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青蒿粑粑(散文)
不知怎么,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總是喜歡懷舊,尤其是兒時的吃食。幾十年了,還在我心頭縈繞的,就是那清香撲鼻的青蒿粑粑。
青蒿是屬于菊科,我的家鄉(xiāng)喜歡稱它為蒿子,就像我們村里的二大爺、傻子嬸一樣,一到吃飯的點兒,就圍著村頭叫:“狗剩兒;八斤子,回來吃飯了。”直至他們都長成十、七八歲大小伙子,二大爺、傻子嬸還喜歡這樣稱呼。猶如蒿子,似乎只有這樣,才感覺溫暖、親切。它的品種繁多,常見的有白蒿、青蒿,其中做粑粑用的蒿葉便是一種香蒿,也就是青蒿。直立的莖桿上多有分枝,葉片互生,中部羽狀分裂,看起來就像是鳥類的羽毛,乍看外形又有點像端午節(jié)門頭上插的艾草,只是葉片不像艾草那樣魯壯寬大,自然顯得細碎耐看,聞起來味道也比艾草香濃,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它的正面深綠色,背面泛著白乎乎且細細的絨毛。青蒿是春天的寵兒。當春風吹來第一縷綠色,這些青蒿就像是迎來了遠方的貴客,不甘冬日的寂寞清寒,紛紛從田間地頭、小河溝坎,略帶潮濕的地方鉆出泥土,伸出細細的嫩芽,舒展著它們憋著一冬的肢體,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片片一簇簇,結伴生長,擠擠挨挨熱烈而奔放。起初只是一兩片葉子,可趁你不注意時,它們已經悄悄拔節(jié),一根根獨立的嫩頭正昂首向上,齊頭并舉向你微笑,在綠茸茸的草叢里,是那樣的樸實典雅,恬淡芬芳。遠看似是一把把小小的綠傘,沐浴著一場潤澤清麗的春雨,它們仿佛就在一夜之間,精靈一般蓬蓬勃勃地鋪展,染綠了故鄉(xiāng)那濕潤潤的原野。漸次濃郁的草色和輕盈的青蒿混合,氤氳著濃濃而獨特的蒿香,總能讓你急匆匆的腳步停下來觸摸觀賞。
我的家鄉(xiāng)農歷三月三,方圓幾個縣,都有吃蒿粑的習俗。據說這似乎與介子推有關系。春秋時期,晉國公子重耳為躲避禍亂而流亡列國,大臣介子推始終追隨左右,不離不棄,一路上挨餓受凍歷經艱辛。介子推割股供肉,給重耳充饑,重耳勵精圖治,終成為一代明君晉文公。因介子推不求功名利祿、夸功爭寵,攜老母親隱居今山西的綿山。文公知道后,親自到綿山恭請介子推,可介子推不愿為官,且躲藏綿山深處,文公無奈令手下放火焚山,原意是想逼迫介子推露面,好回朝廷做官。此時的介子推堅決不下山,與母親相擁抱樹而死。文公難過之時,遂修廟立祠,以紀念這位忠臣義士,并下令與介子推焚死之日禁止生火做飯,一律吃冷食,為此就有了寒食節(jié)。因青蒿粑粑熱吃冷食均可,為此,家鄉(xiāng)人也就將食蒿粑風俗一直延續(xù)下來。它不僅承載著鮮為人知的千年文化,與歷史相連,更是與民俗息息相關。寒食節(jié)在清明前一兩日,伴隨著歲月的流逝,寒食節(jié)逐漸被清明節(jié)所代替。
清明前后,青蒿初初長成,彷如鄰家小姑娘,楚楚動人。莖葉肥碩鮮嫩,外形碧綠水靈,采摘時嫩嫩的葉尖用手指輕輕一掐就斷,可聞見青蒿那誘人的香氣。此時的蒿子做粑粑正香。每到三月三或清明前,陽光正好,縷縷春風輕拂,姑娘媳婦成群結隊去地里采擷青蒿。食蒿粑這一民俗習慣巧妙地將踏青與美食糅合在一起。蒿子生長于田間地邊,山坡河岸,采蒿就是與大自然一次親密接觸,是欣賞春光的大好時期,讓郁潔了一個冬天的濁氣舒散,讓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溫馨邂逅。
