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又要去北京了，我和老公吃過晚飯去到她家。一進(jìn)門，就看見大嫂正在收拾東西，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她一邊給我倆讓座，一邊說：“我是真不想去那個地方，可是有啥法呢？當(dāng)爺奶真不容易啊?！?br />　　 “看你說哩！兒子叫你去北京享福嘞！住在那高樓里，夏天有空調(diào)，冬天有暖氣，熱不著冷不著，像俺和您兄弟，成天在地里曬著，吃多少苦？我成天盼著想有你這么一天呢！”我坐在沙發(fā)上對她笑著說。
　　 “你不知道，彩云。城市里和農(nóng)村不一樣。住在那高樓上，門對門也不來往，你領(lǐng)著孩子也沒地方去。下樓轉(zhuǎn)轉(zhuǎn)，和誰也不認(rèn)識，還怕不安全，只能成天呆在屋了里?！贝笊├习さ睦湥轿业纳磉?。
　　 大哥正在那里坐著抽煙，他一邊遞給老公一根煙一邊說：“你大嫂不想去，不想去咋辦？想讓小孩他姥姥去一段時間。這話敢和兒媳婦說嗎？敢和親家商量嗎？人家一句話就堵住你的嘴了：您姓袁的孩子該你去照管，我們已經(jīng)替你們照管多少天了？”
　　 老公附和道：“對，說這對。咱的孫子為啥叫人家照管呢？她還照管她的孫子呢?！?br />　　 大哥彈了一下煙灰，訕笑著說：“我是做飯做不好，要不是這，我去！背著孫子逛天安門，游故宮，哪里熱鬧往哪里去?！?br />　　 “拉倒吧你！你還逛天安門，游故宮哩，連樓都不讓你下。和紅濤說說，你去吧？你去試試?！贝笊┌腴_玩笑半生氣地說。
　　 大哥摁滅了煙頭，坐在那里不吭氣了。
　　 幾年前，兒子紅濤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北京工作。這原本是個很值得慶祝的事情，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他聽兒子說，在北京買一套房要幾百萬，而且還在四環(huán)五環(huán)以外。這下算是把他嚇懵了。這些年來，他南征北戰(zhàn)外出打工，盡量想多攢些錢，預(yù)備著給兒子娶媳婦買房子。他辛辛苦苦地攢了這么多年，也攢了三十多萬元。滿以為買房子就是不夠全款交個首付總差不多了，誰知道這筆錢在北京買房子竟然是杯水車薪。好在紅濤談那個女朋友家很有錢，她爸爸是一個建筑工地老板，在他們買房子的時候一出手就給了一百萬。
　　 紅濤拿著這一百三十萬元交了房子的首付，在北京五環(huán)以外的樓群里只買到了一室一臥兩個房間。后來他們結(jié)婚、生孩子，又花很多錢，把大哥大嫂難為的不輕。近年來，大哥的年齡大了，工地上不讓去了。可是總還得想法掙錢呢。
　　 人生就怕老來貧，況且兒子要還房貸，女兒還沒工作，自己也要生活。開門七件事，哪一件不得要錢呀？老婆不在家，自己還種著幾畝地，已經(jīng)把他累得夠戧。農(nóng)閑時也不舍得休息，工地上不能去，他弄個破電動車跑縣城收廢品。每天早出晚歸，一天也賺一百多元。積少成多，每攢夠一萬元錢，就趕緊給紅濤打過去，讓他還房貸還車貸。
　　 可是，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又遇頂頭風(fēng)。去年春天，大哥的脖子忽然感到不適。剛一開始，他也沒太在意，誰知道后來竟慢慢地腫起來。大嫂不在家，我老公陪他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頸椎邊長了一個瘤子，不知是良性還是惡性，最好到省城醫(yī)院去確診一下，趕緊開刀拿出來最好。大哥舍不得花錢，不想治。我老公隨即給大嫂和侄子紅濤打電話說明了情況。大嫂想立刻回來，可是孫子沒人照管，和媳婦說把孩子帶家照看，媳婦還不同意。另外，手術(shù)需要一大筆錢，紅濤和媳婦商量，想拿錢給父親看病。媳婦說：“當(dāng)初咱買房時，你爸媽只出了三十萬元，我爸媽可是出一百萬?，F(xiàn)在咱還要還房貸還車貸，哪有剩余錢給他看病？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吧！”
