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生命之橋(散文)
題記:
老子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蹦暇┲兄e,使命運轉(zhuǎn)向,為不忘前事,特整理事情始末,是為記。
一、門診
跨年之際,我借女兒喬遷之機,上省城醫(yī)院有針對性地檢查身體,因為飯后沒走幾十步路就累得歇下來,肯定哪兒出了毛病。
大醫(yī)院看病說方便真方便,說麻煩也麻煩。說它方便,是可以網(wǎng)上預(yù)約,候診不用排長隊,提前半小時到場就可以,自助繳費,一筆清,不用驗鈔找零,更不必擔心扒手的黑心讓你血本無歸;說麻煩是,首診時,醫(yī)生還沒跟你說上三分鐘,望聞問切諸般手段還沒用全,等開處方檢查又得預(yù)約下次。折騰來折騰去,看一次病前前后后要花費十天半個月。
諸事停當,該上醫(yī)院了。
女兒網(wǎng)約專家號,從周一點到周五,專家號都被約滿。修煉成專家好不容易,啃五到十年的大部頭,還有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面對無奇不有的臨床實踐,150元一次,值!沒有專家號,看看可能約得到其他的醫(yī)生。高級專家,300元一次的,居然有不少人約,醫(yī)療資源多昂貴啊。我乏力,飯后走不動路的癥狀差不多是冠心病,就是通常說的心臟病,醫(yī)生沒定論,自己不愿承認罷了,也不知吃什么藥,總沒到要掛最高級專家號的程度吧。普通號就普通號,周一上午就有號。
說是十點候診,我們還是早早出門:吃早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去竹山路地鐵站,先乘1號線往邁皋橋方向,在新街口換乘2號線,往油坊橋方向坐3站,到虎踞路漢中門,改乘公交。坐三站便到了省人民醫(yī)院。要沒有孩子引領(lǐng),僅憑高德地圖,怕會費許多周章。
省人民醫(yī)院真的好大。大門口有專門的電瓶車接送病人,魚貫而行。我們頭次來,搞不清行情,邊走邊看。好不容易到了門診部,上二樓候診,女兒打前站,我和她媽找個椅子坐著等,視頻電話方便,不像早些年,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得手牽手,弄得不好就丟人。
診室一側(cè)的顯示屏滾動顯示候診人的姓名編號。輪到我進去,陪同的女兒觸動了手機外圓內(nèi)方的圖標。
接診的醫(yī)生年輕帥氣。他面對電腦屏,側(cè)臉望著我,聽我陳述病癥。他肯定地說:“可以肯定的是,你有冠心病,有一定程度的風險,我先給你開藥口服。等做了冠脈CT檢查后確診?!闭f完,在鍵盤上敲擊,屏幕的一些空格隨之被填滿,那就是處方。
走出診室,穿過坐著候診者的走廊到大廳,下電梯到藥房外掃二維碼扣費取藥,預(yù)約的檢查要等到一周后。
循著導(dǎo)醫(yī)圖到了10樓,半圓形吧臺式的接待處外等候檢查的人仍然不少,雖說有預(yù)約,不用過早趕來,狹長的走廊里、休息廳里都坐滿了人,既有病怏怏的老患者,也有身強力壯的漢子和溫婉可人的女孩,一看便知是陪護。聽口音辨面色瞄預(yù)約單,候診者有的來自外省,有的是本地人;老年人居多,中年人也不少;有的神情淡定,有的滿面愁容。做CT還要先做皮試打留置針,看來要借助藥物增加辨識率,讓肉眼發(fā)現(xiàn)不了的血管隱患明明白白地呈現(xiàn)在醫(yī)生的面前,辯證施治。
