從三十年前的秋天開始，每年的深秋時節(jié)，黃菊花開放的時候，我都會欣聞到寒風中飄蕩著苦澀的黃菊花味道。
　　 或許，別人覺得它很苦澀。我卻對它有著一份特殊的情感，聞之即心醉。
　　 每年此時，我都會獨自驅(qū)車一百多公里，去家鄉(xiāng)的后山。為她祭掃，和她絮語，告訴她陽世的人情冷暖，告訴她世界的紛紜復(fù)雜……告訴她，我一直都沒忘記她，一直都在想念她。甚至，期盼著下輩子真情相擁，白頭偕老。
　　 她是我的堂嫂，比我大二十四歲。我十三歲離開家鄉(xiāng)，獨自去外地求學(xué)。那年，她才三十七歲。她一直把我送到幾公里外的汽車站。
　　 一路上，她不時地抹眼淚，親昵地叮囑我認真讀書學(xué)習，將來要有所作為。她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最終欲言又止。青澀懵懂的我，似又情竇初開，預(yù)感到一種維妙的情愫，在慢慢茲生。男女之間，除了母子之情，兄弟姐妹之情，還有嫂叔之情。我們算是哪一種呢？慢慢就知道了。
　　 稚澀年少的我，似懂非悟，不知如何是好。十三歲的年紀。諸多人間情感，不懂事事往來。
　　 快要上車的時候，她一把把我抱在懷里。我突然感覺到她的身子一震，情感像電流一樣快速流動；心跳像瘋狂的小鹿，撞擊著她的心扉。濕熱的眼淚一滴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
　　 那一刻，我感覺到她像母親一樣溫暖著我，又像親姐妹一樣愛護著我。還有一種莫名的沖動，激發(fā)著我。讓我久久難以平靜，難以忘懷。
　　 “好了，好了，發(fā)車了?！薄八蛢呵Ю铮K有一別嘛！”售票員站在車門旁，大聲喊道。
　　 “去吧，去吧，別耽誤了學(xué)業(yè)?！碧蒙┌盐曳砰_，推了推，叫我趕快上車。
　　 汽車啟動時，她紅著眼睛揮了揮手，急忙轉(zhuǎn)過身去，雙手捂住了眼睛。
　　 她出生在九月，黃菊花開放的時候。小名叫菊兒，書名叫菊香，姓黃，人們叫她黃菊香。
　　 黃菊花開放的時候，天冷了，草枯了，樹葉黃了，一些綠色生命開始凋零了，大地也開始蕭條了。
　　 她生不逢時，就像黃菊花一樣，生長在貧瘠的土地上，命運十分清苦。
　　 其實，原本她不該是這樣的。
　　 在亂世，不知道命運是不是也會故意作弄人？反正，她，黃菊香，就像書上寫的、戲里唱的一樣，悲苦一生。
　　 黃菊香，出生于公元一九四三年，民國三十二年，西部某省省城。祖上是省城很有名的綢緞莊老板。叫黃萬金，黃菊香她爺爺。黃萬金是很精明的生意人，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當時的綢緞行業(yè)，算是高檔奢侈品行業(yè)。出入綢緞莊的大多是當?shù)氐纳鐣?，達官富戶。
　　 她爺爺雖然是省城的外來移民，白手起家，自創(chuàng)產(chǎn)業(yè)。但他謀生有術(shù)，經(jīng)營有道。經(jīng)他半生打理，綢緞莊足以稱得上萬萬貫家私，當時省城的首富。相當于現(xiàn)在的某某達、某某巴巴、某某度。但她爺爺?shù)木I緞莊，絕對不是官商勾結(jié)、某某營私而來。全憑實力，良心經(jīng)營，以譽取勝。
　　 后期的發(fā)展，主要是靠黃菊香的父親黃英杰。他父親黃英杰，年經(jīng)時留學(xué)海外，熟諳西方商業(yè)經(jīng)營之道。
　　 黃英杰，為人誠實厚道，聰穎能干，加之他特別勤奮、好學(xué)，所以他很博學(xué)多才。既能誦詩作賦，還能歌善舞，書法、繪畫藝術(shù)，也是省城學(xué)界翹楚，名流。
　　 黃菊香父親黃英杰年輕時，是當時當?shù)?，名流富商之子，真正的富二代，真正的商二代。但他品學(xué)兼優(yōu)，為人誠善。絕不是紈绔子弟那般招人詬病的后生。