　　 病情發(fā)展得很快，不能再耽擱了。紅濤終于說通媳婦，把丈母娘接了來，照看孩子，讓母親回家陪爸爸看病。只在臨走的時候，偷偷地塞給媽媽一萬元錢。就這一萬元錢，也不知他在哪兒轉(zhuǎn)借來的，平常他的工資都是如數(shù)上交，由媳婦統(tǒng)一分配支出的。
　　 在省城醫(yī)院動手術(shù)花了幾萬元，因此還欠了一些債。閨女雖然畢業(yè)了，還沒找到工作就嫁到一個窮山窩里。那地方石多土少，莊稼收成不太好，政府要求村民退耕還林，家家戶戶都種上了樹木。女婿外出打些零工，女兒和她婆婆公公在家管理那些山林，每年靠政府的補貼過日子。出嫁一年多了也沒回來過一次。大哥大嫂想閨女想得不知掉了多少淚。她們只在閨女出嫁的時候去過一次那兒。幾百里遠(yuǎn)呢，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不來，到十二點了他們還沒有走到；等舉行過結(jié)婚儀式吃過飯?zhí)炀涂煲诹?，他們只得在那兒留宿了一晚。等二天回來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開出很遠(yuǎn)了，大哥大嫂扭頭望望遠(yuǎn)送的女兒和那個貧困的山村，想到以后和女兒聚少離多，她要在這個無親無故的地方生兒育女和一些陌生人生活一輩子，悲從中來，不約而同地都流下了兩行眼淚。
　　 “上學(xué)，上學(xué)，上了這些年學(xué)，一點也沒用上，只是找了個遠(yuǎn)婆家?！贝笊┎亮瞬裂蹨I，無可奈何地說。
　　 當(dāng)初他們堅決反對這門親事，不想讓她在大學(xué)里談戀愛。學(xué)校里都是些山南海北的人，誰都不了解誰的家庭背景，只是看到的是他本人的真實相貌。可是愛情是建立在吃飯穿衣的基礎(chǔ)上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是不存在的。勸她回來在家鄉(xiāng)近處先找工作再找男朋友。可她一意孤行，先斬后奏，沒畢業(yè)就和那男孩同居一起，畢業(yè)后直接住到男孩家里去了。把大哥大嫂氣得摔頭找不到硬地。沒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誰的生活誰當(dāng)家，大哥大嫂只得順?biāo)浦?，答?yīng)下來，草草地把女兒嫁了出去。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話不全對，大哥大嫂也想閨女啊！隔不了幾天就想打個電話，聽聽女兒的聲音，通過視頻看一看閨女的身影。打電話時都是笑容滿臉，掛掉電話往往淚流滿面。如今閨女已懷孕幾個月了，身體有什么不適，心里有什么委屈也沒個人說說，當(dāng)爸媽的千里之外也鞭長莫及、愛莫能助。大哥在醫(yī)院動手術(shù)，也沒敢告訴閨女，怕她擔(dān)心。好在大哥脖子上是個良性瘤，恢復(fù)得快，一兩個月后，媳婦打電話催人，大嫂只得再去北京，大哥又開始開著三輪上縣城收廢品了。