護士問我對青霉素、頭孢可過敏?得到我肯定答復(fù)后,她用針頭挑起我左腕的皮膚,往里面推藥,藥不多卻又痛又脹,比靜脈注射時扎針麻煩。一刻鐘后,小指甲蓋大、脹鼓鼓的包平復(fù)得如同周圍的皮膚。
輪到我時,我?guī)е糁冕樳M了檢查室。賢文說得好:三十年前人尋病,三十年后病尋人。年輕時沒進過醫(yī)院沒輸過液的我,才過半百便多了醫(yī)生朋友的電話微信,對彩超CT、動態(tài)心電儀等檢查儀器不再生疏。我沒違和感、恐懼感地按要求躺在待檢臺上,順手拉抻了帶歪的白床單。雖然說不是第一次,心跳似乎還是加快了不少。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任憑處置吧,留置針頭會推什么藥,不去管它了,我閉上雙眼張開雙臂。身邊多了個人影,半張開的右手掌里塞進了一個松軟的東西,也不敢用力握。
“吸氣!”我按隔壁房間傳來的指令做著深呼吸,快憋不住時,果然讓我正常呼氣。瞬間,一股暖流從手臂傳遍胸膛腹部下肢,仿佛在腦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四通八達的血液運行圖。
我被緩緩地移出來,壓在頭頂包裹身體四周的儀器離我而去,醫(yī)生塞給我的原來是掛號單。在休息室趴了約一刻鐘,臉上的潮紅漸漸消失,不再熱辣辣的。
晚上,想起病友分享的經(jīng)驗,當天能在網(wǎng)上看到檢查結(jié)果。女兒用我的手機,在醫(yī)院網(wǎng)患者通道查到了檢驗檢查報告。指標體系、醫(yī)學(xué)用語一知半解,數(shù)目字、結(jié)論還算通俗,幾支血管堵塞了四分之三以上,屬三支病變……
二、住院
女兒尚未成家,我為父的責任沒有盡到,沉重的疾病卻不請自來,驅(qū)之難去,我不禁心灰。事到如今,未卜前途,聽天由命,我倚靠在布藝沙發(fā)上瞇著眼,雙腳插進電火桶,膝蓋上覆蓋著特制的寬大薄被。暫且享受當下溫馨的時光吧。后天去見醫(yī)生,把自己托付給醫(yī)院。
女兒蹲在沙發(fā)邊刷屏,與網(wǎng)友交流,眼圈紅紅的,好久沒吭聲。坐在邊上的老婆問我,還喝水不?她沉不住氣,心中放不下事,借此緩解釋放壓力。女兒好多地方隨我,看上去知性隨和,卻冷靜有主見。
“爸爸,我明天到診室找醫(yī)生加號!”
“我們預(yù)約了后天的號啊,不就遲一天。”
“以前,是不曉得,你好幾支動脈血管堵了四分之三,還說有的血管看不清流向,似乎密閉了。明早,我先去,約好后,你跟媽打車去。”
供血不足,我理解為如同水泵抽水,揚程高,壓力不夠,怎么就堵了?幾年前例行體檢,心電圖提示,st波下移,到底是先有異常心電圖,還是先出現(xiàn)病變了?看來,我顛倒了因果關(guān)系。
屋漏偏逢連夜雨。第二天早上,帶著我的手機,女兒早早出了門,性急的老婆竟收拾東西做住院的準備。等電話來了,就來不及了。老婆一邊催我起床一邊說。
老婆手機鈴聲響起來,女兒說醫(yī)生提議到河西分院住院,CT檢查還不十分清楚,必須造影,我滴滴打車了,你們帶著東西到小區(qū)出口的餛飩店里等,外面雨好大。接著發(fā)來了約車截圖。
分院也人滿為患,我加床住在走廊里,晚上用屏風遮掩,還有幾個跟我情形相同,一字排開。
