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拆(小說)
臘月里,一場小雪之后,天放晴了。我對妻子說:“老家柴房的墻倒了,該砌一下。上次鄉(xiāng)里負責測量面積的小青年讓我將倒塌的墻砌一下,否則,下一次拆遷審核過不了關?!?br />
老婆半信半疑:“你能行?”但是沒有阻攔。我起個早,轉(zhuǎn)了兩趟公交車,來到老家。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我感覺十分親切。鄉(xiāng)下已經(jīng)很少人住了,房屋都閑置著,不少房子上都寫著一個血紅的“拆”字。一路上遇到幾個人,都是老人。
經(jīng)過堂哥家,門前一個很大的院子,中央是一棟三層的樓房,門開著,東西朝向。我在大門口喊了一嗓子:“大哥、大嫂子在家嗎?”聲音很有穿透力,在廳堂回響,連樹上的鳥兒都撲棱棱飛起來。立刻,從臥室里、從后面的廚房里走出兩個人。堂哥七十多歲,腰板挺直,年輕時當過村委會主任,說話、氣派足以想象當年的風光。堂嫂個子不大,身體早已經(jīng)發(fā)福,水桶腰。
堂哥眉毛一揚,很是高興:“耶,你回來了!”
堂嫂用毛巾抹干手上的水:“回家看看吧。吃早飯沒有?”
“吃過了,我想將家里柴房的一堵墻砌上,開年就要拆遷了。測量隊的人叫補上的,怕要復核面積?!蔽疫呎f便遞給給堂哥堂嫂一人一支煙。
堂嫂接過煙,打火機燃起藍色火苗,吸了一口:“你大哥氣管不好,不能抽煙?!?br />
堂哥說:“好哇,忙完了,中午過來吃飯?!?br />
我們客套一番。堂嫂泡上一杯好茶。茶葉如雀舌,茶水一碧到底。
我說:“這茶真不錯。大哥大嫂是個精致的人!”
堂哥自豪地說:“這是小女兒買的。每年都要買幾斤給我?!彼∨畠菏嵌?,男人是建設銀行的經(jīng)理,家境很好。
我說:“大哥大嫂有福了。等明年一拆遷,兜里有閑錢了,無事打打牌,旅旅游。安度晚年?!?br />
堂嫂小聲地說:“也不行哦。大兒子在城里房子小,女兒大了,要換大房子。小兒子東奔西走,租房子住。這兩年跑出租、買賣二手車,虧了不少?!?br />
我一想,堂哥堂嫂五個子女,各有各的難處。目前兩個女兒出嫁,還有三個孩子戶口落戶在老家。三個孩子都想買房,堂哥老夫妻倆也想買一套房,手里想留點余錢。確實不好辦!
我說:“大哥大嫂,不打擾了。我去砌墻?!闭f罷,塞給他們400元錢,說:“平時難得見面,一點心意。”堂哥堂嫂留吃中飯,我說先干活再說罷。
我獨自一人來到自家老屋。房屋幾年沒有人住了,徑掩蓬蒿,青竹蔽日。太陽很高了,柴房上的積雪融化了,順著屋檐往下滴水。顧不得許多,我脫掉羽絨服,甩開膀子干起來,從旁邊拾來磚塊、片瓦。自從父母去世后,老家的房子沒有人打理,樓房、瓦房、柴房成了黃鼠狼、老鼠、蛇蟲的安樂窩。原先,那一堆堆青磚堆放在那里,很是扎眼。村民哪家砌灶臺,哪家壘豬圈,材料短缺,都不打招呼偷偷拿?,F(xiàn)在,要拆遷了,這些材料無人問津。
開始和泥,砌墻,我是外行,將泥巴和得稀爛,稀泥一抹,磚塊一壘,一溜墻砌好了??墒?,當墻砌到一米高以后,墻體開始走形,這里鼓出來,那里凹進去。我只好敲敲打打,修修補補。屋頂積雪化得更快了,屋檐滴水成線,甚至掉下一兩塊雪塊。雪水鉆進脖子里,打在脊背上,我的羊毛衫濕透了。我想來一趟不容易,一定要完成。當我再往上砌的時候,墻體訇然倒塌,非常悲愴,就像當年孟姜女哭倒長城一樣!我仍不服氣,重新砌。但是,每次砌到一米高的時候,墻就塌了??纯磿r間過午,饑腸轆轆,只好作罷。
我全身濕透,乘公交車回了家。我對妻子說:“墻得砌,只好請瓦匠師傅了?!蔽掖螂娫?,約上一個熟人。
第二天,我早早地等候在約定的小店門口。要拆遷了,鄉(xiāng)村很少有行人。堂哥一個人落寞地坐在小店里,與店主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腔。堂哥問我:“昨天墻砌好沒有?”我說:“沒有。砌了就倒,今天請師傅來?!?br />
