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3月下旬，我去銀川玩了幾天。返回那天清晨六點半左右，我就趕到了火車站，離發(fā)車時間足足還有兩個多小時，火車站的大門還未開啟，空曠的小廣場上包括我在內也就六七個人的樣子。
　　 三月的銀川乍暖還寒，凜冽的寒風裹夾著沙粒迎面而來，吹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放下行李箱，我將兩只冰涼的手搓了搓撫上面額。天哪，這才出門一個來小時，臉上竟落了這么多的沙粒。抬眼望去滿眼的鐵青色。若不是柳樹新泛的娥黃提醒我，我還恍惚置身于冬月呢。
　　 突然，一個身影從我身邊一閃而過，撞得我差一點兒摔倒。我瞪大眼睛正待發(fā)火，“那么大的路，干嘛撞上我？”
　　 “不好意思，剛才不小心撞到你了。對不起！”未等我出聲，那名男子回過頭很有禮貌地向我道歉。男子大概三十來歲的樣子，高高瘦瘦的，架著一副黑邊眼鏡，文縐縐的，臉上寫滿了真誠。看來不像是故意撞我。人常說：“有理不打笑臉人。”我笑著回了句，“沒關系?！敝匦吕鹦欣钕洌偷剞D悠起來。
　　 須臾，一只黑色的錢包，從撞我的男子身上掉落在離我兩三米遠的地面，席地跳了幾下，便如一把躺椅原地搖晃起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位四十來歲的黑臉大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向那只錢包，一把撿起朝我走來，他翻開錢包給我看了一眼。哇！紅紅的，全是人民幣，少說也有萬把塊，他旋即將那只鼓鼓的錢包揣在自己口袋里，悄聲對我說：“別吭聲，咱倆把它分掉?！?br />　　 我輕蔑地掃視了黑臉大漢一眼，冷聲道：“又不是你的錢，憑什么分？我不要！要拿你自己拿去，別扯上我?！?br />　　 黑臉大漢賤兮兮地湊過來，“你傻呀？這是我們撿的，又不是偷的。不拿白不拿?！?br />　　 “撿了人家的錢包，就該還給人家?！蔽铱炊疾恍伎此谎?，扭頭就走。
　　 “切，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黑臉大漢生氣地走了。
　　 緊走幾步，我正打算趕上前面的高瘦男子，提醒他錢包被人撿走了。抬起頭，我發(fā)現(xiàn)那位丟錢包的高瘦男子提的是一只紙質的簡易袋，牛皮紙直筒袋，就是單位用來提文件的那種袋，明顯是一只新的手提袋，幾乎看不到一點褶皺和破損的跡象。我不由心生疑惑，這么新的袋子，里面似乎沒裝多少東西，錢包怎么能自己掉出來呢？我隱約感覺此事有些蹊蹺。
　　 于是，我留心觀察那位丟錢包的瘦高個男子和那位撿錢包的黑臉大漢。半小時后，我遠遠地看到他和那位黑臉大漢一起站在離我五百米遠的地方抽煙，時而竊竊私語，時而仰頭大笑，感覺就是一對老相識。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這人心也太險惡了吧？一不小心就上當，幸虧我沒上道。否則，他們這會肯定滿心歡喜地分我的血汗錢呢。
　　 當時，看著那兩位心懷叵測的歹人，我突然回想起1999年母親所經歷的那場騙局，跟眼前的情形簡直如出一轍。
　　
　　 二
　　 1999年，父親常駐新疆工作。暑假期間，我同母親去父親那里玩了一段時間。返回蘭州時，父親領了一個月的工資，只給自己留了五百元錢零用，其余三仟元錢全部交由母親帶回家用。
　　 火車到達蘭州時大概上午十一點鐘，我跟母親一邊說笑一邊出了站。我們正準備乘坐四路公交車回家時，母親竟一腳將一個大大的牛皮紙包踢得跳起來，又重重地落在腳下。我正打算和母親一起看看里面包的什么東西時，一位五十來歲的大媽走過來，問我去蘭州西站該坐哪路公交車。當我回答了那位大媽的話，轉回身時。母親把她的背包遞給我說，她有點事走開一會兒，便抬腳走了。跟母親一起離開的還有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他們邊走邊說話，我以為母親和那位中年男人認識，就沒多想，任由母親隨那男人走了。兩三分鐘后，母親回來了，我問母親什么事？母親很開心地跟我說：“回去再告訴你。”我便一聲不吭地跟隨母親一路回家。
