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鄧州西部三山一帶，一個悲慘的故事亙古流傳：過六十甲子以后的老人，全部要送到村外一個磚箍墓里等死！此墓群連成一片，一般背靠陡坡建筑，坡后挖一坑洞，下大上小，恰能蜷曲一人，墓前用青磚壘砌券門，券門上方僅留兩塊磚的小孔，以供透氣和兒女探視。這就是傳說中寄死窯，窯中僅放一盞棉油燈，一個盛滿食物的瓦罐，一個舀飯的黑瓦碗。按照律法，孝男孝女不可二次送飯，如果偷送被守墓人發(fā)覺，抓住一次，便罰一塊磚頭壘堵洞口，抓住兩次，洞口堵死，人就被活活悶死在墓里。
　　 筆者對這個鄧人棄老傳說，從小就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它與中州儒家文化大相徑庭，甚至有悖倫理綱常。中國的傳統(tǒng)歷來提倡孝字當先，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如此殘忍之惡俗？
　　 為此，筆者同鄧州市文史收藏家侯保國先生、文史學者許滿貴先生、文學愛好者魏新征先生一起，走訪了土生土長在彭橋的三位老人。
　　 年過古稀的彭承孝老人說：“六十花甲，都說是六十歲換甲子。哪個朝代說不清楚，人到六十，自己去村西公墓挖一個寄死窯鉆進去，畫地為牢，讓子女從外面用磚塊壘死，不幾天人就死在里面?！?br />　　 王姓老人接著說：“寄死窯或是自死窯、急死窯，傳言沒個準，音同字不同，反正都是一個意思。過去犁坡地，時不時就能犁出來一堆半截頭老磚，只要發(fā)現(xiàn)下面有瓦罐陶片和黑瓷碗片，準知道這附近全是活死人墓地?！?br />　　 另一位八旬老人耳不聾眼不花，呵呵：“咱這地方，沒啥大驚小怪，過去村村都有這玩意兒。雞老不繁蛋，人老光耗糧，要說我這歲數(shù)，換那世道早就漚成骨頭渣啦！”
　　 筆者2015年在江山文學網(wǎng)發(fā)表一篇有關(guān)寄死窯的小說故事，把一段傳說變成了文字，題目叫作《西鼠鬧東京》。這是一篇流傳于鄧州且?guī)в猩裨捝实拿耖g傳奇。故事開篇先敘述了夏王為了“少康中興”盛世的和諧與安定，頒布了一條因循成矩的律法，大意是：雞老不繁蛋，人老徒耗糧，為解決口糧緊缺問題，老者應(yīng)當給后輩創(chuàng)造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天下萬民，人到六十歲，自掘墳?zāi)谷胱∑渲?，至死不可重見天日。接著又制定出幾項細則：以部落為單位，在背陽之坡開鑿公共墓室，墓里供給一個豬頭，一碗面食，兩盞油燈，十個饅頭，一旦活死人入內(nèi)，馬上砌磚封墓，只留一個小孔，便于通風和提供兒女探望使用，油盡燈枯、水斷糧絕之時，墓中人也就死期將至。這條禁律實施了很久，上官下民莫敢違例。最終這個局面被西域使者偷偷帶來且放出來的的怪物“西鼠”打破，這個怪物見風就長，兇殘無比，連吃了十幾人，且能上天入地，大內(nèi)高手對它束手無策，難以捕捉。夏王無奈只好采取懸賞捉拿這種方法，結(jié)果各路勇士紛紛成為怪物腹中之食。就在夏王一籌莫展之際，鄧林聽從父親之言前來揭榜，言要捉拿怪物。夏王本不以為然，然而鄧林是勇者無懼，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和氣概也感動了夏王。鄧林面對怪物毫無懼色，放出一只九曲大貍貓，這個正是“西鼠”的克星，“西鼠”立馬縮回原形被擒。就在問罪“西鼠”之際，“西鼠”忽然口出人言，道出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外族掘地洞準備炸毀王宮，被西鼠噙水弄濕引信！夏王念其有功，放其一條生路，勒令永世不得隨意變大。同時感念鄧林之父的智慧，親臨古鄧國活死人墓，將鄧老和一干幸存的六十歲老者統(tǒng)統(tǒng)放出來，且親自登門謝罪！“蚌老生珠，人老成精，寡人今天得到了深刻的教訓！”。這個忠孝兩全的結(jié)局讓讀者皆大歡喜。
