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家事(小說)
一
如果不是大舅哥程軍用他大舅哥的身份壓我,我是說什么也不會攪和到他們家里那些事里去的。雖然我是程家女婿??墒浅碳业募覄?wù)事,我老婆早就對我說過,她們程家那些家務(wù)事,我最好不要摻和。說真的,我也懶得摻和,再怎么說,我也是外姓。摻和進去了,對我來說也沒有多大意義。
程軍說我是司法工作,對法律條文懂得多,所以,在一些家務(wù)事中,我能給他一些指點。我曾經(jīng)對程軍說過,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更何況,我是程家女婿,我要是攪和進去,那么,程家?guī)讉€姊妹,還不對我有意見?對我吧,他們倒是怎么不了,可我妻子呢?她就是程家一員,他們姊妹們,會對她怎么看?程軍很霸道地對我說,我是老大,當然在這個家中,我說了算了。他們怎么不了你。
我心說,家里還有老母呢,怎么就你說了算了?其實,我也清楚,他是想拉攏我靠向他這一邊,拉攏我,也就拉攏了他妹妹程琴。
程家有五個子女,老大是程軍,老二叫程敏,其實,程敏開始是叫程民,老三叫程雨,老四叫程水,老五叫程琴。老二在小時候叫程民,可她是個女孩,稍微長大點了,知道那個“民”寫出來不像個女孩,所以,改成了“敏”字。還有老五程琴,小時候是叫程情,也是因為寫出來覺得不好看,所以,改成了“琴”字。老三的最后那個字,其實當初是個“魚”字。如果將程家子女這五個孩子的名字最后那個字連起來,就是“軍民魚水情”。程琴是最小一個,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老二程敏是女孩,是程琴的姐姐。
程家姊女這種排列順序里的含義,我也是在認識了程琴之后,程琴告訴我的。程家當家的老爺子,以前是某軍分區(qū)司令員,離職休息后,到了休干所。老爺子在十二三歲時,當了紅軍,老爺子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當初是在那些老戰(zhàn)士背上走過草地和雪山的。
我和程琴在高中時就是同學,后來有一起考上了大學。
其實呢,我和程琴的婚事,雙方家長都反對。我父母不看好我和程琴的婚事,程琴父母也反對我們在一起。按照程琴父母的意思,是想給她找個門當戶對的。而我父母是覺得人家是高干,我們家就是很普通的家庭,我父母當初都是在廠子里的職工。和程家一點都不匹配。父母害怕我找了程琴后,家里盛不下這位小姐。
我第一次到程琴家,是八十年代的事,那時候我和程琴都在大學。當初老岳母看到我,就一臉狐疑地仔細盯著我瞧了很久,沒問我,只是問了自己女兒,程琴告訴母親,我和她是大學同學,又是住在一座城市。
后來,程琴對我說,當初她母親還問她和我是什么關(guān)系。程琴對母親說,僅僅是同學關(guān)系,沒有其他關(guān)系。程琴母親警告程琴,說在學校不能談戀愛,只能好好學習。我在聽了程琴這些話后,心里咯噔一下。我覺得八成和程琴搞不成戀愛了。
在大學放假期間我去了兩次后,程琴母親對我的臉色就不是很好看了。的確,在家庭這方面,我很沒有自信。很明顯,我們家庭和程琴家是無法相比的,當我第一次走進程琴家,我的心就有些哇涼。
那是一個大院子,門口有當兵的看門,第一次,如果不是程琴到門口接我,就當兵的看我膽怯的樣子,沒準會認為我來這里是有什么居心。程琴家是一座二層小樓,獨院,院子里種了不少花草之類植物,暑假我去時,正是月季花盛開的時節(jié),院子里飄著淡淡花香。程琴的父親正在院子里,拿著一把小鎬頭在除草,他身旁放著一桶水,是專門給花澆水用的。
程琴父親個子不算很高,大腦袋,戴著個草帽,天氣有些炎熱,當程琴父親摘下草帽扇風時,我看到了她父親稍微有些禿頂了。腦門上汗津津的,在陽光下,泛出一層光澤。程琴給她父親介紹了我,老人直起身對我溫和地笑笑,點點頭。出于禮貌,我要幫助老爺子鋤地,老爺子說,你不行,你不懂花草,進屋去吧。
我羞澀地看看程琴,程琴向我擺了一下手,示意讓我別管那么多。
程琴是程家最小的一個,也是父母最寵愛的一個。程琴說,小時候,她總是膩在父親懷里,讓父親給自己講故事。程琴父親每當這時,就會給程琴講述一些神話故事。平時,只要程琴有什么要求,父母都會滿足她。
程家最有出息的,要算是老四程水了,現(xiàn)如今,程水在外地工作,已經(jīng)是某大學教授了。程水很少回家,沒事了,也會來個電話問候一下老人。最不得寵的,要數(shù)老二程敏。在程家中,要說姊妹們的關(guān)系,算程琴和自己姐姐程敏關(guān)系最好了。程琴說,她也是姐姐一手抱大的。程敏也說過,小時候,程琴就是自己的跟屁蟲,不管程敏到什么地方,都要跟著,程敏也樂意帶著程琴玩。