　　 有人看大哥干得挺累，就勸他：“兒子在北京拿高工資，閨女也出門了，還干恁狠弄啥嘞？”大哥笑笑，有時不作回答，有時說：“閑著沒事，又不是太老呢?！?br />　　 今年春節(jié)，紅濤夫妻帶著孩子和大嫂一同回家過年。大哥置辦了很多年貨，原打算一家人熱熱鬧鬧地過一個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新年，可哪知兒子兒媳只是三十晚上在家過了一夜，大年初一就帶著孩子上媳婦娘家去了。媳婦娘家在縣城里，離這兒三十多里地。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又在一個城市工作，所以就走到了一起。從談戀愛到結(jié)婚，他們很少愿意在家里住。給他們裝修布置的新房一年到頭都是空空如也。滿想著今年團(tuán)聚團(tuán)聚，也讓他們老兩口享受享受天倫之樂，誰承想……閨女不能回來，兒子回來了又不在家，大哥大嫂感到郁悶。過了正月初六，大哥想讓孫子回來住幾天，打電話給紅濤，說要他把孩子送回來。紅濤說和媳婦商量一下，結(jié)果沒商量成。媳婦說：“咱已經(jīng)回去過了，你爸也見過他孫子了。那家里哪個地方都是臟的，冬天有老鼠夏天有蒼蠅。還有那廁所，都不是人去的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在那兒呆。小孩更不能上那里去，他想孫子讓他來看看好了?！?br />　　 不幾天，為了控制新冠疫情的蔓延，政府要求各鄉(xiāng)村開始封村，禁止外來人員進(jìn)入村莊。紅濤夫妻惟恐被隔絕在家里耽誤了上班，匆匆地提前兩天趕回北京去了。因為剛過新年，加上村里人也不準(zhǔn)外出，大嫂不能隨行，他們只得把孩子暫時留在了媳婦娘家。
　　 到了三月上旬，隨著感染新冠的人數(shù)大幅度減少，農(nóng)村的疫情防控就輕松了許多。前一段時間生孩子嫁姑娘沒有宴請客人的又開始收禮待客了。三月初六老公二姐家孩子結(jié)婚，大哥多喝了點酒，看著別人家小孩親切地呼喚著爺爺奶奶在在身邊跑來跑去，心里難受。一回到家，就給親家打電話，要去接孫子。相距三十里地，已經(jīng)在家兩個多月，一天也沒和爺爺奶奶在一起。這姓袁的孫子不能回姓袁的家，這是個說不過去的禮。
　　 大哥和大嫂找了一輛帶篷電動車，去了親家。孩子年幼，兩個多月沒見奶奶就顯得有點生疏，依偎著姥姥不想讓奶奶抱。至于爺爺，孩子一共都沒有見過幾回，更不知道王二哥貴姓了。大哥一聲一聲地叫著“乖，乖，我的乖乖……”孩子扭過臉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大哥說：“這孩子一定得帶走住幾天。不熟悉熟悉，連爺爺也不認(rèn)識了?！?br />　　 親家說：“帶過去住不習(xí)慣怕他哭鬧。尤其是晚上，每天纏著我，不愿和別人睡?！?br />　　 他們在那里停留了半天，待孫子和奶奶漸漸親熱以后，哄著說要去給他買東西，開著車把他拉了回來?；氐郊依镉仲I水果又割肉，想盡法子討孫子的歡心。左哄右哄總算在這兒玩到天黑，該睡覺了開始鬧騰起來，扯著嗓子喊叫姥姥，不找到姥姥不睡覺。哄也哄不住，打又打不得，無可奈何，大哥給我老公打電話，讓他開著車和他們一起連夜把孫子又送到了親家。
　　 前幾天，大哥大嫂又想孫子了。買了許多玩具和小孩愛吃的食品去看他，孫子依然不和爺爺親熱。大哥只管一把抱在懷里，拿玩具哄著他在院里玩，讓他坐在自己開來的車上，哄他說要把他拉走。那小孩一聽說要拉走他，“哇”地一聲哭起來，爺爺怎么哄也哄不住。親家在門口看見了，拿出手機給女兒打了一通電話。不一會，大哥的電話響了，是紅濤媳婦打過來的，聲音比平常提高了許多，很明顯是帶著氣憤的：“爸，你和俺媽去接小孩了？不是給您說過了，不用去接，不用去接！他不愿跟您去，您也不能硬往車上拉呀？”
　　 “我沒往車上拉呀，我哄著他玩呢。我和你媽來看看他，他不想去，我們不帶走他?！?br />　　 “不帶走他？為啥小孩哭著還要硬往車上拉？”