青蒿粑粑主要是以蒿葉、臘肉、米粉為原材料精制而成??捎谜艋\蒸;可用鐵鍋烙。每到這個時節(jié),母親最忙,因為她做出的蒿粑似乎格外好吃,制作的工序也比別人家要繁瑣,按照母親的說法是做什么事情都馬虎不得,尤其是吃食,更是不容小視。記得我家門前有兩口大水塘,塘里有菱角和水草,小魚小蝦在水里游弋,水很清澈。母親是位勤勞的人,閑不住,不是在水塘里洗洗涮涮,就是在廚房里燒菜、煮飯。正忙著,有人來請:“二嫂子在家嗎?晚上想請您給我做一鍋蒿粑?!备赣H在家排行老二,故而就有左鄰右舍請母親幫忙做蒿粑,不是二嫂子,就是二媽叫個不停。母親是位熱心腸人,每次都樂意答應。其實,母親做的蒿粑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訣竅,只不過就是慢工出細活,講究的是味道。首先將采擷回來的青蒿拎到水塘邊,在清澈的水里清洗干凈,然后在青石板上反復揉搓,直到沒了魂失去了形,讓那綠綠而苦澀的汁水在水里一次次漂洗殆盡,然后再一團團擠干水分。蒿葉切碎待用,咸肉將肥瘦分開切丁,上等的大米磨成粉,將蒿葉和米粉摻和到一起和勻,再慢慢用手揉捏,盡量讓食材完美的結合粘黏在一起,這樣吃起來更有嚼勁,并且還有一股黏扣扣的舌尖美感。點燃柴火灶燒熱大鐵鍋,先下肥肉丁爆炒,然后中小火慢慢逼出油脂,待肥肉丁漸漸呈現微黃,再將瘦肉丁倒入一起翻炒,當你聞到臘肉滿屋飄香就好。這時抓入一大把事先準備好的蒜葉碎,放入少許鹽,倒入適量熱水,待鍋里的油湯沸騰,再把混合好的蒿葉和米粉一把把撒進鍋里,趁著小火的熱度迅速用鍋鏟用力攪拌,讓所有混合的蒿面都裹上咸香味的臘油,將其不停地翻炒,以免粘鍋有糊味,待到米面逐漸溢出香味,出鍋盛起。
待到稍涼,用手攥起大小均勻的面劑,手心沾水兩面拍打成厚薄恰當,光滑緊致且扁扁的圓形,鍋內放入一碗冷水,小火伺候,且火力勻稱,再把這些野蒿粑粑順著鍋邊一圈圈貼牢,蓋上鍋蓋,慢燒上汽,待聞到青蒿粑粑和臘肉的香味,再擱上一把草火熏烤一會,就大功告成了。這時揭開鍋蓋,那一圈圈的粑粑,個個圓潤光澤,晶瑩剔透,絲絲蒿葉在綿綿的米面中交錯,肉丁鑲嵌,綠的晶瑩,紅的纏綿。蒿葉與臘肉完美結合相得益彰,就彷如遇到了紅顏知己,吸飽了臘肉濃郁的咸香味;而蒿葉也知道投桃報李情來情往,毅然把自己獨特的清香慷慨地獻給臘肉,以至于它們相互吸引,取長補短。臘肉丁點綴其間,色澤金黃,像初戀那生澀而又幸福的擁吻,有一種梨花帶雨的柔情。把香味濃郁的野蒿粑粑鏟起,一面黃亮亮的焦殼,一面透出讓人饞嘴欲滴的咸肉小丁,掰一塊放進嘴里,那種舌尖上的觸感,糯韌綿軟無以言表,口齒留香讓人回味。如果說北方的點心是官禮茶食,那么故鄉(xiāng)這青蒿粑粑,在我的心里倒算得上是嘉湖細點。我想,故鄉(xiāng)對于我來說,就是這種魂牽夢繞的蒿粑的味道!這些味道,已經在漫長的時光中和故土、鄉(xiāng)情、念舊等等情感混合在一起,才下舌尖,又上心間,讓我們幾乎分不清哪一種是滋味,哪一種是情懷……