在院外,身子再不濟,都叫正常人,諸事親力親為;一旦穿上白條子褂褲,套上有編號條形碼的腕帶,你立馬變身為病人,要上的裝備一一登場:先是插上早放在一旁的心電監(jiān)護儀觸頭,一個指頭被卡上脈壓夾,藍色綠色黃色的波紋在顯示屏上不停地上下波動。接著,兩耳鼻孔塞上細膠管吸氧,像成天賴著雞窠不下蛋,被女主人逮住在鼻孔上穿根羽毛后放走的老母雞,眼前的世界略略變形,總是那么別扭,連在墻上的液化瓶咕嚕咕嚕地冒著泡,絲絲涼風吸進鼻孔,我就沒再張大嘴打呵欠,護士說,我血氧含量達百分之百了,沒達到九十五就不達標。有個上周在門診檢查的熟面孔出現(xiàn)在面前,真是同病相憐,他身上背著個方形盒子,還要動態(tài)監(jiān)測心電圖?真不能取笑別人,第二天,我要跟他一樣,背上二十四小時不離身的監(jiān)測儀。這里的病號基本不打點滴,唯獨我屬重癥,打留置針,每天掛降脂擴張血管的藥物。
檢驗更是少不了的,基本上是通過血樣分析。
大家還在睡眠中,房內(nèi)燈亮了,“抽血了!手伸出來?!弊o士放下長方形不銹鋼托盤,從中拿起皮條,看我伸哪只手。自從套上病員服,除解手外,都在床上,有心事在,不愿抱著手機不放,晚上似睡還醒,在床頭陪護的妻子撩起被角,一骨碌坐起,披上衣服趕來幫忙。
我伸出靠近護士的手。她在上臂彎扎皮條時,我握緊拳頭,閉著眼,隨她抽多少。憑感覺,摁棉簽的手換成老婆的了。她心疼不已,“一天哪長好多血啊。一下子又抽了八管!”你能讓她不抽,你央求著進來,沒床位睡走廊,沒半句怨言,這算得了什么?出去又是一條好漢。
“你多吃點,補補!”吃中飯時,老婆從碗里夾塊牛排塞到我碗里。
“我也有,就是以前吃好狠了,才這樣?!蔽覍⑷馀艎A回她碗里。
在中心校快三十年,別的福利沒有撈到,喜酒喝了不少:老教師孫子成長禮、老母八十壽慶、兄弟參軍,都要邀請你去捧場,吃高級餐、打平伙,心慈手軟哪行,大塊吃肉大杯喝酒,以至于只長肚子不長腦子,彎腰系不上鞋帶,得抬起腳將手湊過去將就。
吃下去的都得吐出來,事到如今迷途須返。
消停了一會,查餐后血糖,12點。對我們科來說,不算高,符合術(shù)前標準。小護士點評,我佯裝不知,飲食更注意,倘若糖高多了,傷口難愈合,吃虧的還是自己。
又一名護士拿著細針走近我,像打胰島素似的,我往下捋著寬松的褲腰?!胺姥ǖ?,有點痛?!弊o士像酒店上菜的服務(wù)員報菜名,熟練隨意。幾天下來,已清楚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
查房時,醫(yī)生再三叮囑:“不能隨便下床,解手就在床上。下午有出院的,你挪到28床?!?br />
病房有衛(wèi)生間,不用繞彎上公廁,盥洗方便,鐵打的醫(yī)院,流水的病人。
病房擺著兩張床,拉上床之間的環(huán)形窗簾,能互相隔開,醫(yī)生檢查病員傷情也隱蔽。進門左手邊的壁柜編了號,各自放行李、存被褥;右邊的衛(wèi)生間有淋浴室。床頭柜側(cè)邊放開水瓶,大部分像抽屜,開鎖拉出來便是低矮的單人床,供家屬陪護時睡。睡不睡都收陪護費。站在窗邊朝外望,高高低低的屋頂、地面一層白,今冬的第一場雪,我只能在病房觀賞,成天在空調(diào)間單衣薄衫,孩子卻穿梭于寒風凍雨中,為我忙前忙后,心疼又欣慰。
同病房的男子小我?guī)讱q,靜靜的臥在床上玩手機,陪護的母女像山澗的瀑布嘩嘩流淌不歇。你們才說一陣子話,年紀長的便阻止,說病人要靜養(yǎng),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我檢查完畢后造影,幾天能出院,犯不著跟她計較。
傍晚,一個瘦高個的白大褂走近我,自我介紹后,說:“明天由我為你造影。”他伸出手捏住我手腕,并攏食指中指搭脈,暖烘烘的。
他接著語調(diào)平和地邊說邊比劃:“支架是要安的,你三支病變,起碼得裝三個。在手腕這推麻藥有點痛,后來就不難受了?!?br />
