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時光劃過的痕跡(散文)
在時光的長河中,人的生命顯得是那樣的渺小,猶如不經(jīng)意間劃過的一道痕跡,或深或淺,或喜或悲,無論你是否在意,他們都將漸漸淡去,直至消失,只是誰也無法抹滅他們曾經(jīng)存在的事實。就像一個人生命中的每一場際遇,永遠(yuǎn)也無法逃脫漸行漸遠(yuǎn)的分離,譬如父母、兄弟姐妹……無論是誰,在你的生命中,雖然只陪過你一程,然而他們卻如五彩的音符,不停地跳動,奏響了你生命的曲。
一、記憶的開始
兒時的記憶是從姐姐和村子里的四個小孩一起走失開始的。
那年我四歲,姐姐五半歲,只記得母親坐在院子里,邊哭泣邊為襁褓中的弟弟換著尿布,母親身旁放著一個炕籠(一種用竹子編制的,籠罩在火上烤衣服的東西),上面掛滿了尿布和濕衣服,母親把換下的尿布放在炕籠空隙的地方,埋下頭,又接著哭泣。她的眼淚不停地淌,嘴唇不停地顫動著,似乎怎么也停不下來一樣,最后,哭得眼睛腫成了一條縫,整個臉也浮腫起來,看起十分嚇人。
那時,爺爺和奶奶都還在。記憶中,他們沒有哭,只是也坐在院子的小凳子上,一句話也沒有說,面色凝重。爺爺最疼愛姐姐,一方面因為姐姐有殘疾,另一方面,姐姐從小就很懂事,大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絕不像我,想做的時候就做,不想做的時候就假裝沒有聽到,然后一溜煙跑個無影無蹤,所以我也常常被大人們批評,甚至打。姐姐走失了,爺爺很傷心,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仿佛一張胡亂扔在地上的破漁網(wǎng),皺皺巴巴的,毫無支撐,掉光了牙的嘴巴更顯得凹陷,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紅紅的,似乎還汪滿了眼淚,只是還沒有流出而已。他木然地看著一個地方,嘴里不停地喚著姐姐的名字:“瑩瑩,瑩瑩……”姐姐小名叫小云,那時,我總認(rèn)為是爺爺?shù)艄饬搜?,口齒不清,把姐姐的名字叫成了“瑩瑩”,卻不知道是爺爺對姐姐的愛稱。奶奶皮膚很白,臉上的皺紋看起沒有爺爺那么明顯,鼻頭肉嘟嘟的,掉光了牙的嘴巴緊閉著,仿佛嘴唇就要碰到鼻尖一般,下巴向上微微翹起,很慈祥。她眼睛看不見東西,但眼球卻不停地左右轉(zhuǎn)著,似乎努力想看見什么。也許她也在焦急地等姐姐回家吧。若是平常時候,一定是爺爺有滋有味地“吧唧”著他的旱煙,抑或一邊打掃著容易讓人絆倒的垃圾,一邊唱著他那我聽不懂的歌:“嗆——嗆——嗆唻咚唻——壯……”歌聲并不優(yōu)雅,但卻能感覺到爺爺?shù)目鞓贰D棠虅t會悠閑地坐在院子里,給我講起她腦子里面僅有的幾個故事,雖然我們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但每次我都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奶奶,認(rèn)真地聽著,因為,雖然奶奶講的故事并不新鮮,但是我特別喜歡奶奶講故事時的神情,她非常認(rèn)真,似乎故事就發(fā)生在她身上抑或是她親眼所見的一樣,講得惟妙惟肖。抑或,我蹲在奶奶身旁,轉(zhuǎn)動著她手上的玉扳指問:“奶奶,你家以前不是很窮嗎?怎么你會有這個值錢的玉扳指呢?”“是啊,你爺爺哪有錢給我買這個啊,是他有一次去賭錢,有個人輸光了,最后就用這個扳指抵給你爺爺了,你爺爺回家就給我了!”奶奶一臉幸福的樣子,一邊摸著她的扳指,一邊慢慢地說。而此時,爺爺、奶奶和母親都各自揣著各自的悲傷,這氣氛讓我有些害怕,我嚇得在一邊觀望著一切,一句話也不敢說,不知道悲傷,只是心里充滿了恐懼。
母親的大意是說,姐姐是個有殘疾的人,其他的4個小孩均是健康的。若是都被賣人的賣了,姐姐一定會被人家嫌棄,有可能被弄死或者拋棄。所以越想越傷心,哭了一個下午。
其實姐姐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被母親剪成齊眉的劉海學(xué)生頭,圓圓的臉,白皙細(xì)嫩的皮膚,清澈見底的大眼睛,略顯羞澀和膽怯,挺直的鼻梁,小嘴巴,十分乖巧可愛,就像一朵潔白無瑕的云,不帶一絲污濁,飄到哪里都會給人帶來好心情,抑或一朵盛開的花,總會讓人不禁想起美好的未來。
