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志愿者(小說)
下午五點半,老張下樓倒垃圾,遠遠地看著小王自校門口走來。小王與所有人一樣,戴著口罩,唯一不同的是手臂上戴只耀眼的紅袖章。
老張將一袋滿滿的垃圾放在地上,離小王站得遠,問小王幾時當志愿者了?
小王正欲進樓洞,停下腳步,說有三天了,正月十四去的。
老張又問,發(fā)不發(fā)工資?
小王呵呵兩聲,志愿者發(fā)么工資呢?發(fā)工資就不叫志愿者了。
老張刨根問底,知道志愿者必須每日早八點半上班,晚五點下班,中午回家吃飯休息兩小時。時間長,挺辛苦。每個志愿者分工不同,有下鄉(xiāng)村的,大多數(shù)就近安排留在小鎮(zhèn)上。小王負責看守供銷社新封閉的鐵大門,有通行證的車輛和人員進出時開門放行,此外一律鐵門緊鎖,貓狗都不能放過。鎮(zhèn)干部天天搞巡查,有時縣干部下來搞督查,玩忽職守者將嚴肅處理??蓯旱男鹿诓《靖愕萌诵幕袒?,偏僻的湖口鎮(zhèn)已經(jīng)確診了五例病人,據(jù)說是一位從武漢打工回來的男子傳染的,五家至親聚在一起打牌喝酒熱鬧釀下大禍,現(xiàn)在剩下的十五人全部作為疑似病人隔離起來了。
老張不想當這個志愿者?,F(xiàn)在出門就有危險,外面的空氣都含有新冠病毒的可能,又不給工資,何必出這個風頭?
過了兩天,老張改變了看法。他在湖口中學后勤管采買,學生延遲上學他就閑在家里,沒誰通知他上班。上面不是說不出門就是給國家做貢獻么?但是時間一長,閑在家里半點意思都沒有。上學時給學生食堂上街買菜,每日可得些小便宜,有人給他私人送小菜的,有人給他送包“黃鶴樓”牌香煙的,現(xiàn)在除了一點死工資,沒有半點油水,而且家庭開支比以往增加許多?,F(xiàn)在菜市場早就封閉歇業(yè),買菜要到鎮(zhèn)上唯一的利民超市,顧客不能隨便進去,不過他想去也去不了,校門全天候封閉,有專人把守。想買生活用品要提前在學校微信群申報,學校安派了代購員去超市購回,三天采購一次。價格不僅比平時貴了許多,質量還不好,蔬菜有爛的,水果有腐的,代購員沒有閑心幫你挑選。老張發(fā)現(xiàn)小王經(jīng)常提些新鮮蔬菜回家,手里提的塑料袋根本不是超市的,一問才知道小王是占了志愿者的便利,可以到街邊農民家的菜園里看貨選貨,物美價廉。封閉之后,農民不能上街賣菜了,有人上門便低價出售,這總比爛在地里強。老張請小王幫忙在農戶那買過一回,菜苔、球白、芹菜、蘿卜、大蒜、蔥花、辣椒,裝了半蛇皮袋,結帳只花了二十元錢。第二次再想買就說不出口了,人家小王不是專門為你老張服務的,不是專門為你老張當苦力的。于是,老張就有了當志愿者的想法,他想,當志愿者起碼可以像小王一樣到處跑跑,采購自家的生活用品,即使進超市,也可以過細地挑精揀肥。
他反復想過,雖說當志愿者沒報酬,但是學校老師們正在網(wǎng)上授課,到時候是要發(fā)補貼發(fā)獎金的,他老張閑著就不一定有,就是有也只是象征性的一點點,比人家少得多。他突然腦洞大開,難怪小王要積極當志愿者呢,網(wǎng)課老師發(fā)補助發(fā)獎金時則不敢少他一分。到底是年輕人聰明,想得遠。小王在學校當校警,抗疫期間跟他老張一樣,學校沒給任何工作。
我能不能當志愿者?
一天,老張給小王打電話。小王說這當然行啦,想去您明日早點起來,我?guī)フ疑鐓^(qū)張主任。
社區(qū)門口停著一輛大貨車,張主任正帶著一幫志愿者從大貨車上卸白菜。西藏捐贈的。張主任認得老張,只是交接不多,每次相遇點個頭而已。張主任問,其他地方滿了員,還有衛(wèi)生院缺人,您去不去?一說起衛(wèi)生院,老張不寒而栗。原指望像小王一樣守守鐵門,只要戴好口罩離人遠點,則不會有事?,F(xiàn)在的衛(wèi)生院成了發(fā)熱門診???,住有一些新冠疑似病人。從自家的樓上看得見對面衛(wèi)生院的大樓,及裹著白色防護服的醫(yī)生。時常有救護車進去或者出來,看上一眼都怕呢。平時他將家里靠近街面的窗戶關得嚴絲合縫,拉攏了窗簾,生怕有新冠病毒從對面飛過來,越窗而入。
張主任看出了他的膽怯,說您不要擔心,衛(wèi)生院給防護服,安全得很。
當著張主任和一群志愿者,老張不好意思打退堂鼓。故作姿態(tài)地說怕什么呢?我不怕。只是我喜歡喝茶,尿多,每天要換多少防護服?想想又說,要不這樣,小王,我與你調換一下行不行?你們年輕人火氣大,有點尿也忍得住,不像我們這個年紀下面成了穿眼洞。
張主任看看老張,又看看小王,說這也行,年輕人多吃點苦。問小王行么?
