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如花(散文)
一
下午五點多,我終于回到了家。出差兩個多月,累得夠嗆!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鄰居家串門。十幾年了,這些鄰居相處得很融洽,幾天不見就會想念,更不用說隔了這么久!不是說遠親不如近鄰嘛,這就是哦!
我還沒沒跨出家門,隔壁的阿秀已經(jīng)興沖沖地帶著孫子到我家來串門了。聊了幾句后,她神秘兮兮地說:“如花有情人了!”
“啊?不會吧!”其實我心里想說的是,“???真有了?這么快!”
“都被我撞到了!有一天晚上,我到屋后取東西,沒開燈,一打開屋門,剛好看到一個男人從她家后門閃出來,緊接著如花也跟了出來,還抱在一起,看樣子是完事了送那個男人出門。黑燈瞎火的,我開始還以為是賊,結(jié)結(jié)實實被嚇了一大跳呢!”
接著阿秀又跟我說了如花的好多風(fēng)流韻事。她說那個男人就住在離我們這里不遠的地方,高高大大的,比如花要大五六歲的樣子。有一天早上,那個男人開著三輪車到如花家門前,如花上了他的車,回來后如花給鄰居分楊梅吃,原來她是和那個男人去如花的老家摘楊梅了。阿秀問我想不想看看那個男人長什么樣,想看的話很容易,因為如花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跟那個男人一起散步,一點也不避嫌。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盡管如花出軌是意料中的事,但還是覺得這事來得太突然了!更沒想到的是,她居然這么張揚!但細細想來,都是清理中的事,沒什么奇怪的,因為人世間的一切原本就時時在變,只是旁人的眼睛跟不上變化的速度,沒法看到變化的全過程而已。就如一條毛毛蟲,我們最初看到它扭動著身子在不停地啃食葉子,我們的想象力能到達的境界只是它慢慢變大了,但它始終只是一條蟲子,當有一天我們看到一只蝴蝶在自己眼前翩翩飛舞時,怎么可能會想到這個美麗的生靈就是我們從前看到的那條毛毛蟲變的呢?但尋根究底,這種變化是一種必然,只是這個蛻變的結(jié)果直接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時,我們一下子無法接受罷了。
我和如花做鄰居有十幾年了,彼此之間雖算不上親密無間,但至少我對她還是了解的。如果說當初的如花是一條不起眼的毛毛蟲的話,那么,我就是她成長成蛹成蝶的見證者。
二
第一次見到如花是2002年春天的某一天。那天是我們新房拆地龍模板的日子,我跟著老公到工地隨便看看,于是就看到了如花和她的一對兒女。當然,那時我不知道她有一個這么好聽的名字,只是直覺告訴我,這個女人是我未來的鄰居。她正專心地碼著地基上那堆散亂的磚塊,手腳極麻利,一看就是個能干粗活的人。她扎著馬尾,那件款式和面料都極老的灰色外衣給了我極強的穿越感。記得我小時候就看過我媽媽穿過這樣的衣服——的確卡的面料,一字領(lǐng),四幅裁,直襟,四個鈕扣,兩個踩明線的口袋。我有些納悶,能買得起六萬塊一間的地基的人,衣著怎么這么寒酸?這里的地基是當時小鎮(zhèn)里最貴的呀!或許,因為干活才穿成這樣的吧!嗯,這應(yīng)該是個很節(jié)儉會持家的女人!不過,她那張圓臉倒是很紅潤,臉上的表情也很鮮活,嘴角眉梢蕩漾著笑意。她一邊碼磚塊一邊大聲地和孩子們說著話,她的嗓門有點大,不過聲音還算清脆悅耳。
她碼好那堆新磚塊之后,走向一堆舊磚塊,估計那一大堆舊磚塊是從附近建筑廢料堆里撿來的。前不久,鎮(zhèn)上的電影院拆了,變成了廣場,那些廢料就仍在離這不遠的地方。她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磚塊,一手熟練地揮動磚刀削去磚頭上的沙灰。在她左手邊已經(jīng)整齊地碼好半人高的舊磚頭了。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應(yīng)該就是她的女兒和兒子了,大的十多歲的樣子,小的也就五六歲模樣。孩子雖然很小,但在女人的指導(dǎo)下努力地幫著做事。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幕竟然深深打動了我,以至于時隔十幾年依然不曾忘記。
第二年冬天,我們陸陸續(xù)續(xù)搬進了新家,那時候搬新家要擺酒席,還收禮金的,禮金的多少看關(guān)系的親疏,最少也要二百元,記得那時我家也擺了五六桌。自家只能擺得下兩桌,其他的就擺到鄰居家里去。如花家最遲搬進來,搬家那天她家沒有其他鄰居搬家時那么熱鬧,好像就在自己家里擺兩桌的樣子,看來她沒多少親朋好友。
幾天之后,如花老公哥哥一家五口人也住了如花家里。如花的廚房在一樓,他哥哥一家的廚房在二樓。一間房子五層,十個房間,除了客廳、廚房和雜物間,其余六個房間都住滿了。一間房子里住著兩戶人家,一定有很多不便,但他們兩家人客客氣氣地相處得很好,我從來沒有聽如花說過半句抱怨的話!