堂哥顯然是等人來打麻將,可是,一桌打麻將的人都湊不齊。原先,鄉(xiāng)村小店是人員聚集地,打麻將的、購物的、做廣告宣傳的、說事拉理的……人頭攢動。
店主與堂哥談到拆遷的事,堂哥有些不屑:“都想發(fā)共產(chǎn)黨的財!”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瞅瞅我,似乎帶有揶揄的意思。我知道,堂哥是個愛干凈的人,不屑于做些苦力。這些年,不少農(nóng)村人發(fā)財了,他看著眼紅。
瓦匠師傅騎著冒著藍煙的摩托車來了。我們又來到柴房前。瓦匠師傅是個敦實的黑臉漢子,看看眼前一片狼藉,不屑地笑了笑。我們甩開膀子干起來,我和泥,他先清理墻基,然后砌墻?;哪牮I不死手藝人,一把瓦刀,在他手里上下翻飛,砸、抹、刮、敲,一塊塊磚咬合得很緊。兩三個小時墻,就砌好了。
我抬頭看看天,日頭正午。我說:“要拆遷了,飯店都搬遷了。我準備一點小意思,你拿回家吧。”說罷,遞過兩瓶酒一條香煙。師傅無論如何不肯收,我急了:“你不拿,我今后有事就不找你了!”瓦匠師傅收下東西,開著摩托車走了。
我看時間還早,就來到堂哥家。堂哥的大兒子、小兒子都回家了。家里氣氛不冷不熱。
堂嫂說:“你莫走,中午一起吃飯吧?!蔽揖蜎]有客氣了。堂哥兩個兒子,一個四十好幾,一個三十好幾。我比他們長一輩,所以對我客氣有加。
我說:“拆遷了,大家今后見面的機會就少了。你看看,這一個莊子,大多關門閉戶,很少看見人了?!?br />
兩個侄子的心事似乎不在見面次數(shù)多少上面,而是想著,拆遷之后如何安置問題。我順坡下驢,給他們做了一個分析,他們家12個戶頭,人均按房票金額25萬計算,總額大約300萬。300萬房票,只能在城里購買3套中等戶型的房子(每套約100平方)。兩人苦笑一下。
堂哥憂愁地說:“大兒子、小兒子、小女兒三家戶口在這里,還有我老夫妻倆,要四套房才能應付過來?!?br />
我一時語塞,大概是小兄弟倆看到外人在此,不便明說。我們就聊了一些其它的事。
后來,老家的房子簽約、拆除,我們又見過幾次面。
2020年端午假期,全國新冠疫情有所好轉(zhuǎn)。宗族修訂家譜委員會安排一次聚會,我見到了一些家鄉(xiāng)人。有人談起我那位堂哥,說:“病了,病得不輕!”席間,有人談到他們一家子狀況:“家里拆遷,一家子鬧不和。兩個老的住院,小的不愿意承擔醫(yī)療費!”
我心里“咯噔”一下,很是同情堂哥、堂嫂,農(nóng)村人操勞一輩子,眼看拆遷了,應該有一個幸福的晚年生活,沒想到,身體卻不行了,兒女失和,也不孝順了!
七月,天下著雨。我給堂哥的大兒子掛去電話。電話半天才接通。我小心翼翼地說:“我想問問你家里的事情,父母還好嗎?”對方思忖良久,似乎不愿意多說。我問:“你是不是在外跑長途?”
“是的,在外面開車?!睂Ψ教岣吡寺曇?。
“那好吧,你忙吧,我給你弟弟打電話。”說罷,我掛了電話。
我撥打了堂哥小兒子的電話。堂哥小兒子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下子就聊開了:“爸爸身體不好,今年新冠肺炎高峰期間,先后住了3次院,差點走了。媽媽去年骨折也住院?!?br />
我駭然:“真的一點不知道,應該去看看大哥大嫂。”
“不客氣?!彼f。
“現(xiàn)在,你爸爸媽媽住哪兒?”
“說起來不怕你大佬笑話。我與哥哥商量,爸爸媽媽的拆遷款一人一半,各自購房。然后,兄弟二人各拿十萬元出來給父母養(yǎng)老??墒?,大哥以手頭緊為由,拒不出錢養(yǎng)老。而且,將父母從他的家里趕出來,衣服、被褥扔到外面了。”他憤然說。
“我印象中,你大哥人還是不錯的嘛?!蔽艺f。
“人是會變的。他變得連我也不敢相信了。拿了父母一半的房票買房了,答應十萬塊錢的養(yǎng)老錢不兌現(xiàn)了,還將父母趕出家門!”