寫到這里,不覺讓我想到一直縈繞于心的往事。那一年春,一場自然災害導致春荒。接連幾天的野菜,已經讓五六歲的我兩腿發(fā)軟。眼看著母親又煮了一鍋咸菜疙瘩,不諳世事的我,竟然和母親賭氣,不吃,跑出門懊惱地坐在門扇邊的石墩上發(fā)呆。忽而,從墻邊屋拐處飄過來一陣久違的蒿子香,伸頭一看,只見隔壁二丫正捏著一塊青蒿粑粑,有勁得味地一邊吃一邊朝我走來,還將蒿粑舉到我面前撩著,我氣不打一處來,一下子轉回屋,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鉆到母親懷里大哭,吵著要吃蒿粑。二丫的爸爸在鎮(zhèn)上糧站上班,眼看著兩個孩子餓的,就時不時地避開領導,偷偷將一些地上撒下來的碎米和糠屑掃起來,塞進隨身穿的大圍腰口袋里,帶回家要孩子娘摻野菜給二丫她們做粑吃。母親無奈,只有摟著我不停地哄著,眼睛里分明含著晶瑩。忽然她好像眼前一亮,似是哥倫布發(fā)現了新大陸。只見她朝著墻角那臺久沒磨面、且落了一層厚厚灰塵的大石磨看著,仿佛那里藏著寶貝,猛然她推開我站起,隨即去廚房拿起一只小盤子,順手將墻上掛著的那把棕笤帚取下,走到石磨前,兩只衣袖往胳膊肘上摞了摞,雙手緊緊地握住石磨的上扇把手,用力搬起一定高度,再慢慢移開放平穩(wěn),露出磨堂,小心翼翼地用棕笤帚將磨堂里那僅有的粗細不勻的雜粉掃進小盤子里,然后再吃力地把移開的磨盤復位合上。一切做的那么麻利快速,興致勃勃地端著盤子,對我說:“晚上媽媽做蒿粑給你吃?!敝豢此樖謴奈莨樟嗥鹬窕@,朝著后山坡徑直往上,眼看就沒了蹤影。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母親拎了半籃子青蒿回來,接著清洗、揉捏、搗汁、做粑。與其說是蒿粑,倒不如說是蒿菜團子,幾乎看不見面粉,可那兩面酥脆焦黃的蒿葉,而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已經讓我欲罷不能。來不及細嚼慢咽,一會功夫就將三四個蒿子粑粑,一并收入囊中,小小的我得到了食欲的滿足。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吃到的最美味的青蒿粑粑。
蒿粑不僅蘊含著人間親情,讓人深感溫馨,有時還往往跟著愛情一起走,以此來傳情達意,表達對心上人的愛慕之情。七零年春節(jié)剛過,大隊文藝宣傳隊要參加公社的文藝匯演。大隊書記說,“宣傳隊的隊員,從現在起,每天去大隊部排練,以取得好成績”。參加文藝宣傳隊的隊員,都是從大隊各個地方抽調的青年男女和下鄉(xiāng)知青。和我住鄰隊的紅英和啟銀也在其中。從大隊部回家大約要走五六里路。排練完回家的路上,紅英從貼身衣服的口袋里,掏出層層包裹的紅花手帕,里面是幾塊咸肉做的青蒿粑粑,遞給啟銀,“媽媽今早掐蒿,中午做的粑粑,要你嘗嘗鮮,還熱著呢”。紅英的臉上泛起了桃花似的紅暈,低著頭說。啟銀也不推辭,拿起一塊就咬了一口,“好吃,很香”。后來每次排練完回家,紅英姐就像變戲法似的,不是捧出幾個熟雞蛋,要不就是手帕包著一捧炒熟的毛栗子。姑娘的心思,就在這些吃食里慢慢發(fā)酵暈染。紅英在家是獨生女,長著還算水靈,就是臉上有一粒粒褐色的雀斑,皮膚顯得黑一點。啟銀身材魁梧,說話時眼中總是帶笑,淳樸憨厚,是一把種莊稼的好手,可由于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倆兄弟,生活拮據日子過得清苦,紅英的娘就為這有點不稱心。但看著倆孩子情投意合相親相愛,這門親事也就訂下了。當年底就辦了婚事,次年就生下來一個大胖小子。這還真的多虧青蒿粑粑的傳情呢,你說不是嗎?
??!青蒿粑粑,我故鄉(xiāng)的美食!細細品味,嘴嚼的是舌尖上的那份甘甜和溫潤!不管漂泊到天涯海角,您始終如影相隨,在我的心里一直沒有走遠,依舊在鄉(xiāng)音的繚繞中講述著過往,默默地抒發(fā)我綿綿無盡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