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正】彩玉(小說)
一
夜色,明亮飄忽不定。
隨著月亮?xí)r而穿過朵朵烏云的覆蓋,夜色,也時而有了光明。
彩玉扶窗望著天空,屋里的煤油燈飄忽著跳躍的光芒。彩玉的心情,也同窗外的夜色一樣,時好時壞地沉降著,有著痛、有著惑樣的思緒在萌動。
“砰!砰!砰!”幾聲槍響,夜的寧靜被撕破,從而使夜,有了故事的醞釀;使故事,有了夜的夢幻和暢想。
“我要到延安去,要與舊時代徹底決裂,一定要活出一個不一樣的自己?!辈视裣胂笾o攥著窗欞的木格柵。
好像,由槍聲的此起被伏,彩玉看到了紅旗獵獵,人聲鼎沸的延安。那是革命的天堂;那是玉堂哥時常說起,令彩玉神往的地方。正因彩玉有如此的想法,才從黑暗中看到了曙光。
自己在凈月庵出家,剃度為尼,時間已有數(shù)日。隨著煤油燈光的搖曳,彩玉望著夜色的明暗。月亮在時隱時現(xiàn)的朦朧中醞釀著彩玉的念、想和陳舊故事的復(fù)萌。彩玉有了五味雜陳;有了感慨連連的酸楚和苦痛。
二
“生了,生了!”丫鬟小梅喜悅而拼命地喊叫著,“老爺,老爺,夫人生了!”
“真的?真的生了?!”劉甲生高興得有欲跌倒的感覺。他實在是有點喜出望外、有點喜不自勝了。
這可是自己自結(jié)婚,娶了首位原房夫人后,甚至娶了后續(xù)的十位姨太太中的,首位讓自己有了開花結(jié)果的美人。
“小梅,你家夫人生的男孩女孩?”劉甲生急切地問丫鬟小梅。對劉甲生而言,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也是要命多年的問題。
方方正正的深宅大院。
遠(yuǎn)觀,有寬寬的門楣。在門楣處,上書“劉家大院”四個宋體大字。每個題字都是字體遒勁,力道悠長,字字彌散著悠悠的古香。
大院院墻呈淺灰色,高二米有余,墻頭處紅色琉璃瓦覆蓋。太陽照來,琉璃瓦會熠熠地發(fā)出驕傲的光彩。
院子門口兩側(cè),有兩個石獅子把守。一只似有咆哮之勢,欲力阻任何來犯之?dāng)?;一只似有騰云天庭之態(tài),要運交祥云生活。
這就是陳家莊劉家。它是方圓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人家。以“書香門第”的稱謂已經(jīng)傳世數(shù)代。是出了名的儒雅門庭府邸。
有一副對聯(lián),更是顯示劉家書香濃郁漫漫:“昨書今書明日書,書書黃金。百萬千萬億億萬,萬萬讀書。橫批:典傳人家。
劉家不僅文字了得;甚至錢、權(quán)、勢也都是一流的,這些都被人一代代傳頌著。
可,盡管如此輝煌的劉家,卻有著唯一“人丁不是太旺”的遺憾,竟然幾代都是單傳。到了劉甲生這代,好像有了更不好的苗頭。也不知什么緣故,一次次劉甲生大婚,分別迎娶了十位不同姿色的佳麗,她們都是鼎極繁華和熱鬧地娶進(jìn)家門,可最后都是落個繁華后落寞的結(jié)局;迎娶的都是“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主,這一直愁煞著劉甲生和他的家人。劉甲生都有點懷疑他們家財富的來源:“難道上祖老天做了天大的虧心事,老天要滅我們劉家?!”這想法生生地動搖了劉甲生的人生。對自己美好的前途也有了否定的心緒在晃動。
“難道要在我這代斷子絕孫?”劉甲生無奈地喟嘆人生的不易和天不隨人愿。劉家在甲生這一直都沒有后代所出的困局,都使劉甲生覺得顏面有愧,以致整日都郁郁寡歡。直到有一天彩玉的出現(xiàn),方又一次使劉甲生燃起生活的希望,有了重振門庭的勇氣和動力。
三
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早晨。
彩玉正對著鏡子,用破舊的絲線一根根夾除著臉上的絨毛;用廚灰輕輕撲黑著自己的鵝眉;用拿來的一片紅紙,在嘴唇上上下抿了幾下,嘴唇立馬有了紅色,使得嘴唇上干裂的紋痕瞬即消失殆盡,返還了彩玉女子二八一朵花的青春和嬌媚;使得嘴唇紅紅的似櫻桃,又似正反兩個紅色“W”字母的對對碰,是碰得了嬌柔;碰得了性感和青春。有了“輕裊語氤氳,淡香吐溫存”的美感和享受,恰恰好一個“美”字了得。
略有稚嫩的臉龐,被彩玉輕施薄粉,本已白嫩的臉蛋,立馬就有了青春的暈動和嬌俏的光彩。彩玉剛剛哈出的氣息,早已變成了薄霧,裊繞著在自己面前成了美的舞者的蹁躚;蓬勃著的冬天肆虐的霧氣,在彩玉面前卻好似醞釀著溫暖。
彩玉無奈卻又有著忐忑的期盼和張望,不知是幸福,亦或災(zāi)禍要來臨。
“哎呀,俺的大美人,打扮好沒有???外面的花轎可是早就等著您呢?”
