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雪飛炎海變清涼(散文)
一直喜歡蘇軾的這首詞《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查閱資料,得知,當年蘇軾的好友王鞏受“烏臺詩案”牽連,被貶謫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其歌妓寓娘毅然隨行到嶺南。元豐六年王鞏北歸,寓娘為蘇軾勸酒。蘇問及嶺南風土,寓娘答以“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蘇軾聽后,大受感動,作此詞以贊。
豈止是蘇軾,相信每個讀過此詞的人都會受到寓娘的感染?,F(xiàn)在有句流行的話叫“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捎腥藚s是“千篇一律”和“萬里挑一”的完美結(jié)合。而且,正因靈魂的有趣,即使是千篇一律的皮囊,也變得萬里挑一了,比如寓娘。這種經(jīng)歷了生活洗禮的靈魂,身處逆境而安之若素,“萬里歸來年愈少”,能無羨乎?
三個月的隔離,昨天第一次恢復(fù)晚飯后散步的作業(yè)。八點半后的街上,已經(jīng)很冷清了。畢竟還有店鋪沒有恢復(fù)營業(yè),恢復(fù)的也大多處于半營業(yè)狀態(tài)。拐到漢正老街,看見一排漆黑的店面中,一個很小的門頭還透著光。
是一家早點鋪子。以前沒注意,門面還是嶄新的,“咱家大包子”的招牌是第一次見。一對小夫妻,忙著和面,剁餡,做明天的準備。見我們走過來,和善地笑笑,繼續(xù)做手中的活。
“啥時開業(yè)的呀?生意還好吧?”先生自來熟,在窗外和小伙搭話。
“年前,這不,春節(jié)后疫情就來了。開張沒幾天?!毙』镱^一抬,又低頭剁餡。
“有時間過來嘗嘗咱家的大包子,保準個大餡多,味道合口。去年我們試營業(yè)了一個月,回頭客可多了?!笨磥砼习迨莻€快活人,快言快語,眉眼帶笑。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拉呱。
原來這是一對新婚的夫妻,在外地餐館打工時認識的,有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藝。結(jié)婚后回老家,想著用這些年的積蓄租個門頭,獨立開個早點鋪。門頭租金三年五萬,裝修和炊具零零雜雜三萬多,本來還雇了個伙計,年前試營業(yè),生意還真不錯。算下來,一年回本是沒問題。
“偏偏趕上了瘟疫?!毙』飷灺晣@氣,“上半年是談不上盈利了。現(xiàn)在人們在家做飯的多,營業(yè)額上不去?!?br />
“不過也沒啥,咱又沒貸款沒借債,掙多掙少也就掙口飯吃。你看,全世界就咱中國把疫情控制住了,不會總是這樣的。對吧?”小媳婦看看小伙,鼓著勁說。
小伙不說話,用力地切著案板上的肉餡。
沒查誰的原創(chuàng),“時代的一粒塵埃,落到每一個人頭上都是一座山?!备螞r新冠病毒這樣的空前災(zāi)難,舉國之力才使國內(nèi)疫情基本結(jié)束,輸入性病例和輸入性關(guān)聯(lián)病例還在增多,防控形勢依然嚴峻,對經(jīng)濟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具體到個人和家庭,有多少人承擔著近年來從未有過的生存壓力啊。
再來讀蘇軾的這首詞,不由得佩服寓娘的堅強和樂觀。宋代嶺南偏僻,路途遙遠,瘴氣霾毒,都令當時人為之色變。但寓娘卻處之泰然,安之若素,嶺南歸來反而更加年輕了,南方水土的浸染還使她增添了梅鄉(xiāng)風韻,一句回答更成了千古名句:“此心安處,即是吾鄉(xiāng)?!比诉@一世,痛苦波折,大多不是因為“心安無處”嗎?
大到事業(yè)功名,小到擇偶安居,哪一件事是心想事成遂心如意?做到心安,確是一種氣度和修養(yǎng)啊。
想起了蘇軾的另一首詞《鷓鴣天》
林斷山明竹隱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現(xiàn),照水紅蕖細細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zhuǎn)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
“烏臺詩案”,死里逃生,謫居黃州,半囚徒的生活,東坡田里親自勞作,物質(zhì)的貧困可以克服,精神的困境卻足以扼殺自由的心靈。蘇軾開始了艱苦的黃州突圍。
有“人生如夢”的感慨,有“高處不勝寒”的反思,有“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超脫,也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度余生”的歸隱情思。蘇軾畢竟是蘇軾,經(jīng)過了思想艱苦的沖撞之后,他還是在思想的高地達到了心靈的平衡。心境變得平和,心態(tài)愈加曠達。黃州還是那個黃州,蘇軾已然成長為東坡居士,在雪堂里構(gòu)建了自己的精神王國。
就如寓娘所言,蘇軾終于在黃州安放了自己的心靈,讓黃州成為了自己的“再生”之鄉(xiāng)。假如有人問蘇軾:“試問黃州應(yīng)不好?”蘇軾也能幽默地回答:“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br />
從黃州出發(fā),蘇軾帶著那顆愈加柔韌和寬厚的心靈,見世間一切難容之事而順逆自適,“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眼順耳順心順,為官一任心安一地造福一方,美食美文書法繪畫,只要在世間一刻,就享受一刻生命的快樂,也感恩命運的點滴饋贈?!耙笄谧蛞谷?,又得浮生一日涼”,仿佛上天解人意,三更送清涼。沒有一顆安適的心靈,安能體察得如此細微?
誰的生活不是一片亂蟬衰草?不過,畢竟還有照水紅蕖,還有翻空白鳥,燠熱六月還有昨夜的一場雨!承受生命,包括所有的美好和不美好。
讓心靜下來,讓心安下來。浮生一世,讓精神常駐故鄉(xiāng),心安放好了,“炎海”也能變“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