　　 “誰往車上拉了？俺只是來看看他，并沒有想把他帶走。”大哥也生氣了。
　　 “小孩在哪照管不一樣啊？聽說農(nóng)村疫情還很嚴(yán)重，更不能讓孩子在路上跑了。再說我也不想讓他去農(nóng)村。村里衛(wèi)生條件太差，吃的穿的都不講究……不用接了，再過幾天，我和紅濤請個假，回去把媽和孩子接回來，北京的疫情也不嚴(yán)重了?！?br />　　 兒媳婦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想發(fā)火，可是嘴巴張了幾張，沒有說出來一個字。
　　 這不，紅濤夫妻已經(jīng)回來接孩子了。今天中午都到家了，只是沒回這邊，直接去了媳婦娘家。剛才打過來電話說，明天早上過來接我大嫂，讓她預(yù)先準(zhǔn)備好要走時帶的東西。
　　 見大嫂悶悶不樂的樣子，我半開玩笑半勸她說：“別不想去了，照看孩子，這是咱的責(zé)任。咱家的人誰有你有福？就你還能到北京去轉(zhuǎn)轉(zhuǎn)，像我這，北京在哪還不知道呢！”
　　 “別羨慕我了，彩云。你不知道，你以為那二百多萬的房子有多大呀。一室一廳啊，我成天在那里帶孩子，晚上都是睡在客廳里，不方便的很。媳婦上班是上班哩，不上班就是躺在臥室玩手機，一頓飯也沒人幫你做。就這還咸了淡了的，一點不可口就不吃了。”
　　 “媳婦不可憐你，紅濤只要和你親就妥了?！蔽艺f。
　　 “唉，現(xiàn)在的男人都怕老婆，一句話也不敢說她。只是幫我端端飯，或者去買菜買其他東西。”
　　 “再給他看一年，讓他還還房貸，不很困難了，咱就不給他管了，讓他們請保姆?！卑胩炝舜蟾绮暹^來一句嘴。
　　 “還清房貸得十多年哩，到不了那個時候就不叫我給那兒了。孩子一入學(xué)，不用人照看了，用不著我了，估計就該把我攆回來了?！贝笊┛嘈χf。
　　 “這里才是咱的老店，早晚這院里都會只剩下咱倆個老東西?！贝蟾缈嘈χf。
　　 “大哥大嫂，你們這樣說，還不如不讓孩子上大學(xué)哩！”老公笑呵呵地說。
　　 大哥把煙頭扔到門外，看著我老公，一臉無奈地說：“真不如不上學(xué)呢！你看隔壁咱二孬哥家那倆孩子，人家上學(xué)不中，早早就打工掙錢娶了媳婦?，F(xiàn)在人家倆媳婦四個孫子，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多開心。哪像俺家里，一年到頭冷冷清清，連個老鼠打架的聲音都聽得見?！?br />　　 大嫂幽幽地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說：“咋興上學(xué)呢……”
　　 從大哥家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抬頭看見月亮剛剛升起，忽然想起來今天已經(jīng)是三月十八號了，再過兩天，兒子就開始復(fù)課了。他今年已經(jīng)是高三，馬上就要面臨高考了。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只要不出意外的事情，再有幾個月，大學(xué)的校門就會向他敞開了。可是想起剛才大哥大嫂的話，看著他們眼前的處境，心里忽然糾結(jié)起來。
　　 我依偎著老公，一邊走一邊說：“文帥再有兩天就要開學(xué)了，走時咱倆去送送他吧?！?br />　　 “中?！崩瞎驼f了一個字，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說：“將來咱倆是不是也和大哥大嫂他們一個樣呢？”
　　 “不知道?！彼f。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