　　 回到家里，我放下行李，燒了一壺水，剛落座。母親一臉落寞地從臥室走出來，手里捧著一只已經開包的牛皮紙包，里面全是一百元面額的“人民幣”。
　　 我突然想起來，吃驚道：“媽，這個是不是剛出火車站時被您踢飛的那個包裹？”
　　 “是的?！?br />　　 “當時看到您踢到這個牛皮紙包，正想看看里面裝的什么東西，結果被那位問路的大媽一攪和，竟然忘得一干二凈了。原來紙包里面包的全是錢。誰把這么多錢弄丟了？”我不由的擔心道：“哎喲！媽，您怎么能不言不傳地把這個拿回家里來呢？這樣那個丟錢的人找不到，可急死了。您應該想辦法還給人家呀?！?br />　　 母親沒好氣地說：“錢，你仔細看看是錢嗎？”
　　 我認真一看，“哇！全是冥幣。怎么回事？媽?！?br />　　 母親傷心地說：“蘭兒，媽被騙了。整整三仟元錢呢，那可是你爸辛苦一個月的工資，可憐他只給自己留了五百元錢的零花錢，其余的全讓我?guī)Щ丶伊?。誰能想到，卻讓我這個挨千刀的糊涂蛋白白送給別人了。唉，你說我咋就這么糊涂呢？”母親將那個牛皮紙包甩在茶幾上，一沓沓冥幣稀里嘩啦掉落在地。她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上，深深陷入了自責。
　　 “那這個紙包是怎么到您手里的？我當時沒看見您彎腰去撿拾它呀。還有，您的錢又怎么跑到別人口袋里去了呢？”我有點糊涂了。
　　 沒等母親開口，我突然想到那個跟母親同時離開的中年男人。趕緊問：“是不是那個跟您說話的中年男人？”
　　 母親點了點頭，仿佛丟了孩子般傻愣愣地呆坐在沙發(fā)里。
　　 我遞給母親一杯水。母親朝我擺了擺手說：“不喝了，喝啥呢？”突然，母親“啪”一聲，打了自己一記耳光，一邊哭一邊罵：“唉，你說留我這樣的廢物在世上還有啥用？”
　　 我急忙上前拉住母親又往自己臉上甩去的一只手勸慰道：“媽，您先別生氣，跟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看還能補救么？”
　　 母親平復了一下情緒，回憶說：“我當時踢到這塊東西時，感覺沉甸甸的，低頭一看是一個牛皮紙包。我正打算撿起來看看里面包的是什么東西時，那個男人搶先一步撿起了這個紙包。他神秘兮兮地朝周圍看了看，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到他時才打開紙包一角給我看了一眼。我一看，里面全是一沓一沓的一百元錢現(xiàn)金。我一下子鬼迷心竅了，就理直氣壯地對那男人說，這個紙包最先是我發(fā)現(xiàn)的，應該歸我?！?br />　　 “那男人怎么說？”
　　 “那個男人右手拿著牛皮紙包，左手食指豎在唇邊，朝我噓了一聲，賊頭賊腦地向周圍看了看說，大姐，你這樣說話就不對了，應該是咱倆發(fā)現(xiàn)的才對。小心！別讓別人發(fā)現(xiàn)了。不然就不止我們兩個人分這些錢了。男人朝右前方的巷子里甩了一下頭，小聲說，走，我們去那邊人少的地方分錢去?！?br />　　 “怪不得，您說有事就隨那人去了。就是這事？我當時還以為你們認識呢。陷阱！人家早看準了您有愛占小便宜的毛病，就挖好了陷阱，等著您跳，您還真是義無反顧地跳下去了?！?br />　　 母親“忽”地站起身來，“好了，別說了！你媽我是那種愛占小便宜的人嗎？我活了大半輩子了，雖說，日子不富裕，但我從沒想過去占別人的便宜?！?br />　　 我趕緊賠笑，“媽——媽，我剛才一著急說錯話了，像您這么有骨氣的一個人，怎么會想著去占別人的小便宜呢？快說，后來呢？”
　　 母親突然像撒了氣的氣球一般軟塌塌地甩落在沙發(fā)里說：“唉！媽當初也是被豬油蒙了心了，不知咋的就一時起了貪念，這下好了，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br />　　 我說：“您怎么就沒跟我說一聲呢？您要是說一聲，我絕對不會讓這件事情發(fā)生的?！蔽覠o奈地搖了搖頭，“那后來呢？說說您的錢又怎么被別人捌走了呢？”