　　 通過走訪考查可知，在鄧州彭橋杏山一帶，確實存在著大量祭祀窯這樣的墓葬遺址，也稱作自死窯、棄死窯、氣死園、寄死窯、急死園等等。為此筆者查閱相關(guān)歷史資料，卻發(fā)現(xiàn)這種令人發(fā)指的墓葬制度起始于于唐末，興盛于五代十國，廢止于北宋初葉。
　　 據(jù)清代徐松《宋會要輯稿》刑法二載：“太祖建隆四年七月九日，武勝軍節(jié)度使張永德上言：當?shù)腊傩占矣屑膊≌?，雖父母親戚例皆舍去，不供飲食醫(yī)藥，疾患之人多以饑渴而死。習俗既久，為患實深。已喻今后有疾者，不計尊幼，并須骨肉躬親看視，如更有違犯，并坐嚴科從之?！薄独m(xù)資治通鑒》卷第三也載：“唐、鄧之俗，家有病者，雖父母，亦棄去，故病者輒死。武勝軍節(jié)度使張永德以為言，已未，詔禁之?！?br />　　 張永德，公元961-977年任武勝軍節(jié)度使（武勝軍軍治穰，今鄧州屬地），《宋史》欽定《續(xù)通志》有傳。《宋史》列傳第十四載：張永德，字抱一，并州陽曲人。太祖即位，加兼侍中。永德入朝，授武勝軍節(jié)度。太平興國六年，進封鄧國公。
　　 明代三朝宰相李賢（鄧州人）《明一統(tǒng)志》，當代鄧志專家許滿貴《北宋宗臣范仲淹》《龍川別志》均載：（張永德），太祖時為武勝軍節(jié)度使，鄧人戴之如父母。太祖既登極，以鄧州節(jié)鉞授永德，許之終身。嘗有人告永德謀反，藝祖曰：“張道人非反者”。即械而送之永德。曰：“爾敢告吾反，膽甚大?！逼菩担榷仓?。藝祖聞之喜。及太宗嗣位，寵之不替，遂終于鄧。
　　 從上述記載可知，鄧州歷史上在宋代以前，確實有過“病者棄養(yǎng)的習俗”，經(jīng)武勝軍節(jié)度使張永德上言，朝廷詔令禁止。這恐怕就是傳說中六十換甲子的故事源頭，以至于留下口口相傳的寄死窯、棄死窯、自死窯、氣死園、急死園等等口語諧音。
　　 從實地考察可知，鄧州西部山區(qū)的寄死窯墓葬方式，與漢水流域中游發(fā)現(xiàn)的大批古代寄死窯陋習，基本相同。鄧西的湯山、禹山、朱連山，處于鄂豫陜?nèi)〗唤琰c，和鄂西北的丹江口、十堰市山水相連，雞鳴犬吠相聞，因相近的文化底蘊，形成的民間習俗也十分相似。這些洞窟絕大部分都鑿建在山村西邊的山包上，頭枕西北，腳蹬東南，遵循著典型的中國墓葬常規(guī)。
　　 但在離鄧州城不遠的丘陵和平原區(qū)域，還有一種叫瓦罐墳的風俗，即是孝子要把年滿六十歲的父母，安置在村外的預(yù)先用青磚砌好的瓦罐墳中。不封墓門，每送一次飯就在墓口砌一塊磚，就這樣，過不了多久老人就死在了墓中。陪葬的東西很少，就是一個瓦罐一個破碗什么的，用來裝水或是飯菜。最后磚把墳的窗口堵死了就算安葬了親人。這種墳?zāi)沟臉幼又两裨卩囍莸蠛觾砂度匀豢梢钥吹揭恍┯白?，這種墳?zāi)挂彩青囍輾v史上活埋“花甲人”陋習的另一個證明。
　　 百善孝為先，愛吾之老以及人之老。鄧州這地方是一個尊老愛幼的禮儀之鄉(xiāng)，如此陋習簡直在抹黑鄧州的璀璨文明。在那個生產(chǎn)力嚴重低下的歲月，我不恥于用最骯臟的想法去揣測先民們棄老保命的無奈之舉，但觸目驚心的事實就血淋淋擺放在眼前，多年來讓人痛心，讓人費解。