新房子新鄰居,其實在蓋房子和裝修房子的一年多時間里,大家多多少少已經(jīng)有了些交集,對彼此的性情也有了些了解。某天,大家聚在一起聊天,發(fā)現(xiàn)我們這幢房子常住的幾戶人家年齡都不相上下,大部分是三十五歲左右,有幾位是四十多歲。我和如花同歲,如花的老公比她小一歲。我們的孩子年齡也相差不大,有幾個上小學(xué),還有幾個還沒入學(xué)。
成了鄰居后,接觸的時間就多起來,對彼此的了解也慢慢多起來。如花老家是在山上的,錢不多,一樓二樓簡裝修,三樓到五樓還沒裝修,如花說就是這樣還欠好幾萬。大家雖然年齡相仿,但由于各方面的差異,關(guān)系自然會分出疏密,有幾個人似乎有些看不起如花,但我覺得如花挺好的,跟她也很投緣。
如花很單純,跟她交往不需設(shè)防,和她交流,你會有置身清晨的莊稼地的感覺,看到的是朝陽下一壟壟泛著油油綠光的莊稼,葉子上的露珠在陽光里閃著晶瑩的亮光,耳邊響著的是沙沙的風(fēng)吹莊稼葉子的聲音,聞到的是陽光和莊稼葉子混合的香味。如果把如花比作一棵莊稼的話,那她應(yīng)該是一棵成熟的高粱,熱情、淳樸而又不遮不掩。
如花待人熱情,鄰居家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她一準隨叫隨到,從來不吝嗇力氣。我老公不在家的時候,有些力氣活干不動,我就毫不客氣地請如花來幫忙,她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幫我處理。她家孩子作業(yè)不會做了自然也是請我?guī)兔Α?br />
如花很會過日子。我很少看到她家的餐桌上有大魚大肉,大多是老家?guī)淼那嗖艘约案鞣N蔬菜的加工品,比如菜梗烏、菜頭咸、筍咸、咸菜、蘿卜絲干、梅菜干、刀豆干、豇豆干、四季豆干、馬鈴薯干、芋頭干、莧菜干,她也總喜歡把老家?guī)淼倪@些菜分送給鄰居。不難看出,她家生活是清苦的,但她善于變著花樣把一些普普通通的食材做成各種吃食,讓孩子們吃得開心。就說面粉吧,她會做成鍋貼、拉面、切面、拌面,添加些發(fā)酵粉和其他輔料后就做成面包、包子、蛋糕,小面條炸成小油條,面糊里拌進青菜末或者肉末炸成丸子;她可以把黃瓜切成片炒了吃,刨成絲做湯吃,切成塊拌糖或拌鹽吃,或拍碎了拌糖醋和香菜吃,還會把黃瓜放在火堆里煨了擠干里面的水分曬成黃瓜干或做成醬黃瓜吃。她還經(jīng)常到山上去摘苦菜、清風(fēng)思、山蕨、青蒿和桑葉這些野菜,摘得多就分送給鄰居們。分享一把野菜,我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舌尖上的享受,感受更強烈的是如花的熱情與友善。
如花很會侍弄土地。我們房子后面都有一塊三四平米的空地,如花把這塊空地侍弄成一個園子,在園子的一角種上絲瓜或是葫蘆瓜,搭個架子爬藤,還會在與墻壁相對的一面種一排黃瓜,園子中間又種上別的應(yīng)季蔬菜,園子四周見縫插針種上車前草、薄荷草、苦膽草等常見的草藥,有時還會種上百合之類的花卉。我們開玩笑說她的園子是百寶園,如花為此也挺自豪的。
如花把樓頂也變成菜園子。她家的樓頂上擺了很多泡沫箱,一個箱子就相當于一小塊地,她在“菜地”里種上應(yīng)季的蔬菜,比如小白菜、香菇菜、空心菜、茄子、番茄、蘿卜等等。
如花也愛美,她家陽臺上種了許多花,菊花、藍色鳶尾花、玉簪花、吊蘭,還有一棵月季花,月季的枝條爬到陽臺的欄桿上,開花的季節(jié),颯是好看。
如花很節(jié)儉,我?guī)缀鯖]看到她穿新衣服,身上穿的一些像樣點的衣服也都是過時的服裝,估計是別人送的舊衣服。我從沒見過如花涂脂抹粉,只在大冬天才能從她身上聞到劣質(zhì)護膚霜的氣味。
某一天,我跟如花閑聊,我說:“看你老公開出租車賺得挺多的,你干嘛這么省,不給自己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再買點化妝品呢?”