　　 黃英杰留洋歸來后，跟隨父親和母親一起經(jīng)營綢緞生意。由于他游學(xué)于英美法德等西方社會，又懂得美學(xué)美術(shù)。經(jīng)他設(shè)計和改良制作的中式旗袍，名揚海外，聲震中西。世界各地名流，成為東方服飾的擁躉，紛至踏來。他親手設(shè)計縫制的旗袍，需要提前三個月預(yù)訂。他的客戶，大多是海外諸國的皇親國戚，名媛貴婦。
　　 那時的富二代，大多真材實料，品學(xué)兼優(yōu)，能文能武。不像現(xiàn)在的某某聰、某某斌們，沽名釣譽，巧取豪奪，壞事做盡，欺世盜名……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黃英杰首當其沖，飲血酒，立誓言，積極支持抗日大業(yè)。
　　 黃菊香爺爺黃萬金，由于年高帶歲，不能親自上戰(zhàn)場，反擊外寇侵略。他向外界宣示，愿意傾盡所有家業(yè)，報效國家。
　　 見黃英杰熱血沸騰，棄商從軍抗日，他二話沒說，用紅色綢緞親手題字賜旗:“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
　　 黃英杰也鄭重宣誓道:“日寇不滅，絕不回川?！?br />　　 黃英杰從軍抗日時，黃菊香還在母親腹中，母親正身懷六甲。
　　 黃菊香出生的時候，父親黃英杰正身陷山東滕縣某地抗敵戰(zhàn)場。以頑強的意志，抵御外敵的侵略。最后，終因戰(zhàn)力懸殊，守城衛(wèi)士全部為國捐軀。黃英杰，名歸我三百多萬川軍六十四萬陣亡將士之列。
　　 山河悲壯，天地同哀！
　　 三百多萬抗日川軍，陣亡將士六十四萬余人，傷殘三十五萬余人，失蹤二萬余人，失散不計其數(shù)。最后安全回川的，不到三十萬人，十分之一。
　　 多么偉大的四川人?。?br />　　 黃菊香，原本也是富家千金。父親黃英杰殉國后，爺爺黃萬金義憤難當，傾盡家業(yè)支持抗日戰(zhàn)爭。
　　 日本投降時，黃菊香爺爺黃萬金已傾盡所有，全部捐出家業(yè)支持抗戰(zhàn)。一家十幾口人在寬窄巷一宅院里，安身度日。
　　 黃菊香，由于出生在省城的秋天，城外到處是隨風搖曳的黃菊花。加之，她出生時就沒了父親，家業(yè)也盡數(shù)敗落了。也許是母親一時感慨，也許是她早已預(yù)料到黃秋菊一生的未來。所以，給她取了這么一個清苦的名字。
　　 黃菊香的一生，或許，真的是母親的心靈應(yīng)驗。她正一步一步，走向悲苦的命運深淵。
　　 父親殉國后，母親帶著她回到了郊區(qū)娘家，以幫人裁縫制衣為業(yè)，維持著生計。直到后來病故，沒有再嫁。
　　 黃菊香在外婆家上完小學(xué)，初中。后來，因為成績優(yōu)秀，考進了省城女子中學(xué)。最后又考進了川大華西醫(yī)科學(xué)院，主攻中西醫(yī)醫(yī)學(xué)專業(yè)，還兼修了護理專業(yè)。畢業(yè)后，成了某縣城的執(zhí)業(yè)醫(yī)師。
　　 在醫(yī)院工作期間，由于黃菊香技精業(yè)勤、醫(yī)術(shù)高明。加之，天生麗質(zhì)，為人謙和，深得病患稱贊和領(lǐng)導(dǎo)賞識。
　　 不幸的是，她被院長公子張疤子盯上了，隔三岔五地，張疤子就來以戀愛之名騷擾她。她對張疤子十分厭惡，多次好言拒絕，均無效果。張疤子子仗父勢，死纏爛磨，令她苦不堪言。
　　 更不幸的是，六十年代，那場運動爆發(fā)。張疤子搖身一變，成了某委會主任，頭頂光環(huán)，目空一切。
　　 張疤子在某縣，每天招搖過市，趾高氣昂，盛氣凌人，不得了了。想整誰就整誰，想殺誰就殺誰。連他的院長老子，也拿他無可奈何。整個縣城，烏煙瘴氣，一片混亂，雞犬不寧。
　　 一天下午，黃菊香正在醫(yī)護室整理病歷資料。張疤子突然帶人撞進來，頤指氣使地，示意幾個帶紅袖套的手下，把黃菊香捆綁起來，押送到他的某委會辦公室。然后示意手下退離。
　　 手下退去后，張疤子滿臉淫笑，大施淫威。不管她怎么抗拒，在她絕望的哭聲中，奪去了她的貞操……
　　 她恨他，恨得咬呀切齒。但她，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她逃出某委會辦公室后，直奔江邊而去。她無法原諒那個惡棍，也無法面對自己的未來。她想以死，結(jié)束這一場氣憤難當?shù)脑庥?，以免羞身于世，毀譽于人間。
