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丁香花開】香火(小說)
“哇——,哇——”
一聲嬰啼劃破了陳家營冬夜的寧靜。緊隨了嬰兒的啼哭,是遠(yuǎn)處傳來的此起彼伏的陣陣犬吠?;椟S的煤油燈光下,陳老六雙手合十,緊閉著雙眼,極盡虔誠地跪坐在送子觀音的香案前,如此他已經(jīng)一動不動地跪坐了好幾個時辰了,宛若一尊千年雕像。他終不敢睜開眼睛來。只是,他那看似風(fēng)平浪靜的外相,又怎能掩蓋得住潛埋于他內(nèi)心里的涌浪狂濤?
“陳六叔——”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連接里外屋的布簾被人挑開了,接生婆黃阿婆從里面探出頭來。怯怯的聲音,正是從她的嘴巴里發(fā)出來的。
“什么娃?”
香案前的雕像就像被雷擊了一下,陳老六猛地睜開眼睛,活了過來。黃阿婆怯怯的聲音雖然已經(jīng)明確地告訴給了他事情的答案,但他還是情不自禁、又極不情愿地追問了一句。
“女娃?!?br />
就像陳老六極不情愿的追問,黃阿婆的回答里也含著了不情愿。
謎底揭開,希望的肥皂泡又一次化作了泡影,陳老六又一次失去了理智。他噌地從地上彈跳起來,鐵青著臉,守著供奉了好幾代人的送子觀音像,不分青紅皂白地就謾罵了起來。罵完罵夠,又拿一雙眼睛怒怒地瞪望著屋內(nèi)的某一處,眼睛里近乎有火要噴射出來,似乎要將所有的一切通通點燃化作為灰燼。又過了一小段時間,陳老六臉上的肌肉又跟著抽動了起來,一下,兩下,及至到了最后,竟又凝成了疙瘩,再不能舒展。他終于手足無措,腦海里忽而一陣揪心的亂,忽而又一片空白。他既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走進里屋去看看呻吟中的女人,還是應(yīng)該走到外面的寒風(fēng)里,去清醒一下自己已經(jīng)徹底混亂了的腦殼。
百無聊賴中,陳老六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紙煙,以五根火柴的代價,才用抖顫的雙手將其引燃。猛吸幾口,換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極度悲憤中,陳老六將剛剛吸了幾口的紙煙猛地摔在了地上,然后緊跟上去用鞋尖惡狠狠地踩碾幾下,這才憤怒地沖出了家門。
外面的街面上不曾有半絲人影,偶有幾處農(nóng)家門縫里投射出來的微光;天空中的寒月,伴著周邊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寒星,在靜謐的寒夜里尤顯得凄清而高遠(yuǎn)。陳老六就像一個夜游神踉踉蹌蹌地走在撒著薄光的街面上,一如他落魄了的人生徹底地失去了方向。他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漫無目的地走著,斷不敢抬頭望天,他懼怕看見半空中的扁月譏諷的眼睛。
只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他又能怨得了誰呢?
迄今為止,陳老六已經(jīng)是十二個孩子的父親了,并且是十二個清一色女娃的父親了。只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他既怨不得天,又怨不得他自己。設(shè)若怨天,老天已經(jīng)足足給了他十二次生養(yǎng)的機會;設(shè)若怨他自己,他傾盡所能不曾給自己留下半點生的余地。
起風(fēng)了。和著那風(fēng),地面上的幾片落葉,在風(fēng)的簇?fù)硐录菜俚叵蚯帮w馳,那本是一年中懸掛于枝頭的最后的幾片枯葉,只因受了風(fēng)的侵襲,才又從枝頭上剝落下來,然后在風(fēng)的要挾里四處游蕩。再往前走,是一片小樹林,風(fēng)搖樹影,在凄清的夜色里飄蕩過來又飄蕩過去,清冷的月光下,密林深處的幾處墳塋閃著幽光。真是鬼使神差,陳老六竟走到自家祖墳地里來了。
“老祖宗,我愧對于你們??!”
陳老六快步走上前去,撲通一聲,跪倒在了祖墳前,先是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然后就以頭抵墳,再不肯抬起頭來。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在這片小樹林里,埋葬著他所有的先人,因為三代單傳,墳塋便極規(guī)則地排列在了一起。至于他為什么叫陳老六,全因為他的父輩念及他也是單傳,唯恐不好養(yǎng)活,于是就順應(yīng)了家族里其他分支的排序,依照年齡,到他這里剛好是第六位,故而就取名叫了陳老六,既不悖于族規(guī),又不失六六順的美意。
然而,老祖宗延續(xù)下來的好運氣,到了陳老六這里似乎走到了盡頭,現(xiàn)實的情況是:上天竟一連串地給了他十二個女娃,以至于他養(yǎng)男娃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的愿望一次次地?fù)淞丝?。雖然他剛剛四十幾歲,可是他那老早就花白起來的頭發(fā),卻向人們昭示了他內(nèi)心的傷痛與酸楚。因為超生,致使他原本就捉襟見肘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除卻最最基本的生活開支以外,他竟掏不出半分錢來供孩子們讀書,每當(dāng)帶領(lǐng)著孩子們下地干活途徑村設(shè)學(xué)校,望著孩子們熱切的目光,他就說不出心中的滋味。毫不客氣地講,他陳老六根本就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zé)任,生不出男娃不能傳宗接代對不起祖上,難道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受苦受累就對得起祖上了么?
