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 暖】池塘柳、稻場風(fēng),奶奶有墓碑(散文)
許多的夢,都是從小村開始。
小村很小,由兩個小灣子組成,上面大灣子叫街心,彎彎曲曲一條窄窄的街道。聽說很早之前做過集鎮(zhèn),叫三姓店,很多老房子還有鋪面或是木制售物窗口青磚窗臺邊。
小灣子都叫小灣。
大小灣現(xiàn)在十屋八空,青壯年要么住城里要么出去打工了,村子里大多是老人和留守兒童。隨處可見的茅草有一人多高,雜樹灌木淹沒了曾經(jīng)的土路,兩個灣唯一的連接就是一條窄窄的水泥路,亦是坑坑洼洼。
水泥路左邊的土渠,只剩下一些些壘過的痕跡,唯有那些不屈不撓的刺槐,隨處而長,而且長得郁郁蔥蔥,一不注意就長成一片林子。
刺槐林旁有塊墳地,墳地邊有片稻場,稻場邊有一個池塘,池塘邊長滿了垂柳,而我奶奶的墳,就在稻場那邊的墳地里。
春來時候你看啦,柳絮飄飛,嫩黃嫩黃的葉兒像一串串舞動的精靈;你聽啦,芽苞爆裂聲中,一抹新芽展開身姿,突兀地出現(xiàn)在枝干上,那么嬌嫩。就像一個揉著眼睛的小寶貝,剛剛從夢里醒來。
你再看,池塘里的荷葉開始撐起身體,慢慢離開水面。幾只青蛙呱呱叫著,追逐著一團團未沉入水中的柳絮,一會兒泅入水里,一會躍上荷葉,玩得不亦樂乎。幾片突兀冒出來的浮萍,在某個雨后的黃昏,一下子漲滿了池塘,整個池塘變成一片蔥郁的綠色。
旁邊的稻場則是一片灰白色,雨天就成了黑褐色,和池塘相臨,各有特色。而墳地大多數(shù)是種的菜,后來單干了分給各家基本都是種棉花。
記憶中,稻場最熱鬧的時候就是生產(chǎn)隊用脫粒機打小麥或是稻谷。滿稻場的人,看著一擔(dān)擔(dān)的草頭,變成一堆堆谷子或麥子。然后稻場四周就碼成一個個長方形的草垛,往往這種熱鬧的情形會持續(xù)一個多星期。然后開始曬糧食,賣糧食(交公糧)浩浩蕩蕩地挑擔(dān)隊伍,從我們上學(xué)的小路,一直延續(xù)到糧站。那時候,我們沒事就去稻場跟著大人瞎忙乎。
稻場墳場和池塘柳樹有一個最奇特的景觀。蜻蜓,到處是蜻蜓,各種各樣的蜻蜓。無論是草垛上、藕荷上、柳枝上、層層疊疊,謂之奇觀。那時候,每個小伙伴家的蚊帳里最多的就是蜻蜓,說是能吃蚊子。對了,還有亮忘蟲(螢火蟲)。
早些年,除了農(nóng)忙,總有幾十個孩童在稻場上做游戲。踢房子、踢鍵子、摔泥泡、碰奘、打彪,捉蜻蜓蝴蝶或是在草垛里捉迷藏。過家家、打仗,老鷹抓小雞等等……高粱桿或青柳枝就成了武器和帽子。在稻場瘋夠了就一窩蜂跑去池塘里,管它是蓮蓬還是菱角或是蓮藕藕帶,逮到啥都弄個飽。無論男孩女孩,都會游泳。我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學(xué)會游泳的,似乎就那么喝了幾次水,能浮起來了,自然就學(xué)會了游泳。
街心和小灣的小伙伴們,上學(xué)一起,玩耍一起,出去看電影打架斗毆也是一起。我們那一代,男孩子都帥,在附近村都出了名的。而且我們年紀(jì)差不多的小伙子有三十多人。早上上學(xué),天還沒亮,你約我邀,一人一個火把,在小路上邊跑邊喊,很有一股土匪趕場的意味!慢慢地,長大后各奔東西,再也難得聚集幾個了,有些小伙伴甚至三十多年沒有見到了。
還記得那時經(jīng)常去稻場草垛子里撿雞蛋,有一次撿了二十多個。自己用個斷把火壇子放著,上面用草末子蓋著,偷偷放在閑屋的糠缸角落里。時間放久了臭了,后來還挨了一頓揍,說是拿家里的雞蛋。再后來去草垛撿的雞蛋,要么給媽媽放著,要么在貨郎擔(dān)上換了玻璃珠和糖。反正我家離稻場近,沒事就去轉(zhuǎn)轉(zhuǎn)。
天一黑,我和姐姐都不敢出門。我家離稻場不到一百米,稻場另一邊就是墳地??粗鴫灥赜坝熬b綽的樹木,還有北邊池塘的柳樹,不時一聲聲貓頭鷹的凄厲叫聲,四周黑漆漆地,感覺好可怕。
后來成年了,越夜越出門。