　　 一路上，她想到了至愛的親人，悲苦的母親，未曾某面就壯烈了的父親……
　　 竟管太多不舍，她又能怎樣？她無法原諒這一切！
　　 她悲憤地走到岷江大橋中心位置時，將近深夜了。橋上無燈無光，也無行人通過，一片空寂。只有橋下的水浪聲，一遍一遍地，回擊著秋夜的寒涼。
　　 她沒有多想，迅速翻過石欄桿，縱身跳進了江里……
　　 岷江，川西人的母親河。千古流淌，縱有悲喜，悠悠萬載。
　　 黃菊香，原本的富家千金，原本的白衣衛(wèi)士。她卻被命運大幅逆轉(zhuǎn)，沒能保護自身，沒能醫(yī)除社會病根，沒能治好歷史創(chuàng)痛。
　　 最終，她選擇以死，來泯滅一切，忘記所有。寄望來世，重啟人生。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也許，人的一生，真的有天命早注定。氣數(shù)已盡者，在劫難逃；天不收你者，想死也難。
　　 黃菊香正要跳橋那一刻，堂兄阿民正在橋下夜?jié)O。借著微弱的月光，他隱約看見橋上有人。便尋思道，這么晚了，又這么寒冷的深夜，誰會有心思出來遛達呢？加之，這么亂的世道……完了，他不敢多想，一定是有人尋短見。
　　 他來不及喊話、勸阻，急忙把船劃了過去。
　　 堂兄模糊的看見尋短者翻越欄桿，跳下。他估算了落水者在江面的落點，便迅速把船移開一竿的距離，以免落水者觸碰到船邦，造成意外的傷害。
　　 一百多米高的距離落下，不能用船去接，觸碰到硬物，不死也得殘廢。讓他落在水里，還好一些。
　　 “砰”的一聲巨響后，落水者重重地跌落江水里。堂兄看準了位置，跟著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入水后他用手探到正在往上回彈的落水者，迅速把他抓過來，裹夾在臂彎里往上回游。
　　 堂兄阿民，十五歲那年，因為跟人爭執(zhí)動手打了人，怕對方報復(fù)，連夜只身逃離了家鄉(xiāng)，流落到省城。投靠在江邊居住的遠房親戚，開始從事捕魚營生。
　　 他因在江面沐風滌浪十多年，自然水上生存經(jīng)給相當豐富，救過不少人的生命。
　　 他把落水者拖到船上，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深度昏迷，但還有氣息。于是，他急忙把船劃到江岸邊。
　　 在江岸邊的橋面下，打魚人，一般都會搭建一個臨時的簡易住所。供作業(yè)間隙休息。
　　 他把落水者背到鋪板上，生起了火，以此供暖和烘烤打濕的衣服。
　　 當他伸手去解落水者的衣扣，準備給他烘烤衣服時，伸出的手突然停住了。他的手觸碰到落水者的“那個”了，軟軟綿綿的。他心里一驚，定睛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個女的。這時，他才注意到，原來還是個花容月貌的年輕姑娘。
　　 這可怎么辦呢？
　　 繼續(xù)的話，這不該看的，不該觸碰的，還有那千古不能探究的“秘境”，不都得曝露在他面前。這對一個女人來說，絕對不可以原諒！這……這……這該如何是好？以后怎么給她解釋？堂兄尋思到。
　　 但這里又沒別的女人。到岸上去求救，這黑燈瞎火的，加之深更半夜，還能找誰呢？
　　 唉，救人要緊，管他呢！
　　 堂兄屏住呼吸，把眼睛轉(zhuǎn)到一邊，小心翼翼地去解開一個女人的衣扣。心里的負罪感在一點一點增長。
　　 堂兄雖已生經(jīng)二十多年風雨人生，由于家里窮困，還從沒淡過戀愛，沒近距離親近過女人。更不知道成年女人原本的真身模樣。曾經(jīng)有過的想入非非，也只不過是憑空虛幻的想象而已。
　　 這一刻，一個花容月貌的女人，赤身裸體擺在面前，任由他擺布。人性的惡念，強勢來襲，血液迅速噴漲沸騰。他幾乎要失去理智了……
　　 人性本來的邪念，瘋狂地撕扯著他的本能。他定了定神，使勁咬住自己的嘴唇，用理智抵擋著沖動。終于把自己控制住了。