　　 “走進巷子，中年男人把那包‘錢’塞到我手里說，大姐，你掂量掂量這些錢少說也有六七萬吧。你看這巷子里人多眼雜的，我們也不好打開來明目張膽地分錢。我不貪心，你只要給我一萬元現(xiàn)金，這包錢就全歸你了?！?br />　　 “真的？我當時高興極了。心里還暗罵那男人太傻了。我不好意思地說，我身上沒有一萬元錢。那人很不情愿地問，那你有多少？我說只有三仟元錢。那男人沉默了好久，最后很不情愿地說，好吧，三仟就三仟吧，我認了。中年男人接過我的三仟元錢裝在他的口袋里，隨后指著我懷里的紙包對我說，這些錢歸你了大姐。說完，中年男人轉身朝巷子那頭去了。走了幾步，男人回過頭笑著叮囑我，現(xiàn)在人太多，你回去了再拆包，是你的永遠是你的?！?br />　　 “您都沒想想？這明顯是個騙局。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我無語地搖搖頭。
　　 母親嘆了口氣繼續(xù)說：“想想人家把我的錢騙到手后，心里肯定罵我這個糊涂豬一百次都不止吧。唉！真丟人?；氐郊依铮乙豢谒紱]來得及喝就進屋拆‘錢’去了。那個‘錢包’裹得很結實，足足包了六層。我當時還邊剝紙邊計劃，用這些錢給咱們家換一套新家具呢。突然，六沓冥幣出現(xiàn)在我的手心里。我傻眼了，我的三仟元錢就換來這些東西。”母親氣得又要打自己。
　　 我忙拉住母親的手安慰說：“媽，事情已經發(fā)生了，您就別生氣了。再說，您就是把自己給氣死了，您的三仟元錢也回不來了。那咱還是別生氣了，好嗎？”
　　 “話雖如此，可是你爸辛辛苦苦掙了一個月的工資就讓我這么白白送人了，你說我這口氣怎么能咽得下？”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以后記著，天下永遠沒有免費的午餐就行了。給，吃個蘋果壓壓驚?！蔽疫f給母親一只削了皮的蘋果。
　　 母親邊抽泣邊說：“你說我怎么就忘記了‘天上從來不會掉餡餅?！氖履?？虧我從小還這樣教導你們姊妹幾人，自己卻明知山中有虎，卻偏要往山中行呢？真是越活越沒用了。這事要是讓你爸知道了，不罵死我才怪呢?！闭f著說著，母親又傷心起來。
　　 “不生氣，媽，咱不生氣。我跟您說，您這是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呢，沒必要。以后您記著，即便天上掉金子，不是您的，您都永遠別惦記，那就對了。至于，我爸那里，我向您保證，這件事除非您自己告訴我爸，我是絕對不會告訴我爸的。”
　　 盡管，我苦口婆心地反復勸慰母親。但是，丟失的那三仟塊錢，仿佛惡魔一般抽離了母親的筋骨，母親從此癱軟在床，一病不起。
　　 二弟三妹還在讀書，每天只要有飯吃，有錢花，對于母親“生病”的事，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大弟、二妹見母親從新疆回來后就病倒了，擔心母親可能生了什么大病。每天吵吵著要送母親去醫(yī)院。母親說她沒病，堅決不去醫(yī)院。我只好將母親被騙走三仟塊錢的事悄悄告訴了大弟二妹。
　　
　　 三
　　 為了不讓被騙走的那三仟元錢，奪走母親的健康。我和大弟二妹商量后，一起湊足三仟元錢。
　　 一天晚上十點鐘，趁二弟三妹睡熟后。我拿著湊足的三仟元錢走近母親床前興奮地喊道：“媽，告訴您個好消息。”
　　 母親沒精打采地抬起頭，“能又啥好消息？”
　　 “看，您的三仟元錢又找回來了?！蔽议_心地舉起那三仟元錢對母親說。
　　 母親眼眸一亮，一骨碌坐起來問：“真的嗎？怎么找回來的?！?br />　　 我說：“騙您的那個中年男子名叫李紅亮。是個慣犯，經常出入各大火車站、車站騙人。派出所的民警已經留意他很久了。這不，前天中午十二點左右，李紅亮又在火車站的廣場上用騙您的方法騙另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太太時，被警察抓了個正著?！?br />　　 “真有這么一回事？警察怎么知道我的錢是被那個男人騙去的？”母親一臉的疑惑。
　　 “我在電視上看到那伙騙子被抓獲的消息后，趕緊跑去派出所報案，警察帶我去指認嫌疑犯時，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騙您錢的中年男人。一經審問他全招了。這不，您的三仟元錢在別人口袋里呆了幾天又回來了。呵呵！”