池塘邊柳樹下,新月、搖椅、蛙叫蟲鳴。清風(fēng)、裸背、柳葉、鱔魚簍子、墳地里的野兔子,都成了下酒菜或是消暑氣的好地方?;蚴桥銕讉€老年人在稻場坐著談天文地武,或是憶苦思甜。如果你想聽故事,夏夜去稻場,絕對總有聽不完的故事。再或者搬個竹床,支起蚊帳,手搖蒲扇,很快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哪怕旁邊就是墳地,好像也不怕鬼了。有時候,十幾張竹床連城一片,晚上呼嚕聲此起彼伏,甚是熱鬧。
夏夜的稻場,清風(fēng)徐來,微帶著點點塵土的腥味。而稻場西北角的天際,雷電閃耀,一線明亮耀眼的電閃之間,烏云籠罩著天空。這時,睡稻場的人們吆喝著大人小孩,手忙腳亂地解蚊帳,拿著薄被子,扛起竹床往家跑。記得有一次大多數(shù)人都淋雨了,雨來得太急,竹床上的蚊帳隨風(fēng)飄動,后來連竹床都吹翻了幾個。
奶奶一直跟我們住一起,于是奶奶箱子里藏的好吃的,大多讓我偷偷地吃了。奶奶的房門很好翻進(jìn)去,下面是門板,上面一人高就是父親用面樹釘?shù)囊粋€曰字型框框,我搭兩個椅子一下就翻進(jìn)去了。從奶奶枕頭底下的稻草里,找到箱子的鑰匙。哇,都是我想吃的!其中有罐頭、紅糖、芝麻餅子等等……大多是兩位姑或是堂姐帶來的。奶奶箱子里的罐頭總是放壞了都舍不得吃。我拆開糖紙包,狠狠地包了幾口紅糖,那個甜??!甜進(jìn)了心坎坎里。餅子不敢動,奶奶肯定有數(shù)的。罐頭嘛,想想辦法。那時候除了梨子罐頭就是桃子罐頭,用大大的玻璃瓶裝著,然后用洋鐵皮沿瓶口壓死,很難打開。對于那時的我們想打開罐頭蓋無疑是說天書,于是又翻出去,在父親的工具匣里找顆釘子,用槌草的木槌子,把罐頭蓋上釘兩個孔,幾下就釘了三瓶罐頭的蓋子,罐頭水都讓我喝了。后來奶奶發(fā)現(xiàn)罐頭壞了,就知道是我,父親知道這事還爆揍了我一頓。
那年,我的小腳奶奶走了,也埋在稻場邊的墳地里。奶奶是摔了一下,后來臥床不起,幾個月就沒了。
小村的夜?jié)u漸深了,奶奶的樣子也更加模糊了。唯記得奶奶的蒲扇,打了好幾個補丁,邊上是黑碎花的良布縫的。就在奶奶蒲扇機械般地?fù)u動中,還有奶奶嘴里唱著聽不清字節(jié)的哼唱,一個又一個夜晚,我安然入眠。夢中,一切都那么安寧,包括靈魂……
多少年了,似乎對于小村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哪怕父母依舊住在小村,很多路卻再也沒有走過。就是清明節(jié)在家,也是去那片墳地,在墓碑前給奶奶磕幾個頭,放幾掛鞭炮。這時父親會清除奶奶墳上的雜草,灌木。還會用鐵鍬挖些土,給奶奶的墳加一捧土……或許,這就是前傳后教,祭祖的意義吧!
前年偶爾回家,忽然發(fā)現(xiàn)稻場沒了。那個我記憶中最深刻的稻場竟然沒有了!急匆匆地問老父,父親說現(xiàn)在田地都沒有人種了,加之現(xiàn)在機械化作業(yè),稻谷成熟后收割機去田地里作業(yè),直接把谷子裝袋回家就行了。那么大的稻場,下雨后還難得碾平。所以,附近的幾家直接分了,一家一塊,種菜種瓜種豆,貌似我家也分了一大塊。我張著嘴,無話可說。
也許,這就是歷史吧!
一整天,我心情都不大好。找出父親的雨靴,拿起相機,準(zhǔn)備把小時候記憶深刻地方,都拍下來。
走了一大圈,除了舊橋還是那么滄桑。水變了,塘淺了,連柳樹都被人鋸掉做了柴火。到處是塑料袋、玻璃瓶。兩條機耕道通往河邊,曾經(jīng)熟悉的阡陌成了過去,曾經(jīng)熟悉的村子,我卻成了陌生人。以往的土屋沒了痕跡,街心里也變得面目全非?,F(xiàn)在快不記得哪一塊是誰家的屋了,倒是幾處頻臨倒塌的房屋我還有些印象。
唉!就這樣了。等幾年回到那個小村,好好去尋找那些散落的時光,用剩下的日子陪著小村,慢慢老去。
歲月漸漸遠(yuǎn)去,就這樣了,就這樣了。風(fēng)中傳來一陣陣的聲音,是一首民謠:池塘柳,稻場風(fēng),墳地有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