　　 人，身體的本能是野蠻的，邪惡的。大腦的本能是理智的，善良的。
　　 他急忙給她蓋上了被子，把邪念扼殺在心中。
　　 堂兄戰(zhàn)勝了自己，心一下就泰然了。他用熱帕子給她擦身取暖，又做了心臟復(fù)蘇。還熬了魚湯，給她一點一點浸流進嘴里。
　　 ……
　　 天快亮的時候，她醒了。除了頭還有些昏痛外，并沒有大礙。
　　 她借著火光，打量了一下環(huán)境。外面黑黑的一片，頭頂上是水泥梁柱。她模糊的意識到，這是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從未見過。不知道這是哪里？
　　 迷迷糊糊中，她疑惑起來。這是哪里？我怎么會在這里？她還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地躺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她還一時明白不過來，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記憶在卡頓之中，迷迷糊糊的，她又睡了過去。
　　 堂兄給她喂過魚湯后，細心地給她檢查了一遍。除了昏迷，格外沒有大礙。慶幸她墜落在深水區(qū)，沒有外傷。由于入水時間短瞬，又造成急速昏迷，沒吸進多少水量，不構(gòu)成溺水。獲救及時，窒息時間也不長，不會導(dǎo)致長時間休克。只要恢復(fù)心臟活力，就不會有生命危險。憑多次水中救人經(jīng)驗，堂兄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先把自己的衣服烤干穿好，又把她的衣服烤干，理平順，再用心折疊好了放在她的枕邊。
　　 堂兄看了看昏迷中的落水者，就去捕魚了。
　　 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八九點鐘了。太陽，新鮮熱紅的，從江對岸斜照過來。陽光一半落在橋上，一半落在橋下。
　　 她環(huán)顧四周，不見人影。便隨口問道:“有人在嗎？”
　　 連問了幾聲，不見有人應(yīng)答。她便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身體。似乎想起了什么？停頓片刻后，她發(fā)現(xiàn)了枕邊的衣服。便摸摸索索的在被窩里穿上，坐起來后又進行一番整理。
　　 這時，堂兄回來了，手里提著魚兜。見她起來了，便關(guān)切地問道。“你醒了啊，好些了嗎？”
　　 見是一陌生男人，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問話，不知道說什么好。
　　 就這么看著。說感謝吧，本來就不想活了，干嗎要感謝他出手相救？不成全她的意愿。說責怪吧，這也不好，畢竟非親非故的，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她突然想起光著身子的事來，羞怯地低下了頭，紅著臉，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不敢想象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的情景。
　　 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又有些釋然。畢竟，這也是情非得已。她只是心有忐忑，不知道他有沒有占她便宜。
　　 “你……你……”她想問個明白，卻又吱吱吱唔唔，說不出口。
　　 堂兄阿民明白過來，指天發(fā)誓道:“我阿民，天生善良。有娘養(yǎng)，有老子教。絕對不會干傷天害理、乘人之危的事?！?br />　　 “姑娘，請你放心！救你是心本存善，幫助你是人生同道，彼此應(yīng)該。給你換衣服，是情況緊急，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