　　 母親開心地將三仟元錢小心地裝進衣兜里，抓起我的手說：“多虧了你，蘭兒。這三仟元錢要是找不回來，我想我會后悔一輩子的。它就像一根刺扎進了我的心里，我想安生都安生不了。這下好了，是你治好了媽的心病?！?br />　　 “媽，我是您的女兒啊，為您做任何事情都是應該的?！?br />　　 此時，大弟、二妹一同走進了屋里。母親轉過臉問：“你倆什么時候回來的？
　　 二妹調皮地說：“媽，您真夠偏心的。去我爸那里玩，就只帶了大姐去，都不讓我倆陪您去?；貋韼滋炝耍€對我們不聞不問的。這不，我們回來半天了，您竟然連知都不知道。看來您的心里就只有大姐?！?br />　　 母親被二妹說的無話可回，罵道：“貧嘴！當時讓你陪我去，你說你工作忙走不開。你姐才陪我去的，現(xiàn)在又說風涼話?！?br />　　 二妹忙賠笑，“跟您開玩笑的?！?br />　　 “一邊去，你媽我還沒老糊涂呢，連你開玩笑都不知道，那還有用么？”
　　 “有用，咋能沒用呢？人常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您的用處還大著呢。”二妹一邊給母親捶背一邊說。
　　 “就是。您和我爸如果能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歲，才是我們做兒女的福氣呢?！贝蟮苄χ鴮δ赣H說。
　　 “活一百歲，那不成妖精了？”母親高興地下了床，精氣神十足地問我們：“想吃啥？媽這就給你們做去?！?br />　　 我和大弟互相看了一眼，雀躍著異口同聲，“臊子——面?！?br />　　 二妹摸著肚子埋怨，“媽您這是成心讓我們過豬一樣的生活嗎？您不在這一段時間，我好不容易才減下來六斤。這都晚上十點半了，您還做臊子面，讓我們吃了就睡，不長肉才怪呢?！?br />　　 母親笑著說：“一半次沒事。今天難得媽高興，吃完陪媽說會兒話，再睡就消化了。媽像你們這個年紀時，晚上吃了石頭都能消化了。”
　　 母親做好面，我進廚房端面時，母親偷偷問我，“你沒把我被騙錢的事告訴你弟弟妹妹吧？”我趕緊對母親打包票，“放心吧，媽。那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絕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br />　　 母親長長松了口氣，“我是怕被你爸知道了。雖說，錢是找回來了，可是你爸知道了，難免不生氣。”
　　 “嗯，我知道?！?br />　　 其實，我們姊妹仨一點都不餓。為了能讓母親好好吃點東西，我們出乎意料地竟一人吞下了一碗臊子面。因為，自從母親回蘭州后，一個星期了，她都唉聲嘆氣的沒怎么好好吃飯。
　　 午夜十二點，看著母親開開心心地進了臥室。大弟豎起大拇指悄聲對我說：“姐，你編故事的本事太厲害了，竟然連我都相信了?！?br />　　 我心情沉重地說：“沒辦法，為人子女，我們沒能力給她老人家?guī)泶蟾淮筚F的生活。就只有盡可能多的抽時間陪伴身側。只要能讓她老人家開開心心、健健康康地多陪伴我們幾年，我們就是違心地編些故事騙騙她也無妨……”
　　 2012年秋天的一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警察抓獲了一批專門在各大火車站、車站騙人錢財?shù)尿_子，當時從那一掃而過的鏡頭里，我清楚地看到那個曾經騙了我母親三仟元錢的男人。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當時，真想去派出所報案，找那個男人把錢追回來。想想事隔三年，沒憑沒據(jù)的要想討回那三仟元錢也難，就不了了之了。好在騙人的騙子最終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母親也從此不再因為被騙的事而傷懷，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