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寧鄉(xiāng)發(fā)現(xiàn)一個溶洞，周君力邀朋友們一游。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好啊，好??！”朋友小不點話最多，他愛游山玩水，熱烈響應(yīng)。
　　 “這山，不算高，沒有神仙；這水，不算深，也沒有龍王?！敝芫?。
　　 “那還要去？”我說。
　　 “要去，要去的。剛開發(fā)，純天然，人工斧琢的痕跡就少，沒人文歷史？我作領(lǐng)隊兼導(dǎo)游，自然就有人文、有歷史了?！?br />　　 猶豫。我想，新景點取名“千佛”，或欲沾點仙氣，或想染點佛性，無非是想要弄個賣點而已,湖南不在中國喀斯特地貌分布的范圍內(nèi)，就算是有那么幾個洞，肯定也精彩不到哪里去，加上沒有歷史的沉淀，人文的積累，是不值得一游的，特別是去過桂林七星巖以后，再去其他溶洞，真就有“除卻巫山不是云”的意味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次卻成了記憶里時間最短又興趣盎然的一次旅行。
　　 當(dāng)時我覺得，景點一般，只做陪游，但對周君要做導(dǎo)游我倒充滿興趣，他是朋友圈公認(rèn)的秀才，是當(dāng)?shù)啬澄幕镜睦习寮媸紫O(shè)計師，沒有一定文化底蘊(yùn)和專業(yè)素養(yǎng)，是難以勝任的。有周君極力推薦和邀請，盛情難卻，且去吧！好在不遠(yuǎn)，車程不到一小時，說走就走。
　　 一路上，周君邊開車邊介紹：“雖然是一次即興游玩，我還是事先給諸位做點旅游攻略，來點背景材料。千佛洞地處黃材鎮(zhèn)崔坪鄉(xiāng)，東靠長沙，鄰靖港古鎮(zhèn)、銅官窯遺址；西通漣源，瀕千年密印禪寺；北接桃江、洞庭湖，通茶馬古道，是溈山、回龍山山脈交界的地方?！?br />　　 “嘖，嘖，周總開始上地理課了?！北娙似咦彀松嗾f道。
　　 對此行期望值并不高的我調(diào)侃道：“你的意思是說名景環(huán)繞，這洞必然‘青出于藍(lán)’咯？”
　　 有意用詞青出于藍(lán)，就是想說，難道這新景點出自于精彩紛呈的懷抱，還能和它們比肩，甚至勝過不成？明顯有揶揄意味。周君不以為意，繼續(xù)給大家滔滔不絕講周邊的名勝的故事和那些古跡的來龍去脈，雖然大家多有知曉，但在周君半白話半古語的串連加工下，仍然津津有味，不一會兒就到了目的地。
　　 時值盛夏，打開車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打量四周，差不多已是山頂，山清水秀，鳥叫蟬鳴，溪流潺潺而下。源頭，巨石嶙峋，有一灣清澈碧透的泉塘半掩著山洞，洞口正吐著似煙似霧的涼氣，上方巖石上刻著蒼勁有力的三個朱紅大字：“千佛洞”。
　　 這就是號稱距今3億6千萬年前形成的溶洞？門口看上去其貌不揚(yáng)，字上油漆似乎剛新鮮出爐沒多久，一點也沒有被時間斑駁的痕跡，怎么也找不出滄桑、古老的樣子?？吹贸?，這里的開發(fā)剛剛開始，幾乎周邊沒有什么配套設(shè)施，景點正是邊開放邊建設(shè)中。
　　 一葉劃子，剛好容下我們五人，船夫就是本地村民，村集體征了這山開發(fā)旅游，他們就成了工作人員，駕船做起了臨時導(dǎo)游。船夫告訴我們，門口這水塘，叫“洗心池”。我想，去禮佛拜仙，定是要沐浴了心靈，洗盡了鉛華，素面朝拜。
　　 “洗”卻塵埃后，小船從窄小的洞口劃了進(jìn)來。波光漣漪，涼風(fēng)習(xí)習(xí)，千奇百怪的石頭迎面而過，頓時覺得通體舒泰，倍感輕松，好像塵世所有的紛紛擾擾即刻被沖洗得一干二凈，立刻便脫了胎，換了骨，有了飄飄欲仙的感覺，心曠神怡。