他想一陣,哭一陣。
除了那幾座主墳,在幾座主墳的旁邊還有一座小墳,那是陳小六的墳塋。陳小六是陳老六的女人在生下他們的第七個女娃滿桌之后,由族里哥哥陳老三過繼給陳老六的一個兒子。那時的陳老六已經(jīng)生養(yǎng)了七個女娃,也一度打消了再生養(yǎng)的念頭,陳老三家里男娃多,家境又貧,于是在他哥哥陳老三的央求下,他就把陳小六過繼了過來。原本那也是一樁兩全其美的事,只是偏偏事與愿違,就在陳小六過繼給陳老六后不久,一年陳小六外出做工,同行的人都沒有什么事,陳小六卻在外出途中的一場車禍中意外地喪生了。
觸景生情,陳老六止不住又是一陣心酸。
其實,正是因為陳小六的死,大家都紛紛傳言陳老六是個克子星,天生沒有兒子的命,于是天生不服輸?shù)年惱狭阋话l(fā)而不可收拾,進而走至今天了……
“爹,爹——”
“爹,爹——”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遠(yuǎn)處傳來一陣呼喊,是二姑娘似玉和三姑娘招弟的聲音。女兒們的呼喊驚動了墳塋旁邊一只蟄居的野兔,它噌地從地上彈跳起來疾奔遠(yuǎn)去,繼而消失在遠(yuǎn)處的墨夜里。一只棲息在樹干枝頭的貓頭鷹也受了驚嚇,呼啦啦地飛舞起來,在靜謐的夜色里箭般飛逝。陳老六不由得就是一驚,從悲傷的回憶里回過神來。一陣寒風(fēng)吹過來,陳老六頓覺了陣陣寒意,他的茫然的發(fā)脹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了好多:逝去的人已經(jīng)作古,而他還在自己的小算盤里盲目地活著。隨著一聲長嘆,陳老六不由得再次俯下身子,喃喃道:
“老祖宗,對不住了?!?br />
陳老六被似玉和招弟兩個女兒攙扶著走回家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是大半夜,他的女人蒼白著臉蜷縮在里屋的炕頭上,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大女兒如花坐在炕沿邊,悉心地照顧著媽媽和剛剛出生的妹妹。見有人走過來,他的剛剛出生的小女兒瞪著一雙黑豆般大小的小眼睛瞅望了他一眼,然后又回過頭去哇哇地哭了起來。
“你媽媽沒有什么事吧?”陳老六木訥地問了大女兒如花一聲。
“沒什么事?!比缁ɑ卮鸢职?。
“妹妹們呢?”陳老六接了問。
“都在那間里睡下了?!比缁ɑ卮鹬赣H,又向另一間房的方向瞅望了一眼。
陳老六沒有再吭聲,一轉(zhuǎn)身走到另一間房里去了,昏暗的煤油燈燈光照映著一排溜孩子們熟睡的臉,陳老六少有地走上前去,伸出手來給她們掖了掖被角。這應(yīng)該是孩子們唯一的住處了。祖上給他留下了三間老屋,一間客廳,他和老伴住一間,剩下的就只這一間了,幸而孩子們都是清一色女娃,可以毫無顧忌地居于一處,要不他陳老六真的抓瞎了。
“你們都去歇息吧?!?br />
陳老六重新走回到自己的房間,對如花和剛才一同去墳地尋他的似玉和招弟說一句。孩子們近乎受寵若驚,通通拿眼睛瞅望著父親?!叭グ??!敝坏雀赣H又催促了一遍,她們才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一散去。
望著炕頭上半死不活幾近報廢的女人,陳老六實在說不出心中的滋味。二十幾年了,自從跟了他,這臺生孩子的機器就沒有消停過。最是緊跟了一次次希望的落空,他打罵過她,怨恨過她,總之她在他的面前吃盡了苦頭,受盡了委屈。
突然,炕頭上的女人睜開了眼睛。
“回來了。”望著站在土炕邊的陳老六,女人有氣無力地說一句。
“回來了。黃阿婆呢?走了?”
“走了?!?br />
“那,接生費呢?”