“我認為,這事要妥善解決,是不是找一個中間人溝通一下比較好?!蔽艺f。
“大佬,我?guī)е鴥晌痪司松祥T溝通。沒想到,他一見我,就要打人!沒法溝通?!?br />
“他對長輩的態(tài)度應該好些吧?”
“不行,根本不搭理!”
“那么,你父母情況怎么樣?”
“身體不好,沒有錢治療。只能在鄉(xiāng)下租住,保守治療?!彼Z氣悲涼地說。
“那好吧。我改天去看看。”
雙方客套幾句,然后掛了電話。
一連串的陰雨天,人很閑。一天,我打電話給堂哥,預約探望。我到達鄉(xiāng)村小區(qū)的時候,打電話過去,堂哥接的電話:“你等一下,我和你嫂嫂來廟里請神婆婆看病了。”
我四處閑逛,在一家幼兒園傳達室遇上熟悉的退休老師。張老師很是熱情,倒茶遞煙。
我喝了一口茶,說:“幼兒園學生不多了吧?!?br />
“不多了,幾個學生。拆遷了,都到城里讀書去了?,F(xiàn)在就讀的都是附近還遷點的學生?!遍T衛(wèi)教師、還有兩位幼兒園的女員工,都很閑。大家陪我聊家常。
將近十一點鐘,堂哥打來電話:“我回來了,住在前排601室。”
我到了前排601室,扣開門,看到的是一個一臉茫然的老年人。我問找某人,他答非所問。我只好再次撥打堂哥的手機,原來,這個還遷點有三個小區(qū)。他租住的小區(qū)在后排西邊。
小區(qū)不大,幾個人在樹下聊天,都是中老年人。我乘著電梯,來到六樓,一開門。堂哥、堂嫂迎出來。
堂哥、堂嫂很是熱情:“難得你來看我們?!?br />
我說:“大哥大嫂是看我長大的,看望你們是應該的。我們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拆遷了,大家見面的次數(shù)少了。”
這是80多平方的毛坯房,水泥地面,上面水跡斑斑,顯然是人為潑水降塵的。
我拿出紅包與水果,說:“這是一點心意。”堂哥堂嫂推辭一番。然后是泡茶,坐下聊家常。茶葉依然精細,雀舌一般的葉片,載浮載沉。
堂哥堂嫂是個精致的人,家里擺放整齊??墒牵酶缋狭?,瘦了,頭發(fā)全白了。堂嫂步態(tài)龍鐘。
堂嫂說:“你中午莫走了。我打電話給大女兒,讓她來做飯?!?br />
堂哥曾經(jīng)是村委會主任,堂嫂的廚藝也是遠近聞名的。如今,竟然讓大女兒來做午飯,看來,她真的老了!
我們又聊到這次拆遷問題。堂哥說:“兄弟倆鬧不和。大兒子說老家的房子都是他出錢造的,房屋補償應該歸他所有。像話嗎?”
堂嫂十分無奈:“我將老夫妻倆打算買房的房票全給他們倆買房了??墒牵筋^來,我們生病無錢醫(yī)治!房租、生活費沒人給!”
我曾經(jīng)聽人說,堂哥的小兒子參與某項買賣,被人騙掉二三十萬元。大房的孫女大專畢業(yè),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聽信了親友之言,參加非法集資活動,虧掉十幾萬元!
“那怎么辦呢?二老的身體重要,還要養(yǎng)老啊?!?br />
堂哥說:“我跑到鄉(xiāng)里,質(zhì)問是誰同意我大兒子開走拆遷房票的?鄉(xiāng)里指派村干部找到老大,做思想工作。哪知道,大兒子與村干部吵起來。村干部也無能為力!”
我安慰說:“也許事情擱置一段時間,就會有回旋的余地。人都是有感情的,何況你們是血濃于水的父子母子!”
堂哥堂嫂搖搖頭,嘆口氣。
吃午飯了。紅燒肉、清燉草魚、西紅柿炒蛋、骨頭湯……菜品豐盛。堂哥堂嫂熱情勸菜。堂嫂在魚盆子里翻動了幾下。
堂哥虎著臉:“吃就吃,翻來翻去,你一個人吃了!”堂哥是個精致的人,極其講究衛(wèi)生。堂嫂苦笑一下,沒有反駁。
吃罷飯,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沒有停歇的預兆。我告別堂哥堂嫂。走在路上,雨水貼著地面流淌。我走出很遠,聽到堂哥宏亮的聲音喊:“路上慢點!”
我一抬頭,雨簾中,看見堂哥堂嫂站在六樓的陽臺沖我招手。我感受他們的衰老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