　　 沿途，船夫的解說，近乎背書：“這山叫石龍山，這洞原叫石龍洞，又叫十三洞。目前已探明的洞長達(dá)23千米，洞內(nèi)原始的石鐘乳、石筍、石柱千姿百態(tài)，陰河、瀑布暗洞橫生，奇景迭出，大多還在開發(fā)中?！?br />　　 小舟緩緩前行，水波慢慢后退，水面漸寬，洞中靜謐，頭頂亂石隱約，不時滴下水珠，叮咚作響，偶爾滴到臉上，滴在手上，滴進(jìn)脖子里，一股冰涼，浸澈心底，心扉無它，通透。我想，船夫大約不是凡人，是來渡我們的，會是一時半會兒的仙緣，還是會從此頓悟？
　　 竟自遐想，船過了第一洞，到彼岸。船夫強(qiáng)調(diào)，景點試營業(yè)，尚在開發(fā)，一切圍欄閘口千萬不要翻越，不要好奇探險。在約法三章中，我們便棄船向洞里進(jìn)發(fā)。
　　 “瞧，快瞧，神仙，神仙在開會呢！”小不點從來沒有去過溶洞，看到五顏六色燈光下的石鐘乳千姿百態(tài)，酷似各色人物，不由驚叫起來。
　　 “佛曰‘相由心生，境由心轉(zhuǎn)’，施主漸入佳境了，這才剛剛開始?！边@時周君開始充任起導(dǎo)游的角色了。我不由佩服他張口而來的佛語，可理解成多重意思，不由贊道：“極對，極對！依老衲看來，這兒卻像忠義堂?！?br />　　 不是嗎，正面看那端坐著似玉皇的，側(cè)面看活脫脫就是舉杯的宋江了，仔細(xì)點，這兒不是拿板斧的李逵嗎？那里還有提哨棍的武松呢。小不點不同意了：“啥武松啊，貧僧看來明明是擎棒的孫悟空。”
　　 注目，這不是悟空探路是什么？眾人哄堂大笑，這施主、老衲、貧僧的，一個個倒都成出家的和尚了，跟隨的導(dǎo)游也忍不住樂了。
　　 周君接著說，坊傳某年某月，禪宗開山鼻祖南天竺菩提達(dá)摩的第八代弟子靈佑，游方寧鄉(xiāng)，見此地有佛緣，便在這洞里面壁多年，后來才在溈山修建了密印寺。
　　 “這么說，此洞是密印寺的發(fā)源地啦？”我見船夫也聽得入迷，怕是這話要考證起來，有無憑據(jù)就難說了。
　　 “道聽途說，道聽途說，認(rèn)真了，就講不下去了?！敝芫Υ稹?br />　　 往里走，洞漸狹小，我們排成單行，小心穿行。石花、石幔、石珍珠、石珊瑚就在面前，伸手能撫，少刻，便豁然開朗，別有洞天，洞中有洞。
　　 周君說：“瞧左邊那個洞口，”大家注目細(xì)看，石壁好像是有洞口模樣，卻被封了?！笆菑睦锩娣舛碌?。這個洞口是往常德方向去的，晉太元中，桃花源被漁人發(fā)現(xiàn)后，陶淵明前來考察，寫下千古文章。桃花源人怕被俗世污染，遂從里封閉，不復(fù)出焉，與外人隔絕，只留下現(xiàn)在常德那個叫‘桃花源’的地方迷惑世人。”
　　 船夫聽得口瞪目呆，似乎是要說“我的導(dǎo)游詞可沒有這一節(jié)呀？”難怪路上周君要做鋪墊，原來是要為現(xiàn)在“扯淡”埋下伏筆，端的就是《大話桃花源》了。周君姑妄說來，我卻用心聽之，尋思若我是化外之人，會不會也封了紅塵俗念，去做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的“非文明人”呢？
　　 此刻，我算是知道了，所謂人文沉淀，無非是把稀奇物事或歷史事件掛上勾來，編排的像那么回事。待會，且看周君如何現(xiàn)場發(fā)揮。
　　 繼續(xù)。這一程，石筍或林立，或倒懸。看這片，如雨后春筍，瞧那塊，犬牙交錯，稍刻，陰河橫路，水面清澈見底，水下石花參差，空中石乳玲瓏，它們相映成趣。水滴從頭頂石乳縫隙里滲透出來，或密或稀地落在水中，密時如驟雨打蕉葉，那聲音就宛如琵琶逛奏《十面埋伏》；稀時便是疏雨滴梧桐，聲音又成了古箏輕彈《平沙落雁》，最為吸引眼球的是一柱拔地而起，直指穹頂，柱尖依然承接著來自洞頂?shù)乃?。?dǎo)游說，億萬年來，這水就這么滴下，比格林威治時間還要標(biāo)準(zhǔn)，每秒一滴，不徐不疾，你不在或不在，它就在那里，我行我素。水里的礦物質(zhì)（碳酸鈣）就這樣年增數(shù)毫地慢慢沉淀、堆積了起來。我游玩過一些溶洞，早見識了它的奇妙，再次看到這場景依然很震撼，似乎這就是典型的在“用時間換取空間”，水之神奇，不光只是水滴石穿，也有水滴成柱的了，荀子積跬步之妙在這里就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周君指著石柱對大家說，這里也是千佛洞最精彩的地方之一。我問，此話怎講？