我和程琴結(jié)婚后,慢慢地,我也發(fā)現(xiàn)了,程琴姐姐程敏其實對自己父母是有怨恨的。就說有一次吧,程敏來我們家玩,她和妹妹程琴坐在屋子里說話,我在廚房做飯,準備款待這位姨姐。當飯做好了我去叫她們姐妹兩吃飯,我看到程敏雙眼紅紅的,似乎是哭過。
晚上我問程琴,她姐姐吃飯前因為什么哭泣。程琴告訴我說,都是因為說到了她父母。在沒有程琴時,程敏在父母面前很得寵,自從有了后面幾個,特別是有了程琴,程敏就再也不得寵了。她成了家里一個小保姆,專門看護程琴。為了程琴,程敏小時候可沒少挨打。
程敏比程琴大四歲,程琴五歲時,有一次,父母都上班去了,九歲的程敏帶著程琴在家玩,程琴結(jié)果從臺階上摔下來,將頭給磕破了,流了不少血,嚇得程敏哭嚎,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從她家路過的軍人聽到,將程琴送到部隊醫(yī)院縫了幾針。就是那次,父母下班回到家,知道了這個情況,狠狠地將程敏打了一頓。
開始,程敏特別狠這個妹妹,她覺得都是因為有了這個妹妹,自己才失寵的??伤植桓以诟改该媲氨憩F(xiàn)出來。她們父親是個暴脾氣,程敏看到父親瞪著的眼睛,就會渾身打顫。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懼。
在七十年代初期,程敏隨著知青下到了農(nóng)村。按照她父親在職時的權(quán)力,父親完全可以將她送到部隊當女兵,可父親就是不愿意那么做。程琴兩個哥哥都是父親給送到部隊去的。程琴也覺得父母對自己這個姐姐實在是有些不公平。
程家那些事,我是在和程琴結(jié)婚后慢慢從程琴嘴里得知的。
程琴父親在十多年前去世了,程琴父親去世之后,程琴姐姐程敏因為和丈夫離了婚,一直住在母親家里。那時候,程敏已經(jīng)早就沒了工作,在改革開放之際,程敏從單位出來,本來,父親能給她再找個工作,可因為在她婚姻這件事上,按照程琴的說法,太傷了父母心,所以,程琴父親也沒有再管程敏的事。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程敏沒了工作,算是成了啃老族。
從我內(nèi)心說,我不反感程琴父親,甚至,我還很喜歡這個老頭。在我和程琴婚姻這件事上,極力反對的,算是程琴母親。程琴在家很受寵,也是最不聽父母話的一個女兒,為此,程琴母親從心底是很矛盾的。程琴有自己父親撐著腰,對母親的話也不聽,在程家,敢和母親頂嘴,要數(shù)程琴和老四程水。程水從小到大,一直學習都很好,這深得父親喜歡,到了后來,程水上了大學,又讀完了博士,程家父母都覺得這是兒子給自己長了臉。
其實,程琴母親反對我和程琴結(jié)婚,問題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出在了我的家庭。怎么說呢?程琴母親要是評價我的長相,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程琴母親對程琴說過,我在男孩里面,算是長得周正的了,我的長相對程琴,我很自信。我喜歡程琴父親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大學畢業(yè)后,回到了這座城市,還是程琴父親通過關(guān)系把我分配到了司法局。在我和程琴的婚姻這件事上,我不知道程琴是怎么對自己母親說的,反正,我記得,最后一次我到程琴家,她母親看我眼神都是歹毒的,仿佛是我在程琴身上做了什么彌天大罪,不可饒恕了。雖然程琴母親從面部表情看,是很厭惡我的,但對我和程琴婚事,卻默認了。
那天,當我離開程家時,程琴母親對我說,讓你家長來提親。
我心里一驚,高興得心都要蹦出來了,可當我扭頭望著程琴母親時,心里又很涼。程琴母親一臉冰霜似的,那種冷,從程琴母親臉上,一下就竄到了我心底深處。一經(jīng)走出那個大院,我的心頓時就熱乎起來了。
結(jié)了婚,我才從程琴嘴里得知了事情的過程。
二
那天,我正在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突然就接到了程軍電話。我拿起電話走出包間,電話里程軍問我,說趙煒,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拿著電話,一時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愣怔了須臾,說什么事我考慮得怎么樣了?
程軍顯然不滿意我這種回答。他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前兩天給你說的那些事。哦,對了,你給我妹妹做思想工作了沒有?她是什么想法?