頭發(fā),抿得光光的。猶如一塊漆黑的碧玉,在旭陽的照射下發(fā)出熠熠的光芒;又如抹了蜜的糖山,發(fā)出陣陣的甜膩的誘惑。厚厚的白粉,恰如冬季枯葉上的霜,被涂抹在有了溝壑的臉上,由于過度地表情變化,有了“溝溝坎坎皆妝容,時時刻刻景不同”的喜劇效果的突兀和恢宏。這是媒婆,方圓百里、聲名遠(yuǎn)播的媒婆劉大翠。她是“一張嘴地震山搖,一閉嘴心旌神蕩”“桃李春風(fēng)皆是嘴,口吃八方一聲腔”的媒婆劉大翠。
隨著“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媒婆的到來,早已打斷了彩玉的思緒,反而開始了對著劉大翠的一些昨日往事思緒的翻涌和升騰。
劉大翠走路,恰如一陣風(fēng),她那胖得有些另樣的軀體,像快速平移的肉坨,有著明顯的厚重和吃力感;那聳動耷拉著雙乳猶如兩個皮布袋在隨著肉坨的移動而晃動;短短的胳膊和雙腿,雖有遲疑,但都興奮且激動地晃動著。但這些,都難遮掩她喜悅地徜徉和滿足地蹁躚在自認(rèn)為幸福的路上。盡管她不是世間尤物,但她卻自以為世間尤物似地在人間張揚和跋扈,因為,天在她手里,地也由她踐踏滋膩。
彩玉看到劉大翠,心頭不禁有種怨恨襲繞心頭。
四
一個祥和的夕陽西下的傍晚,彩玉從田地里薅得滿滿的一籃子青草,全身滿是汗水地背著回到家。
剛進(jìn)得院內(nèi),就聽到一個高高的聲音在院內(nèi)飄揚著。
“玉她娘,你就別再猶豫了。你家閨女嫁給劉甲生不虧,他可是大富貴,又是很有名的文化人?!?br />
“可俺閨女可才十五歲??!嫁給他,他都可以給俺閨女當(dāng)?shù)?。若嫁給他,我都感覺我是在作孽??!我對不起她死去的爹??!”“吭!吭!吭!—咳!咳!咳!—”“嗚!嗚!嗚!”彩玉的娘有氣無力地咳嗽聲和哭泣聲,不停地在天地間傳播著。好像有很大的力量,在彩玉的耳廓停留,并在耳庭產(chǎn)生共鳴,傳遞著令彩玉悲痛和心碎的聲音。
“你只有把閨女嫁給劉甲生,才能填平你家里塌的窟窿債?。∧悴挥浀媚慵屹F升得肺癆病這幾年欠了多少銀元了?!你不會不知道,都是我與借給你錢的人,好說呆說,打盡了圓場,才讓他們多多寬限你家?guī)滋斓陌桑?!這樣,也才有了你們現(xiàn)在的平和生活。可是,欠的錢,不能一直拖??!而且,你們也拖不起的。它們都是驢打滾的高利貸,滾雪球一樣漲利,越拖你越虧。現(xiàn)在,也只有劉甲生,才有這個實力;也只有劉甲生才能給你家平安的希望。”劉大翠開合著那隨意涂點紅色即自驕的大嘴,濤濤不絕地催逼著彩玉媽說。躺在床上的彩玉媽也只有不停地點頭;不再辯駁地垂下本可昂首卻無奈低垂的頭顱。
“我同意,我愿嫁到劉家?!辈视癜岩换@子青草,就勢放在院內(nèi)的羊圈里,眼瞅著羊兒們的歡欣雀舞、搖頭晃腦。慢慢且穩(wěn)重地說道,好似早就知道此事一樣,一臉平靜得猶如無風(fēng)時的湖水,浩渺且深邃。彩玉媽和劉大翠都呆住了,好似驚雷過后的天空,又似波濤洶涌前的平靜。