小王靦腆地笑著,一手摸著腦殼上的濃發(fā),說前輩們開了口,他沒意見。
于是老張走馬上任了,衣袖上箍著紅袖章,人顯得精神了三分。其實這個活兒并不累,只消搬把椅子坐在供銷社寬敞的門檐下,與搭襠的另一志愿者聊聊天,實在沒話可說了各自玩手機,或者看看如今冷冷清清空曠無人的街道,以及街道上散兵游勇般的巡邏隊??粗策夑犓秃眯?。是街上各商戶報名參加的志愿者,七八個人,散亂稀疏的兩列縱隊,前面一人扛著紅旗,一人舉著喇叭周而復始地喊著不要不要之類的口號,在街面上來來去去。偶爾有供銷社大院內進出的志愿者和公務在身的干部,需要他倆去開門鎖門。按要求要兩人在場,實際上一人就行,另一人可以去辦點私事。
老張當了幾天志愿者,感覺很爽快很愜意,幾乎沒啥危險,輕輕松松地一天就過了,并不是很累的事。況且每日能帶回家一些新鮮便宜的蔬菜,有時尋機給人方便,私自放人出來買菜,人家會從菜袋里揀出一些送給他。做人不必那么死板么。只是一次有人在里面敲鐵門,敲得噠噠地響,老張起身去看看,剛剛將圓臉湊近鐵門上的觀察口,里面一張馬臉同時湊過來,嚇得他一跳。馬臉沒戴口罩,一只香煙含在嘴上,看清外面戴著紅袖章的老張,連忙摳了根香煙從觀察口遞過來,說師傅喝根煙?老張驚魂未定,好一會才平靜下來,沒接他的煙,露出厭惡的表情。
老張在小鎮(zhèn)生活了三十多年,居然不認識馬臉,未必馬臉是外地的來客阻在小鎮(zhèn)上了?馬臉約莫三十歲,他說我一直在武漢打工,與您當然面生。一聽說是武漢回來的人,老張更加惶惶不安,責怪自己不小心,不該將臉湊過去,在外面吼他一聲,問問是誰?有什么事?鐵門上割開的巴掌大的觀察口與他老張有屁的關系?是留給領導看的??创笤簝仁欠裼腥司奂腥俗邉?,是否平安祥和。
居然與武漢來的人臉對臉了。武漢是新冠病毒的高風險區(qū),地球人都知道。
馬臉說,您不要怕,我是臘月二十回家的,快有一月,若是有病早就發(fā)了。看看,社區(qū)天天來人量體溫,我天天沒事。
同伴是菜市場賣水果的,報名當自愿者比老張早得多,他認識馬臉,證實馬臉說的屬實,老張才多少安心一些。
馬臉在大院里關得憋悶,總想出來轉轉。弄得熟了,老張會乘著下午五點以后放他出來。五點以后不再有領導查崗。馬臉每次都會送老張一包好煙,開始老張假意拒絕,奈不住馬臉的堅持,就次次笑納了??此樕?,滋潤健康,根本不像個有病的人,老張徹底放了心,有時還與馬臉面對面的喝根煙。
不開心的事也是有的。聽說小王在衛(wèi)生院當志愿者,分發(fā)了一部蘋果手機。乖乖,新款的,八千多元。是本鎮(zhèn)出去的企業(yè)家捐贈的,說醫(yī)生治病救人,功德無量,要略表敬意。狗日的,小王又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衛(wèi)生院里的人,憑什么得一部手機?問過巡察的領導,領導說你不要嫉妒小王,小王在隔離區(qū)負責衛(wèi)生,辛苦些不說,還危險性大。老張想想也是,這部手機不好得,若是當初不與小王換崗,這部手機就是他老張的。他不悔,若是現(xiàn)在要他去醫(yī)院,而且先給他一部蘋果,他也絕不會去。一條命就值八千塊錢?
令老張意料不到的是,小王竟然將蘋果手機賣了,錢悉數(shù)捐給了衛(wèi)生院里的一位病人。
更為意料不到的是某日晚上,小王打電話過來,問老張這幾天身體可好?體溫正不正常?老張說你這人怎么了?光問些稀奇話。我身體不好還能當志愿者?小王說,昨日晚六點,供銷社的馬臉到衛(wèi)生院做了檢查,可能有新冠肺炎,明天要送縣醫(yī)院去。您該與他沒有接觸吧?不然要在衛(wèi)生院里隔離的。
老馬跌坐在地板上,一時無語。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天亮時才囫圇進入夢鄉(xiāng)。他夢見自己躺在衛(wèi)生院潔白的病床上,渾身無力,無神地望著穿一身防護服的小王,他在病房里穿來穿去地拖著地板,想喊他一聲總是張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