能安支架,好,早安早回去過年。老婆聽后,幾天來一直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又叫女兒在醫(yī)院將就一晚上,明天早上不慌不忙。
才上班,有護士來接。外面淅淅瀝瀝的冬雨在北風中添了幾分寒意,感覺他們加快了推車的步子,撩起軟門簾進了手術(shù)樓。
核對信息無誤,換鞋進手術(shù)室。
穿著藍衣服戴著藍帽子的護工背對著我,正在工作臺前準備器材,塑料包裝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另一名護士叫我上床仰面朝天躺好,推進有環(huán)形罩子的檢驗臺。
我不敢朝兩邊觀望,怕看到什么針對我的利器,無知才能無畏。有人在旁邊掛起套著包裝袋的上衣,隔開了我和醫(yī)生。
針在戳皮膚,在深入……好痛。我咬住嘴唇,該來的遲早會來,我病情嚴重,才排在第一個。
頭頂上的罩子沒有動,像顯示屏狀的面上光束奔涌旋轉(zhuǎn),身邊的醫(yī)生在行動,一會兒離開了,一會兒又回來了。這就是造影,怎么造的,我還不清楚。
半晌,我右腕扎上了東西,床被退回來。“好了,可以下來?!蔽抑皇怯行?,慢慢走出手術(shù)室到走廊,在長椅上坐下,一側(cè)早有人在等候,他昨天被醫(yī)生安排上跑步機測試體能。
右手腕帶上緊擰著螺絲,像自來水龍頭接管子的卡,雪白的厚紗布從兩側(cè)露出來?!安挥X得難過吧!”老婆關(guān)切地問?!班?,局麻,人清醒著?!甭犎思艺f,有人忙活幾個小時,我才兩刻鐘,這么潦草,怕是無可救藥,安不了支架?!袄钤洪L說,可以搭橋。”老婆猜透我的心思。
妻女幫著護士推動帶滾輪的病床,推出走廊到外面,進樓上電梯,出電梯回病房,右手背脹鼓鼓的,指關(guān)節(jié)凹陷的地方抻平了,像帶了拳擊手的手套。
現(xiàn)在可以放松一點不?女兒在約摸四小時后,找來護士將卡子按逆時針方向轉(zhuǎn)了一圈。
外面仍嘩啦啦地下著雨。內(nèi)科呆著沒意思,得轉(zhuǎn)心血管外科。
結(jié)賬聯(lián)系救護車。我只是沒什么氣力,要救護車做什么?得自掏腰包呵。
簡單收拾,坐等車來。120不一定隨叫隨到,上演生死時速只出現(xiàn)在影視中。頭一次躺在擔架上被人抬著推進救護車,護士見我神智清楚,為穩(wěn)妥起見,還是給我供氧,拉著警報穿行在車來車往的街道。
那是四十二年前的事了。本命年的父親中午興沖沖地抿了點白酒,覺得不舒服,讓人用人力車拉著上鎮(zhèn)衛(wèi)生院?!澳阏鏁缘孟砀?,長腳不走路,要人拖著。”對門的老柳見此情景開他玩笑。狗屁的鎮(zhèn)衛(wèi)生院坐落在半山坡上,人病得走路邁不開腿非要爬坡不可,等到治好病恢復(fù)健康卻輕松地走下坡路。父親以為沒大礙,硬挺著爬坡上醫(yī)院,結(jié)果加重病情,不久便渾身發(fā)紫,臉龐烏黑……
當?shù)貙⑿募」H邪l(fā)“烏沙癥”,用放血法施治,拿松軟的掃帚拍打,減輕心腦壓力,往往起死回生??赡莻€周末,他沒回家,一般人不會操作看似簡單的急救法,便再也無法站著走回家了,這成了我心頭永遠的痛。倘若有護理常識,讓他平臥著,不做劇烈運動,或許還有救……一想到我給父親整理遺容的情境,胸口便隱隱作痛,清淚順著眼角撲簌簌滾落下來?!吧逞?,好流淚!”女兒用紙巾幫我擦拭時,我說。“我像你,也是沙眼?!迸畠焊胶?。唉,人心軟,遇事只替別人著想,搭上自家性命。要不是醫(yī)生堅持用救護車,時至今日,我還是舍命不舍財,認為用它太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