到了晚上,父親回家?guī)硐?,有人打電話到化肥廠說銀河村走失的5個娃娃被望城坡一家好心人收留了,讓趕緊去接。但當(dāng)時接聽電話的人把“望城坡”聽成了“草提沖”,兩個地方方向正好相反。那時交通不便,大家向著相反的方面走了一晚,第二天才找到5個孩子。
回來時,收留孩子的人家怕孩子們在路上餓,就買了一些餅干,一人分了四塊,其他孩子還沒有上路就吃光光了,唯獨姐姐舍不得吃,一直揣在自己的褲兜里,一個大人問她:“小云,你褲兜里揣的是什么?”她說“餅干!”大人又問:“你怎么不吃?”她答道:“我要留給我妹妹!”因為在七十年代,對小孩而言,餅干是很難見到的稀罕寶貝。回到家,姐姐跑向我,興奮地從褲兜里掏出碎掉的餅干:“給,妹妹!”我開心地接過來,有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失蹤了兩天兩夜的姐姐,看起有些疲憊的樣子,瘦小的她,此時更顯得弱小可憐,她的小臉略顯蒼白,嘴唇也干裂而沒有血色,也許是餓了,也許是累了,也許都有。然而,她那清澈見底的大眼睛里卻雀躍著幸福和歡喜,因為她回家了,又見到了她的妹妹。
也許是早早聽說姐姐已找到的消息讓母親心里踏實了,所以,哭了很久的母親見到失而復(fù)回的姐姐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激動,只是那大人把姐姐舍不得吃餅干的事給母親一說,母親眼里又泛起了淚水,她說要是姐姐找不回來了,這餅干就是揣爛,姐姐也永遠(yuǎn)見不到自己的妹妹了。
后來,姐姐與4個小孩走失的事情,竟然成了一個傳說,說是銀河村有5個小孩被仙風(fēng)吹走了。當(dāng)然這是后話,姐姐回家了,但這個傳說好像到現(xiàn)在都還在老一輩人的口中傳來傳去,頗顯神秘。
我們一共四姊妹,哥哥、姐姐、弟弟和我。
那時對哥哥小時候的印象極其模糊,因為哥哥大約7歲就到城里面姑媽家讀書去了,他雖然只比我大3歲,但很聰明,5歲不到就開始讀書了,似乎比我們更懂事,也不和我們一起玩耍,記憶中的哥哥比父母還要威嚴(yán),我們與他說話的機(jī)會極少。
只是模糊地記得一次他竟然破天荒地逗我玩耍。我用一根竹條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假裝在他的背后追著打,邊打,還邊說:“你不聽話,你不聽話……”他也并不還手。大約是太小也不知道輕重,把他打痛了,他反過身來倒著走,邊走邊避著我的竹條,走著走著一屁股坐在了剛剛從火上抬下來的豬食鍋里了。他慘叫著哭起來,那哭聲尖銳而悲哀,足以穿透人的身體,擊碎親人們的心臟。我呆住了,猶如被人使了定身法術(shù)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而心卻不停地顫抖著。母親、爺爺和奶奶也迅速聚集在院子里,大人們一下忙得炸開了鍋,哥哥的哭聲混雜著爺爺、奶奶心疼的責(zé)問聲:“天啊,這是怎么搞的?”以及母親無助的哭泣聲:“怎么辦?怎么辦……”整個院子頓時混亂起來,有經(jīng)驗的爺爺,輕輕把哥哥的褲子脫下,用他跟別人要來灌打火機(jī)的汽油,直接倒在哥哥被燙傷的地方。
禍?zhǔn)俏谊J的,趁著大人們忙亂的時候,我躲了起來。母親怕我出事,到處找我,其實我就在房子的附近,聽到母親一直喊我,也隱約聽得到哥哥的哭聲,所以一直不敢出來。直到母親說:“三妹,三妹,你在哪里?快出來,媽媽不打你!”我才怯怯地鉆了出來。母親信守了諾言沒有打我,但看到哥哥幾乎整個屁股被藥水擦成了紫色,我雖小,卻也非常自責(zé),也哭了。因為處理得及時,沒有多久,哥哥的燙傷好了,好像也沒有留下什么疤痕。
哥哥再長大一些,我們就覺得他更有哥哥的樣子。
兒時的冬天,家鄉(xiāng)會下很大的雪,或是結(jié)很厚的冰。水田里就成了我們的樂園,因為大片大片的稻田都被冰凍起來了,儼然一片片分區(qū)域的滑冰場。哥哥總會把一塊木板底下釘上兩顆爪釘,用繩子拴住,倒過來,把爪釘與冰面接觸,然后讓我、姐姐和弟弟坐在木板上,拖著我們在冰田里跑,借著冰面極小的摩擦力,哥哥不用費多大力氣,一下就可以把我們?nèi)齻€拖著滑好遠(yuǎn),我們?nèi)齻€享受著這種快速滑動帶來的刺激,也像別的孩子一樣開心地尖叫起來:“哦,哦……”就連平時不愛說話的姐姐,也會開心地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太好玩了……”似乎快樂而短暫的童年就定格在那個寒冷的冬天。
可是,哥哥兇起來也是十分讓人懼怕的。
