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七年秋，我滿懷激情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邁進了“哈爾濱市第一農(nóng)業(yè)職業(yè)學?！钡拇箝T，開始了我的中學生涯。
　　 第一農(nóng)業(yè)職業(yè)學校是一所半工半讀型公辦試點中學。建校時間不長，教師大都是從省內外各大院校抽調來的教學骨干，多人擁有高級職稱，師資力量非常雄厚。學校設有物理、化學、生物等多個專業(yè)實驗室，設備齊全、儀器先進，是同類中學中實力最雄厚、設施最完備的一所中學。
　　 學校環(huán)境優(yōu)美，景色宜人。校門口的迎賓花壇四季常青，校園道路兩邊生長著高大的白楊和糖槭樹，教學區(qū)周圍是修剪得整整齊齊榆樹墻和一簇簇香氣四溢的丁香。
　　 溫馨、恬靜、浪漫、神秘，是我踏進校園的第一感覺。
　　 班主任是一位身材魁梧、英俊瀟灑的年輕男老師。高高的鼻梁，濃眉大眼，一頭自然彎曲的卷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他和藹謙遜，談吐雋永，舉止優(yōu)雅，有極好的個人修養(yǎng)。他學識淵博，學貫中西，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英語，是外語教學骨干，也是我們班的俄語教師。他和藹可親，寬厚善良，平易近人，臉上總是洋溢著親切和藹的笑容。他關心同學，無論在學習和生活上，都給予無微不至照顧，深得同學們的敬重和愛戴。在擔任班主任兩年多的時間里，他殫精竭慮，廢寢忘食，兢兢業(yè)業(yè)，為繁榮祖國的教育事業(yè)、培養(yǎng)人才，做出了積極貢獻。
　　 我的同桌是一個長得白白凈凈、性格開朗的女孩兒。雖然她的容貌不是班級女同學中最美、最漂亮的，但是她溫柔善良、熱情活潑、善解人意，對我這個農(nóng)村出身、土里土氣的窮孩子沒有一點歧視或看不起，這讓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暖和感激。在三年的中學生涯中，我一直與她同桌，共同的理想和信念讓我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二
　　 開學伊始，學校教學秩序還算正常，文化課基本能得到保證，然而，隨著“文革”不斷深入，教職員工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質的改變。在“誓死捍衛(wèi)”、“高舉文化大革命偉大旗幟”等政治口號的引導下，兩派斗爭日益激烈，沖突不斷升級，人民內部矛盾逐漸演變成了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教學秩序遭到嚴重破壞，行之有效的規(guī)章制度被砸爛，學?！巴Ｕn鬧革命”。老師們搞兩派斗爭，學生也推波助瀾跟著瞎起哄，一時間，溫馨的校園變成了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和打、砸、搶留下的滿目瘡痍。試驗室被砸了，貴重的教學儀器不翼而飛；圖書館被搶了，許多珍貴資料丟失；體育設施、體育器材嚴重損毀，就連外國友人來訪時贈送的紀念品也被洗劫一空。一些有正義感的教師，不忍目睹這強盜般的行徑，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然而，招來的卻是無休止的批斗和殘酷迫害。
　　 有一對資深老教師，為創(chuàng)建這所學校傾注了大量的心血，眼看就要退休了，卻被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蘇修特務”被批斗、游街。由于他們拒不“認罪”，多次遭到毒打、體罰。我清楚的記得，一天早晨上學，我剛走到學校門口，就看見他們夫婦倆被一伙“紅衛(wèi)兵”挾持著走出學校大門，脖子上被套上一根長長的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拴在一輛自行車后座上，一個高年級學生騎在自行車上面，他們夫婦倆踉踉蹌蹌地被拖著在后面跑，一大群“紅衛(wèi)兵”跟著喊口號、起哄，情景慘不忍睹！
　　 我們的班主任，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被隔離審查，關在一間小屋子里“反省”，由“紅衛(wèi)兵”輪流看守。那時他才二十幾歲，還沒結婚，家住外地的女友給他寄信，都被扣留了，女友前來探望也被拒絕，不許見面。他給上級領導寫信，申辯自己的冤屈，但得到的回復是：“態(tài)度”不端正，“頑固不化”。他萬念俱灰，幾度服毒自殺，但看管嚴密，沒有成功。被救起后，因“抗拒改造”招致更加殘酷的折磨。
　　 學校黨委書記、校長王xx，就因為文革前在一次接待外國學著（者）訪問活動中，沒有讓一位穿戴不整齊的教師參加會見外賓，遭到批判，被扣上“崇洋媚外”、“洋人的狗奴才”罪名被批斗……
　　 那時侯我們還小，還不太懂得那場政治斗爭的真正內涵，學校開批斗會，同學們就跟著喊口號，打倒XXX！打倒XXX！如果不這樣，我們也會因“立場不堅定”而受到批評。那時，黑白顛倒，曲直不分，但是我內心一直有個疑惑：我們班主任老師對同學們那么好，工作兢兢業(yè)業(yè)認真負責，他怎么可能是“階級敵人”呢？這個疑惑直到文革結束才找到答案。
　　
　　 三
　　 一九六九年，隨著中蘇關系的惡化，毛主席針對蘇聯(lián)欲對中國實施戰(zhàn)術核打擊的圖謀，向全國人民提出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口號。這一口號在當時也被定為“九字國策”，成為那個時代中國人民共克時艱的最強音。