　　 直到庚子年初，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席卷了世界各地。為了遏制疫情，在英雄輩出的江城，無私的市民們積極響應(yīng)政府號召，義無反顧地把自己隔離家中，熬過一個拐點又一個拐點，終于將罪惡累累的瘟神封印在禁錮魔鬼的瓶子里。武漢保住了，中國的抗疫保衛(wèi)戰(zhàn)勝利了！然而在西方其他國家，由于制度缺陷，疫情仍在肆虐。迄今為止，美國新冠肺炎患者突破一百五十萬，死亡人數(shù)超十萬有余。美國六十五歲以上老人在這場災(zāi)難中首當其沖，已經(jīng)達到死亡人數(shù)的三分之一。疫情沖擊下，美國經(jīng)濟嚴重倒退，特朗普焦頭爛額，要讓老人“自生自滅”準備“棄老”換取美國的畸形繁榮。日前，美國得克薩斯州副州長帕特里克與總統(tǒng)特朗普保持高度一致，宣稱，在新冠疫情沖擊下，恢復(fù)經(jīng)濟要比老年人的生命重要，稱要讓老人“自己照顧自己”！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突然醒悟，寄死窯棄老現(xiàn)象不是鄧州先民的陋習和惡俗，而是無德無恥的統(tǒng)治者們強加于黎民百姓頭上的罪惡之刃！他們?yōu)榱艘患褐?，窮兵黷武，橫征暴斂，把農(nóng)民一年到頭積攢的口糧據(jù)為己有，人為造成一次又一次人吃人的災(zāi)荒。唐代詩人李紳寫道：“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闭钱敃r歷史的鮮明寫照。唐末亂世，五代十國，你方唱罷我登臺，頻繁的戰(zhàn)爭讓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在如此慘境下，無生產(chǎn)能力的老人們就成了當政者丟卒保車的棄子，而無可奈何的老人們，為了讓子孫幸存，也橫下心來慨然赴死……歷任官府隱于史冊的不成文的屠殺行徑，已經(jīng)讓一代又一代的窮苦百姓約定俗成，在道德和良心的雙重撕扯中，心碎一地，變得麻木不仁。
　　 鑒于當下疫情，對照史書記載的“太祖建隆四年七月九日，武勝軍節(jié)度使張永德上言：“當?shù)腊傩占矣屑膊≌?，雖父母親戚例皆舍去，不供飲食醫(yī)藥，疾患之人多以饑渴而死?！惫P者突發(fā)奇想：宋代是中國歷史上瘟疫最為頻發(fā)的朝代，有史可查的大小瘟疫先后發(fā)生42起，不僅造成大量的人口死亡、遷徙、流動，還直接造成了大面積的經(jīng)濟衰退和社會動蕩。鄧州傳說的故事，和遺留下來的遺址框架，更像是一種隔離傳染病患者的簡易方式。
　　 古代醫(yī)學不發(fā)達，一旦染上瘟疫，無異于挺倒等死。與其橫豎是死，何不遠離村落自生自滅？這樣才能更好地遏制自身的傳染源，讓更多不被瘟疫接觸的后人存活下來！這種“萬人不死，一人難逃”的無奈之舉，正是鄧州這片土地上歷代先民甘于自我犧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活活餓死病死在墓中的先人，把死亡的陰影留在活死人墓里，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給了子孫后代，他們更應(yīng)該享受今天鄧州本土人的虔誠祭祀。竊以為，把鄧州的這種活死人墓，稱之為“祭祀窯”更為精準適度。
　　 站在廢址邊，遙想昔日的風物，總把幾滴清淚，留給作古的土著。
　　 安息吧，多災(zāi)多難的鄧州先民?。ㄍ紖f(xié)作：侯保國許滿貴魏新征）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