這我才回過神來了。
我趕緊對電話那頭的程軍說,程琴思想工作我還沒做通,這樣吧,我現(xiàn)在正忙,等哪天,我去找你一趟,你看怎么樣?大哥。
我對程軍印象不是太好,不太好是有原因的。程軍從部隊上轉(zhuǎn)業(yè)回來,分配到了稅務(wù)局工作,工作不錯,工資也不低,可他總是有那么一點自私。我妻子程琴說,這不是她哥哥的錯,錯就錯在她嫂子身上,據(jù)程琴說,程軍是個典型怕老婆的男人,在家,可以說一點地位都沒有,什么都聽老婆的話。程琴大嫂我見過,在我印象中,從相貌上看,瓜子臉,一道淡淡的眉毛,就是兩只眼睛稍微有些吊角,一看就是那種有心計的女人。后來我對程琴說過我的印象,程琴說我說得太對了,她大嫂就是那種人。其實,程琴對她大嫂是怎么想的,猜的蠻準。程琴大嫂一直就想拉攏程琴。這里有兩個原因,其一,程琴在家很受寵,程琴母親一般還是能聽取程琴意見的。其二,程琴大學畢業(yè)回到了本市,老爺子通過自己多年關(guān)系,讓程琴進了法院,現(xiàn)在就在民事庭,專門打官司。程琴說,只要她聽了大哥的話,以后因為家庭糾紛到了法院,大哥贏的勝算大些。所以,程琴說,是她大嫂把自己哥哥給毀了。
十多年前,當我老岳父重病在床,其中一件事,開始讓程琴和程敏對哥哥有了很大意見,可以說,她們從心里開始怨恨哥哥了。如果讓我站在中間立場來評價那件事,我也覺得程軍做的有些過分。不管他當時是聽了誰的話,畢竟重病在床的是自己父親啊。
老岳父在沒有發(fā)現(xiàn)癌癥之前,經(jīng)常上腹部疼痛,因為他有嚴重膽結(jié)石,所以,當疼痛時,一直是認為是膽結(jié)石引起的,再說,老岳父本身很頑強,即使是疼,自己忍著,他不說,岳母也就沒當回事,在我老岳父疼時,她就給他點止疼藥。在那個年頭里,老岳父覺得自己身體有了明顯變化,體重下降很多,而且,上腹部的疼痛越來越重。到了醫(yī)院檢查,當天就沒讓出來,住進了醫(yī)院。當然了,程琴父親住的是部隊醫(yī)院,按照他的級別,住的是單間,醫(yī)院讓最好的軍醫(yī)專家給他做診斷。在各種檢查都做完之后,程琴被叫到了主任辦公室。那天,也正好是程琴伺候父親。我請了假,和程琴一起照顧她父親。我記得清楚,當檢查結(jié)果出來,我們一同往主任辦公室走去時,我心里就開始打鼓了,看著主任臉上表情肅穆,我猜想,程琴父親得的一定是重病。
進了辦公室,主任拿著桌上放著的檢查結(jié)果對程琴說,你父親得的是胰腺癌,怎么說呢?這種癌癥在所有癌癥之中,是存活率最低的,從目前你父親得的病癥看,已經(jīng)是晚期。
當聽說自己父親得的是絕癥,程琴當時臉色就一下變白了,緊接著,她捂著臉哽咽哭泣,我趕忙走到她身旁扶著她的肩膀,我問主任,這么說,老爺子的病是沒法治了?
主任戴著一副眼鏡,他從鼻梁上拿下眼鏡,擦了擦說,這么跟你說吧,從目前我們的醫(yī)療技術(shù)看,只要是胰腺癌在早期,打個比喻,如果胰腺癌的發(fā)展是在零點一厘米,死亡率就已經(jīng)是百分之九十九了。更不要說再大點了。
程琴已經(jīng)哭泣得無法說話了。我只好再次問主任,說能不能做化療呢?是不是能有些效果?
主任搖了搖頭,說老爺子今年有八十歲了吧?
我說,是的,八十二歲了。
主任說,即使是能做化療,就像老爺子這年紀,也受不了化療的副作用。
頓了頓,主任又說,也許會有奇跡發(fā)生?
什么奇跡???主任不過是在安慰病人家屬罷了。我立刻對程琴說,小琴,主任說了,興許在老爺子身上,會出現(xiàn)奇跡的。
程琴淚眼婆娑地望著主任,搖了搖頭。顯然她根本不相信主任說的話會實現(xiàn)。臨走時,主任站起身對程琴說,你們回去,可千萬不要對兩位老人講,恐怕他們一下子接受不了。
走出主任辦公室,我扶著程琴往病房走,還沒走多遠,程琴對我說,趙煒,我想哭。
我左右看了看,這里離病房很近,如果在此哭泣,一定會驚動了病房里的人,到時候,恐怕這件事就瞞不住了。我扶著程琴走到了安全門外,程琴靠在我身上,抑制著聲音,嗚嗚地哭了起來。我輕輕地摟著她,我能感覺到她渾身在顫抖。
過了幾分鐘,我對程琴說,咱們不能總不到病房去,要不這樣,你現(xiàn)在這里待著,我去看看,也好給爸媽一個信。你先不要到病房,就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老爺子準能猜到自己得的是什么病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