　　 由于沒有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良好的教學秩序，學校無法正常授課，我們每天除了學習毛主席語錄外，其他時間都是在挖防空洞。在“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口號的激勵下，學校大興土木，學生們自己動手燒磚砌防空洞，為此，我險些付出寶貴的生命。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全班同學都去挖防空洞，男生在下面挖，女生在上面搖轆轤提土。那時我們還都是十四五歲的孩子，貪玩、好動，把挖防空洞當成是一種樂趣，根本沒有安全防護意識。那天，一個女同學在倒完土后往井繩掛鉤上掛土藍（籃）時不慎脫手，正在洞口下面清土的我，被直落而下的土籃重重地砸倒在地，昏死過去。同學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不知所措，等反應過來七手八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弄到地面上來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小時了。幸運的是那只是一只空土籃，否則，我肯定活不到今天！我醒來時已是日落黃昏，頭炸裂的疼痛，惡心、嘔吐，腦后拳頭大的血包隱隱作痛。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我正躺在關押老師的小屋子里，身邊圍滿了同學，把不大的小屋擠得滿滿當當。見我醒來，老師和同學們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夜，我沒有回家，住在老師的“宿舍”里，老師打地鋪把床讓給了我。由于長這么大還從未離開過家，加之腦后的血包疼痛難忍，我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所幸（索性）坐起來，隔著鐵柵欄的小窗，凝望著灰蒙蒙的夜空和時隱時現(xiàn)的星星。老師發(fā)現(xiàn)我沒睡，也坐起來，跟我聊起了家常，聊起了他的家鄉(xiāng)、他的經(jīng)歷和他的愛情故事。從人生、理想、信念，到國家、社會、家庭，講了很多很多。那一夜，我的世界觀發(fā)生了巨大改變，我懂得了怎樣做人，怎樣對待生活，怎樣面對困難、堅守信念……我們師生二人都很興奮，直聊到東方泛白。
　　
　　 四
　　 在長滿蒿草的操場一角，我們幾個男生圍在一口大鐵鍋前，鍋里面裝滿了沙子、黃土和爐灰，不遠處，一些同學正在脫磚坯。
　　 已經(jīng)“會戰(zhàn)”十幾天了，操場上的磚坯垛像一條條巨龍靜臥在那里，再有幾天這些磚坯就干透了，就可以裝窯燒磚了。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高音喇叭里傳來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片段《渾身是膽雄赳赳》。李玉和慷慨激昂、氣壯山河的唱段深深地吸引了我。因為我們班也正在排練節(jié)目，準備迎接國慶二十周年文藝匯演，其中就有“紅燈記”選段。我一邊干活一邊跟著廣播喇叭哼唱。由于精神過于集中，忘記了手中的鐵鍬還在不停地攪動著大鍋里的沙泥，突然，左手食指一麻，然后是鉆心的疼痛。我抬手一看，左手食指關節(jié)處被鋒利的鍋沿劃開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血流如注。因為滿手都是泥漿，我不敢用另外一只手去捂?zhèn)冢荒苋螒{鮮血不停地流淌。由于事發(fā)突然，一塊兒和泥的幾個同學也都不知所措，只是大呼大叫地讓快去找校醫(yī)。這時候，一位正在推著三輪車運磚坯的女同學聽見這邊的喊叫聲，急忙跑過來，見我的手正在流血，就讓我趕緊用右手握緊左手的手腕，并把手舉過頭頂，這時候我也想起來課堂上學到的急救知識，讓同學幫我解下鞋帶緊緊勒在受傷的手腕上。同學們把我送到醫(yī)務室，經(jīng)過消毒、清創(chuàng)、止血，被縫合了六針的傷口終于止住了血。我感激地看著因為緊張而滿頭大汗的同學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時此刻，一切感激的話語都是多余的，因為我太了解他們了！同學之間情同手足，親如兄弟，尤其是在那個年代，共同的理想、共同信念把我們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兄弟，不分彼此，不講客套。
　　 即便是多年以后，每當想起這件事，我的心里依然有一股暖流在涌動：人的一生中，最珍貴的就是同學情，她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是每個人經(jīng)過身心交流、情感交融得來的情義……無論世事如何改變，無論經(jīng)過多少風雨，永遠不變的還是同學情。
　　
　　 五
　　 一九七零年，我“初中”畢業(yè)，告別了老師，告別了同學，告別了那個既充滿溫馨又留下了諸多遺憾的校園，回到貧窮落后但我深愛的小村，開始了我的回鄉(xiāng)務農(nóng)生涯。
　　 按照當時的政策，符合“留城”條件的城鎮(zhèn)戶口畢業(yè)生可以等待分配工作，不符合留城條件的就要下鄉(xiāng)，農(nóng)村戶口畢業(yè)生只能回鄉(xiāng)務農(nóng)，別無選擇。我們班幾十名同學，有的上山下鄉(xiāng)，成為建設祖國邊疆的兵團戰(zhàn)士；有的分配了工作，當了一名工人；有的參軍，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而更多的人則是像我一樣，回鄉(xiāng)務農(nóng)，成為一名新農(nóng)村的建設者。我們在不同的工作崗位上，奉行著一個共同的使命：為建設新中國貢獻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離開學校已經(jīng)整整半個世紀了。五十年風雨兼程，五十年坎坷前行；五十年歷盡滄桑。歲月催老了容顏，但初心如一，追逐夢想的腳步從未停止過。
　　 回首人生路，酸甜苦辣五味雜陳，但我無怨無悔，今后依然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為實現(xiàn)心中的夢想櫛風沐雨，砥礪前行，讓生命中的最后一抹晚霞綻放的更加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