“又沒有要。說是給孩子們買點好吃的吧。”
陳老六沒有再說話,長長地嘆過一口氣,然后就伸出手去梳理了一下女人散亂的頭發(fā),破天荒地說一句:
“以前都是我不好,對不住了。”
?聽男人如此說,女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下來她沒有再說話,只拿一雙眼睛瞅望著眼前的男人。那一刻,她一定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一定不是陳老六了,他一定是換作了另外一個人。
陳老六女人生下第十二個女娃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陳家營的大街小巷,陳家營又一次沸騰了,那些有話憋在心里就癢癢、就難受的長舌婦們,又開始在陳家營的街頭巷尾咬耳朵了。陳老六沒有讀過幾年書,以往十一個女娃的名字都是村里相面先生陳樹才給起下的。這次當(dāng)然也不例外。第二天,陳老六剛剛從家里走出來,正準(zhǔn)備往陳樹才的家里走,就看見一些人又在街面上咬耳朵了。有的反應(yīng)快些,老遠(yuǎn)地瞅望見陳老六從家里走出來,急忙止住要往下說的話,故意扯大嗓門將話題扯到別處去;有的只顧了說話,根本就沒有察覺到陳老六的到來,事到臨頭不得不來一個急剎車,硬生生地將話的后半截咽了回去。陳老六知道她們又在咬自己的耳朵了,但今天的他并沒有發(fā)作,也不想發(fā)作,只是佯裝了若無其事的樣子與她們客氣地打著招呼。
“哎呦,是老六啊,你這是準(zhǔn)備去哪里?”
陳老六這里正往前走著,一抬頭正遇見二心急女人手里提著兩只白條雞迎面走來。一見二心急女人的面,陳老六心里不由得就是一緊。二心急女人說話向來無遮攔,嘴上就沒有個把門的,她敢在大眾廣庭之下,不分場合不分地點地說出極不著調(diào)的話來。一直到今天,陳老六還清楚地記得,他家老八有弟出生的時候,那天他正和大家站在街面上扯閑篇兒,中間不知是誰扯起了生男生女的話題,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二心急女人突然地沒羞沒臊地沖著他就喊了一句:
“老六啊,回家吧,回家吧,這個話題對于你來說,根本沒有什么卵用?!?br />
“為什么?”一聽二心急女人如此說,眾人知道她下面一定還有話,于是紛紛裝了一臉糊涂地問。
“為什么?你們扒下老六的褲子不就知道了?!?br />
二心急女人不僅說話口無遮攔,而且還是個人來瘋,見有人搭話插言,說起話來更是無遮無攔無羞。
“這又為的什么?”眾人繼續(xù)打著哈哈追問。
“你們這幫男人喲,真他媽一群瞎眼鬼。難道你們和老六站在一起尿尿的時候,就沒有看見他的蛋蛋是個單卵的?”
“單卵的?”這會終于輪到眾人摸不著頭腦了。
“嗯,一定是單卵的。我不看就知道他是單卵的。你們想啊,不同的蛋蛋里面裝著的種子肯定不一樣,如果他有兩個蛋蛋的話,生下的孩子肯定會有個岔樣的?!?br />
二心急女人言辭“確鑿”的話,只逗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陳老六實在氣不過,憋紅臉地回了一句:“二心急嫂,你快閉上你那臭嘴吧,我有幾個蛋蛋關(guān)你什么屁事,我的種子又播不在你的土地上,你還是趕快回家和二心急哥做孩子去吧,二心急哥早在家里等急了?!闭f得大家又是一陣大笑。
原來啊,二心急女人是個調(diào)皮鬼,她的男人二心急更是一個調(diào)皮鬼。說起來話長,那還是在二心急女人和二心急結(jié)婚的那一天,那天天還沒有黑下來,二心急就不時地抬頭看天,不時地抬頭看天,并嘴里嘟囔著:“天怎么還不黑?天怎么還不黑?”眾人不解,紛紛問他說這話的原因。沒想到二心急突然怪聲怪氣地沖著他們說:“你們這群笨蛋喲,怎么笨得那么可憐?你們說天黑了能干啥?你們說天黑了能干啥?天黑了不就可以做孩子了嘛!”說得大家是一陣大笑。她的男人排行老二。說起來這本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打那往后,二心急便成為了她男人的綽號。
……
“噢,是二心急嫂啊。我正準(zhǔn)備著到陳樹才家走一趟呢。你呢?你這是去哪里?”想著曾經(jīng)的過往,陳老六差不多是陪了一萬個小心,生怕二心急女人再說出不合時宜地話來,他一邊客氣地回應(yīng)著她,一邊又急忙打岔問道。
“聽說弟妹又生育了,過來瞧瞧?!敝皇橇铌惱狭f萬沒有想到的是,二心急女人居然一改往日的瘋癲,變得溫柔了起來。
陳老六一聽二心急女人來看自家女人,又不由得心下犯疑,因為二心急女人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只是又不好扯些別的,便只好說:“您先到家里坐,我去去就來?!?br />
相面先生陳樹才是一位老者,花白的山羊胡子,鼻梁上老架著一付老花鏡。陳老六一走進陳樹才的家門,就看見陳樹才正在廳堂里和一幫老友搓麻將呢。
“來了,老六?!币婈惱狭哌M來,陳樹才一邊打著麻將,一邊客氣地打著招呼。
“來了,樹才叔?!标惱狭貞?yīng)一句。
“起名字?”不用陳老六說明,陳樹才早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來意。
“嗯,起名字,起名字?!?br />
“又是女娃?”
“嗯,又是女娃。”
“又是女娃。起個什么名字好呢?”陳樹才嘴里嘟囔著。就在此刻,對座張老頭突然打出一張二餅的牌來,陳樹才一看正是自己叫胡的一張牌,急忙忙將面前的麻將牌推倒,并大叫了一聲:“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