　　 “這柱像不像一支毛筆？”
　　 “別說，這一提醒，確實像，不會是判官握的那支吧？”小不點悟性頗高，話也接得快。
　　 “孺子可教也，下回你就可成導(dǎo)游了?！敝芫χ抡f，“是筆，卻不來自閻羅殿，它是曾國藩、曾大人隨身帶的那支?！?br />　　 這次不只是導(dǎo)游，我們大家都驚訝得合不攏嘴來，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吸引了一大群游客，互不相識的。
　　 “聽我慢慢道來，”周君慢條斯理地說：
　　 “這條陰河上通是靖港古鎮(zhèn)，下游直達(dá)洞庭。公元1854年，曾國藩在靖港討伐太平軍大敗，羞愧而投水，被隨從章壽麟救起，這段經(jīng)歷成了曾大人一生心頭最大的痛。人雖被救，隨身物品盡數(shù)落水，毛筆便被阻在此間，成為鎮(zhèn)洞之寶。至于曾國藩大戰(zhàn)太平軍，到底是屢戰(zhàn)屢敗，還是屢敗屢戰(zhàn)，兄弟們想知道的話，待會回去喝茶，聽我下回分解。”
　　 瞧這臨時編的導(dǎo)游詞，時間、地點、人物都有了，情節(jié)與唐浩明那本《曾國藩》里描寫的一般無二，饒你不信還不行。
　　 “那邊又怎么說？”我得難難他，看周君得意的樣子。
　　 那廂又是一洞，洞頂開了個天孔，一指陽光透射進(jìn)來，像一把刺進(jìn)黑暗的劍，風(fēng)從洞口刮過，嗚嗚作響。
　　 “那邊是回龍山，”周君不緊不慢，侃侃而談：
　　 “回龍山是洞庭龍王的行宮別院。故事還得回到唐朝，當(dāng)年，柳毅傳書，老龍王膽小，對怎么救女兒三娘拿不定主意，夫人大悲，你聽，嗚咽聲不斷呢……”
　　 風(fēng)，恰恰刮過天孔，嗚嗚不絕，這音效配得，絕了。
　　 “哭聲驚動了在這洞里休息的一個人，不，一個龍王，火爆脾氣的錢塘君。他是洞庭老龍的弟弟。錢塘君聞之大怒，化回龍形，口噴烈火，破洞而出，周君指了指天孔，“就是從這里出去的，他嶄了涇河孽龍，救回了三娘……”
　　 掌聲，不由自主的掌聲，來至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人，還有那些跟隨的船夫?qū)в蝹?，此刻洞府中那些?biāo)牌、說明倒顯得有一些蒼白無趣和多余了。
　　 ……
　　 不知不覺，已遍歷能夠到達(dá)的洞府，周君說最后一節(jié)目是飲來自龍宮的瓊漿玉液：“這水富含微量元素，有病治病，無病延壽。”言畢，掬一捧泉水，帶頭喝了，眾人紛紛效仿，都說清冽回甘，好喝。小不點見狀，趴在地上，便作牛飲。稍刻卻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說：“我怎么喝出的是曾國藩，曾大人之沐浴的湯味來……”大家一愣，猛地哈哈大笑，有的竟然彎腰捧腹，這開懷的笑聲回蕩在古老寂靜的溶洞里，久久不息……
　　 開發(fā)初期，景點無多，不到半日，我們就踏上回程了。路上，小不點問：“天衣無縫的解說，難道數(shù)千年的湖湘的人文、歷史、神話就專為千佛洞發(fā)生的？”周君笑而不答。
　　 我想，這哪里是參觀溶洞，分明是壓縮版的湖湘半日游，洞中方半日，俗世數(shù)千年。周君的解說，讓景物配合三湘四水的人文歷史，絲絲入扣，又點到為止，并不覺得喧賓奪主，還給我們帶來極大的想象空間，回味無窮，真是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