如花神情有點黯然地說:“有哪個女人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老公賺錢很辛苦,亂花錢不行的,一是自己心里過不去,二是老公錢也卡得特別緊,一個月也就給幾百塊錢的生活費,天天都得精打細算才夠花,要是提起買衣服,就會說,買那么多衣服有什么用,人要是長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你說說,我哪敢開口向他要錢買衣服呢?活了這么久,我買過幾件衣服都記得清清楚楚,穿的都是別人送的舊衣服,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從蓋新房到今年都五年了,我只買過幾條內(nèi)褲和幾雙襪子,還有兩個地攤上買的胸罩!能省一點是一點,蓋房欠下的錢是還清了,但還要攢些錢給孩子上學(xué)用。”
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節(jié)儉的了,這么多年雖舍不得買高檔的服裝,但每個季節(jié)多多少少還是有添置些衣服的,她居然五年不曾買新衣服!
三
搬進新家的第二年,如花的兒子上小學(xué)了,如花總是陪著孩子學(xué)習(xí),有一次,她幫兒子來請教題目,我一看,原來是作業(yè)本中出現(xiàn)改寫句子的練習(xí),將“把”字句改成“被”字句。我很納悶,這么簡單的問題如花怎么不會解決呢?如花告訴我,她只上過一年學(xué)!我簡直太驚訝了。也就是在這一年,如花經(jīng)常向我提起她以前的事情,我也就大致了解她之前的經(jīng)歷。
如花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她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弟弟,排行老四的她剛出生就被父母拋棄了,原因是她父母想要生一個兒子,而她前面已經(jīng)有三個女孩了!為了減輕負擔(dān),父母把她送給鄰村的一對夫婦了。她的養(yǎng)父母家有三個兒子,想收養(yǎng)一個女孩做童養(yǎng)媳,當初說好以后不再相認的。為了生活得更好,也或許是為了遠離如花的親生父母吧,如花的養(yǎng)父母悄悄搬到臨省的一座深山里開荒種山。如花說,在養(yǎng)父母家的那十五年時間,養(yǎng)父母一家對她也還好,但是終究因為家里窮生活不好過,她從七歲開始就天天在山里干活,幾乎沒有走出過大山,更沒有上過學(xué)。十五歲那年,她的生身父母幾經(jīng)周折找到了她,并要把她接回。如花說,那時候心里很矛盾,一邊是養(yǎng)父母,十幾年的感情了,確實舍不得離開;一邊是完全陌生的生身父母,她既渴望回到他們身邊,但是又有很多擔(dān)憂。選擇一方就要失去另一方,她無法選擇,只是一個勁地哭,除了哭還是哭!最終,她還是被帶回了生身父母家。
如花說,回家后父母安排她上一年級。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和八九歲孩子同班學(xué)習(xí),那尷尬不言而喻,讀了半年就停學(xué)了。
如花說,回家后最大的問題是怎么和家人相處。人雖是回歸家庭了,但親情整整缺失了十五年!截然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又讓如花像置身荊棘叢生的荒野,稍不留神就會受傷,她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父母對她雖有愧疚之心,彌補之意,但終究不是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孩子,看著總不順眼。姐姐和弟弟也看她不順眼,時常合起伙來欺負她,處處排擠她。盡管如花手腳勤快,處處隱忍,處處小心應(yīng)對,但還是難以博取父母的歡心和姐弟的友愛,遭白眼和挨罵是家常便飯。
她動情地說:“雖然回到自己家里吃的穿的都好了,但我感受不到家人對我的好,我就像生活在一個山洞里,見不到陽光,感受到的只有鉆到骨頭縫里的那種冷。我當時真的想不通,生身父母既然拋棄我了為什么又要把我接回來呢?把我接回來了,為什么又不好好對我呢?我甚至想逃回養(yǎng)父母家里,但路太遠太遠了,沒辦法去。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夢見自己回到了養(yǎng)父母家里,夢見哥哥們給我摘來好吃的果子,養(yǎng)母給我做好吃的飯菜,養(yǎng)父從山外給我買來好多糖果?!?br />
我想,時隔這么多年,提起那段往事她還這么介懷,可見當初她的心路歷程是多么艱難!當如花跟我講述她在養(yǎng)父母家里的童年往事的時候,她的話語和臉上都洋溢著歡樂,那段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經(jīng)歷對她來說應(yīng)該是極為珍貴的,它承載著她對親情的理解。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在她那雙大手上。她的雙手手掌寬厚,手指粗大,皮膚粗糙,質(zhì)地僵硬,根本不像是女人的手!記得幾年前她跟我講這雙手的時候,她笑呵呵地說,她是干活的命,所以長一雙干活的手,這手型是小時候天天干粗活練出來的,而皮糙肉厚是一直干粗活的結(jié)果。當時我還為從她臉上看不到怨恨和悲戚,只有坦然與平和而感到奇怪呢!現(xiàn)在想來,或許在她看來,小時候在養(yǎng)父母家里的那段歲月是苦中有樂,樂多于苦吧!回歸原生家庭反倒讓她產(chǎn)生寄人籬下和生雞入不了群的陌生感和無歸屬感。
至于她在自己父母家里的生活,她并不愿多說,她只告訴我,每當看見父母對姐姐和弟弟好,就感覺自己是沒人疼的人,是多余的人,心里的怨恨就會上來,她說回家后的那幾年簡直是煎熬。
有一天,如花跟我講起她嫁人的經(jīng)過,挺讓人感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