父親病亡并欠下巨額的外債、母親也同父親一樣患著嚴(yán)重的慢性肺癆,已經(jīng)臥病在床、弟弟出生就是腦癱、妹妹尚小,才二歲。面對這樣的家庭遭遇,彩玉只有委屈自己,犧牲自己來拯救家庭。
但,對劉大翠的怨恨,也由此而生。是她讓自己墜入人生的地獄;是她讓自己從此失去了少年的無憂無慮的快樂。
劉大翠,是個不簡單的人。她是做媒妁之事,兼帶著做高利貸營生。是她的高利貸運作,讓彩玉一家有了傾家蕩產(chǎn)的遭遇。
五
在父親周平安在世時,由于過度地勞累,加上營養(yǎng)不良和寒冷天里的勞作,罹患了“肺癆”之疾。使得彩玉一家的本就貧困的生活,雪上加霜,為了給父親看病,借遍了近鄰遠(yuǎn)親。有言說:“窮不走親,富不回家”。再說,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一些窮親戚。本來他們自己的屁股也才只是兩片瓦蓋著,哪還來那么多錢借給彩玉家;再說,就彩玉家的情況,又有誰愿借。正是這個時候,劉大翠來了(好一“及時雨”?。?。
“平安哥,聽說你病了。那現(xiàn)在病咋樣了?”劉大翠關(guān)切地問彩玉的父親,言語間浸潤著溫暖。好似彩玉家這塊冰的世界突然有了太陽的沐浴。
“咳!咳!咳!”彩玉的父親艱難地咳嗽幾聲,伴隨著拉風(fēng)箱樣的喉鳴,說道:“哪能好呢,這就是送死的病”。有著苦笑和無奈。那已然瘦得皮包骨頭的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好似在宣講著死神的臨近。
“那,看病的錢,湊得啥樣了?要不要我給你找一個有錢的借點。”劉大翠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彩玉爹。一雙眼睛,猶如要隨時吞掉彩玉爹金錢的獅狼血盆大口,有點灼熱地癡狂,又有點貪婪的N次方,令彩玉爹有了不平安,但彩玉爹又豪無辦法。只有悲屈無奈地接受,無力地在借錢單據(jù)上摁上自己的手印。那紅色的手印,好像彩玉爹心內(nèi)流出的血;又像劉大翠索取彩玉爹的滴血的鋼刀。摁了手印后,彩玉爹違心、灰心、絕望地癱在床上,不再動彈。
“唉,就這樣吧,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彩玉爹游絲般的聲音從他癱臥的床邊飄出,彩玉爹已經(jīng)殘燭之末了。
劉大翠,猶如嗜血的豺狼??吹讲视竦艳羰钟?,她早已是欣喜非常。兩個肉眼有了消失眼球的優(yōu)雅之美;一個蠕動的肉坨在不停地癲顫中,消失在遠(yuǎn)處。有些放肆的笑聲伴隨著彩玉父親艱難的咳嗽聲不停地在彩玉家院落內(nèi)裊繞著,久久難以消散,卻永久地痛擊彩玉幼小的心靈。
彩玉爹摁下手印,也就是為自己打開了死亡之門。他那知道,那借據(jù)可不是一般的借據(jù),它是劉大翠給的一份高利貸合約書;是真正的催命符。在滾雪球一樣債務(wù)催逼中,彩玉爹有了一命歸西的結(jié)局;從此,彩玉家生活的艱難,如入冰窟,恰若潘多拉魔盒進(jìn)了彩玉家的墳瑩一般,“魑魅魍魎各勁舞,陰暗霧霾自經(jīng)天?!币渤闪瞬视窦姨硬涣四?。
六
