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兒子去清風書院，去之前他從自己的壓歲錢里拿了一百塊錢，以為我沒看見，偷偷放在口袋里。到了書院他自顧自地選書，并不征求我的意見。結賬的時候我看到他選的兩本書：《無羈》和《破云》。拿過來看了一下封面，都是網(wǎng)絡暢銷小說，題材大概是玄幻和刑偵類。這類書籍不過是看個熱鬧而已，我本想讓他再選選有益的書，但見他非它不可的樣子便作罷。兩本書打完折78元，他到底還是沒舍得拿出自己的壓歲錢，我當作不知道用手機付了款。
　　 回來的路上，我跟他說，《無羈》不就是去年熱播的《陳情令》，電視和漫畫版本都看過，怎么還買？他說，“我買的不是書，是情懷?！贝嗽捯怀?，著實讓我笑出聲，小屁孩居然還知道情懷，這與“喝的不是酒而是寂寞”是不是如出一轍？
　　 “你的情懷，我買單，你倒也不傻?！蔽掖蛉に?。他則笑而不語。
　　 回到家，兒子開始裝模做樣地看，我倒想看看這個整日迷戀手機游戲的孩子能讀多長時間的書！在他的年紀，想要的書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但卻并不會很珍惜。果然，他也只是看了二十分鐘，便停下來。
　　 回想女兒小時候也很喜歡讀書，家里的那些書她基本都讀過。我和愛人有一段時間都喜歡買書，涉及比較廣泛，暢銷小說、古今名著、自然百科、一些雜志。這些書女兒都看得津津有味。我那時還跟女兒開玩笑：將來就用書給你當嫁妝。從什么時候開始，書架上的書就成了擺設？兒子也一樣，經(jīng)歷過一段愛讀書的時光，哪怕是《舌尖上的中國》，也讀得頗有興趣。如今，手機成了他們的新寵，書籍已是故人。其實不只是孩子，我亦如此。書架上有好幾本新書都沒有開封，有幾本開封的也是泛泛地翻了幾頁。曾經(jīng)愛書的少年，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刷朋友圈、刷劇。那些書中曾留給我強烈印象的人，漸行漸遠。人之初，若春草出生，一切皆美好，快樂是一件簡單的事；到后來，欲望愈多，快樂愈少。
　　 我九歲的時候最羨慕的人是英子，英子的爸爸是老師，姓張，教語文。英子的媽媽精神不太好，時而清晰時而糊涂，小孩子們常常議論英子她媽，說她的媽媽是個瘋子，英子因此常常覺得抬不起頭。但這并不妨礙我和英子成為好朋友，因為英子很富有。說她富有不是因為物質，而是因為她當老師的爸爸能給她一些時尚的書。所謂時尚其實就是彩頁的類似漫畫的書。那時候，除了英子我們都沒有。我因為和英子關系好，她常常借給我，當然也只限于在學?？纯矗⒆硬粫试S我把書帶回家。
　　 周日的時候，我央求英子去她家一起寫作業(yè)，英子答應了。去英子家是需要足夠勇氣的，因為她那位精神不太好的媽媽，還是很嚇人的。有一次當街把我抱在懷里，雖然她沒有惡意，但我還是嚇得哇哇地哭，連蹬帶踹地掙扎，才得以逃脫。為了看書，我也是豁出去了。
　　 作業(yè)寫完了，英子就會拿出彩頁的書，依稀記得書名叫《動腦筋爺爺》，新書特有的墨香，彩色繪圖，精彩的故事，妙趣橫生，讓人愛不釋手?？斓匠灾形顼埩?，我還是沒看夠，便央求英子準許我拿回家看。英子不說話，顯然她不太樂意，張老師就勸英子，大概就是書看看也壞不了，好朋友要學會分享這樣的話。英子便同意了，給我的時候，仔細叮囑我不要把書弄破，早點還她，我緊著點頭答應。
　　 現(xiàn)在想想，也不是英子太小氣，她因為媽媽的緣故，經(jīng)常被小伙伴們嘲笑，而那些新鮮的書，是她的財富，也是我們唯一比不上的資本，英子當然視若珍寶。也許，當她被別人嘲笑時候，她會退到一卷書里療傷。
　　 很多年沒見過英子了，童年時陪伴過我們的書，也應該早就消失匿跡了吧，光陰的力量，無人可敵。英子和英子的書，已經(jīng)記在我的光陰之冊。淺淺墨香系在光陰之上，亦有小心翼翼地翻書之響，春日里，聽得見美好。
　　 我十六歲最快樂的時光是初二的暑假。媽媽讓我去后院鄰居家還一樣東西。后院住著大伯大媽，都上了年紀，雖然都是孫姓，但是沒有親戚關系。盡管前后院，但我很少串門。東西還了之后要離開，卻在轉身的瞬間瞥見大伯手里捧著一本書，坐在院子里的梨樹下忘我地讀著。那本書很厚，封面是武俠人物。我不自由自主地走近大伯，貓著腰，看到了書的封面，居然是金庸的《笑傲江湖》。
　　 “大伯，您這書是從哪兒借的？”我忍著激動假裝平靜地問。
　　 “我自己買的！”老頭兒抬頭看了我一眼，扶了扶老花鏡?！把绢^，你也喜歡武俠小說？”
　　 “喜歡，喜歡。大伯您看完了借我看看吧。”我急忙說。
　　 “跟我來?！崩项^合上書，表情有點神秘。我乖乖地跟著他走進屋子，屋里有個大木柜。老頭拉開，回頭對我說：“自己選。喜歡哪本拿哪本，我手中這本還沒看完?！?br />　　 我飛快地走到柜子前，一柜子書有些不真實地暴露在我面前，像是多年雪藏的寶貝，重見天日。有些書已經(jīng)泛黃，有了時光的痕跡。我小心地挨個地觸摸，金庸、古龍、梁羽生、臥龍生，《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陸小鳳》《萍蹤俠影》……凡是我能叫出名字的武俠小說都有，叫不出的也有。
　　 “大伯，您有個寶藏??！不，您才是武林盟主，這么多身懷絕技的俠客義士、江湖恩怨，都被您收納柜子中，厲害厲害。”我討好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美老頭。
　　 “丫頭，這些書你隨便看，看完拿回來就中，我那幾個孫子孫女都不喜歡讀書。不喜歡讀書的孩子傻?！?br />　　 得到了老頭的允許，我拿了一套《神雕俠侶》，謝過之后，趕緊溜回家，書藏在襯衣里，還好沒被老媽看見。于是那年暑假，我很少出去玩，就躲在家里讀武俠小說。老媽問我怎么不去果園玩了，我說，開學就初三了，我得趁著暑假先預習一下功課。她自是歡喜，那年我們村乃至我們聯(lián)小，就我一個人考上了鎮(zhèn)里的重點中學，家里人自是以我為榮。老媽可是希望我將來有個好前程。
　　 一個半月的假期，我把老頭柜子里的武俠書讀了一多半，每次去換書，老頭都很開心。我也曾偷偷問他，這么大年紀怎么喜歡讀武俠小說，老頭是中醫(yī)，經(jīng)常給人扎針啥的，按理說他應該喜歡讀《黃帝內(nèi)經(jīng)》《本草綱目》這樣的書。
　　 老頭笑而不語，那感覺是說喜歡不需要理由。他笑的一剎那，稀疏的白胡子動了一下，恍惚間我覺得他好像張三豐，佛道界中最負盛名且又真實存在的大佬。
　　 一個暑假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思想上有了變化，以前瓊瑤的書讀多了，就變得傷春悲秋，沒事還假裝犯愁。自從飽讀金庸古龍的大作，喜歡和仰慕的女子也換成了黃蓉，小龍女，趙敏。最心疼的姑娘不再是林黛玉，而成了郭襄。而且言談舉止也灑脫了許多，買衣服都有點喜歡偏中性的。
　　 初三之后我們家就搬到了小城，再沒有機會去跟大伯借書。大伯家有很多武俠書這件事，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那是我跟大伯之間的秘密。每次我去借書，大娘都會嫌棄大伯瞎花錢，買那些不中用的書，大伯總是呵呵一笑，從不辯解。如今三十多年已過，大伯早已作古，不知道他那些武俠書流落何處。然而，不管多少年過去，一生經(jīng)歷怎樣的滄海桑田，都敵不過那呵呵一笑，春花爛漫，江湖故人，都認得他。讀武俠書，讓他退到了自己的江湖，那個江湖別人進不去，他呢？自得清涼。人生能有那么一段與書取暖的時光，是幸福的。也許，大伯會在天堂與他喜歡的武俠人物切磋吧。
　　 手機成了日常之后，我喜歡攝影，也喜歡讓家人拍自己。除了與花草與自然合影，我最心心念念的還是與書同框。那天，拿了一本書，來到廣場，廣場的花園里丁香、海棠開得正艷。我給自己設定了這樣的場景：我抱著書從開滿丁香花的樹下走過，面容恬靜，步履緩慢，風吹起我的頭發(fā)，我偶爾翻了一下書，正好有陽光透過花葉落在書上……風揚長發(fā)，花香奉書，多美的意境。
　　 然而拍出來卻沒有想要的感覺，不只是人老了不能步步生蓮，且拿書的樣子沒有那種情懷，書只是道具，因為不愛，便沒有了靈魂。當兒子也笑話我作秀時，我著實慚愧不已。
　　 是時候退到一卷書里，慢下來，與從前那個自己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