“嫁!別說劉甲生,就是張甲生、趙甲生,我彩玉也嫁?!辈视袼妓髦?,她也就只有這一個執(zhí)念了。
她,已經(jīng)別無選擇,只有選擇犧牲自己,才能換得自己母親和弟妹的平安生活。
“好了吧!閨女?!眲⒋蟠浯舐暫敖兄衷傥宋宋说厝缟n蠅一樣在彩玉旁跳躍著、蠕動著,生怕彩玉有了變卦,生怕劉甲生老爺?shù)馁p錢到不了手。
“喊啥喊,我說過了,就不會變卦?!辈视駨膶⒋蟠涞臉O度仇恨和厭煩中,努力泛出一點喜色。但話語中仍然裹挾著極度的不和諧、且木然地說。
“不喊,不喊!”劉大翠胖臉上堆滿了獻(xiàn)媚的微笑,不停地點頭說,“閨女說的是,閨女說的是!”
看收拾停當(dāng),劉大翠又忙不迭地向院里院外喊道,“新娘子梳妝完畢,準(zhǔn)備上轎了!”她聲音沉悶而悠長,但喜慶之氣密密地揉膩在里面,在空氣中張揚地彌散著,有著長長的尾音。
盡管彩玉心內(nèi)不樂意,但也在熱鬧的氛圍里,成就了百年好事。隨著花轎的一起一落,彩玉成了劉甲生的第十房姨太太,而且竟成了肚子最爭氣的姨太太。劉甲生為彩玉的有力解圍而興奮異常。他滿心歡喜地等待著丫鬟小梅的回答。
七
“快說啊,到底你家夫人生的啥孩?”劉甲生再次催促道。
“夫人,——夫人,——,她、她生位千金?!?br />
沉寂,可怕地沉寂。原先的滿臉笑容和期待,瞬間變成了凝固和失望。
劉甲生嘆息地扶著頭顱,時而望著天空的流云,時而看著地上匆忙奔跑的螞蟻。
期望得越高,失望得越悲切;彩玉本意有著滿滿的希望去憧憬幸福,可到頭來又是悲涼的結(jié)局。雖自己的肚皮爭氣,卻等來的是位女娃,沒有撐起劉家的希望。
盡管這樣,劉甲生只是沒有當(dāng)面地表示討厭。畢竟書香門第,有著涵養(yǎng)在里面。
看著生完孩子,窩在床上的彩玉,劉甲生不停地安慰道,“彩玉,好樣的?!?br />
“對不起,老爺!我沒有給老爺爭氣!”彩玉不停地給劉甲生解釋道。語言在蒼白的口唇間擠出,有著無力的蒼白和自責(zé)。
“沒有事的,你比咱家里那些不繁蛋的女人們強多了。咱生了,就有希望。今年生個妞,就可以等到明年再生個兒子,只要努力,一定會生個兒子的?!眲⒓咨煌5匕参恐视?。
彩玉也不再說啥,在不經(jīng)意間冷落了激情;在無奈中升騰著孤獨和不幸。
從生過女兒以后,劉甲生是再也不能徜徉在延續(xù)香火的美夢中,而是陷入尋找能延續(xù)香火的偏方的偏執(zhí)中,一如躁狂的獅子;又像燥急的猴子。由于前面幾房是沒有希望的田野,于是彩玉成了整日播種的實驗田,劉甲生固執(zhí)且努力地耕耘著,那些文人的道貌岸然,已經(jīng)被徹底撕去,遺留的是純粹的野獸和流氓的結(jié)合體。一場肆虐的靈與肉的搏擊,恰如暴風(fēng)雨一樣襲來。
彩玉默默地承受著,盡管屈辱,她也默默地承受著。希望有光明的出現(xiàn),雖說現(xiàn)在有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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