兒時,電視機(jī)是很稀奇的東西,村子里面也只有幾家人有。我們天天都期待著天黑,好去有電視的人家看電視。記得那是我們上小學(xué)時的一個寒假,父親和母親像以往一樣到化肥廠做工去了,也不知道他們多久會回家,或許通宵不歸,或許兩三天也說不準(zhǔn),總之,我們做什么父母是管不著的。吃完晚飯,我和姐姐、弟弟就悄悄溜到隔壁家看電視去了,當(dāng)電視節(jié)目正精彩的時候,哥哥黑著臉,像瘟神一樣的唬著我們?nèi)齻€,讓我們回家做作業(yè)。他用命令的口吻說道:“回家!”我們?nèi)齻€對視一番,又看一下哥哥,誰也沒有跟哥哥走的意思。“回——家!”哥哥把嗓門提高了好幾十個分貝,我們還是沒有動,因為那電視節(jié)目太誘人了,實在是不想走。這回哥哥不說話了,直接把我們?nèi)齻€從人家屋里連滾帶爬地揪出來。我們?nèi)齻€沒有合謀,但卻不約而同地想合力跟哥哥干一架,心想打贏了哥哥,我們就回去接著看我喜愛的電視劇。姐姐抱住哥哥的腰,我和弟弟抓住他的手,沒想到哥哥就像擰小雞一樣,把我們拽在空中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扔了出去,頓時哭聲一片。我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骨頭都摔得要散架了,爬了幾下才爬起來。弟弟更悲慘,被摔在人家過年殺豬時,用來燙豬的大鐵鍋里,直接變成了一個落湯雞,還好水早已冷卻,弟弟從冰冷的水里爬出來,再沒有繼續(xù)戰(zhàn)斗的勇氣,只是也和我們一樣,慘叫著哭得稀里嘩啦。姐姐也被踹倒在地?;蛟S這就是哥哥不可觸碰的威嚴(yán),我從此再不敢再輕易挑戰(zhàn)。
很多時候我對哥哥有種敬而生畏的感覺,但他在我心中更像一個英雄。
家鄉(xiāng)有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河,河水清澈見底,是村民們生活和農(nóng)田澆灌的源泉,更是孩子們的樂園。一到夏天,孩子們就會到河里游泳,我們幾姊妹也不例外。奶奶常常給我們講水鬼的故事,大意是說:在水深的地方,有很多落水淹死的人,那人的魂會被鐵鏈鎖在水牢里,然后就變成了水鬼,直到他把下一個人拖去,也淹死在那里,他的魂魄才能得以離開。那時弟弟還小,并沒有和我們一起去游泳。我和姐姐很害怕奶奶說的水鬼,也不會游泳,所以只敢在水淺的地方游玩。哥哥水性好,一般都在深水區(qū),并不和我們在一個河段。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我游著游著就劃到了深水區(qū),我感覺一下腳踩不到底了,心一慌就更是手忙腳亂,我開始大聲地喊:“救命!”可是還沒有喊出就“咕咚”大大地喝了一口水。我嘗試著仰著頭,用雙手使勁拍打,試圖使自己浮出水面,并不停的大聲呼救,可是“救命”兩個字還沒有喊出口,頭又被水淹沒了。我不停地?fù)潋v,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喝水,肚子越來越脹。漸漸地,我的意識也越來越迷糊,耳朵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是滿眼都是天空的藍(lán),感覺自己離藍(lán)藍(lán)的天空和那漂浮的白云越來越近,似乎就要與它們?nèi)跒橐惑w一般……我感覺似乎過去了一個世紀(jì)。雖然水還是不停地往我肚子里灌,但我累了,累得已經(jīng)不想再拍打,不想再呼救,就想,任由這水把我沖去吧。突然之間我又幻想,這抑或是一場夢,否則,我不可能離藍(lán)天那么近,是的,越來越近……不知什么時候一雙有力的手托住了我,水不再往我嘴巴里灌,漸漸的我被托到了岸邊。我趴在岸上吐著白泡沫,并不知道是誰救了我。姐姐告訴我,是哥哥救了我。當(dāng)時,就在我落水的岸邊,有好幾個水性很好的鄰居男孩,姐姐求他們,可是沒有一個人愿意去救我,姐姐只好跑去找哥哥,哥哥飛跑到我落水的地方,像一條小鯊魚一樣,一頭扎進(jìn)水里,把我托到了岸邊。后來,我大病了一場。奶奶說是被水鬼纏住了,父親到我落水的地方去撿了一塊石頭給我叫了7個晚上的魂,我的病才好。父親說,那里的水大約有4米深,其實,當(dāng)時我大約六七歲,哥哥也就十歲的樣子,現(xiàn)在想起,我仍然覺得很神奇,那么小的哥哥怎么就能把我從水里托起呢?哥哥在我心中像一個英雄一樣,多少有些傳奇色彩。
母親說弟弟出生時,哥哥一直站在母親的床邊仔細(xì)看著弟弟。那時,哥哥也只有7歲,他認(rèn)真地對母親說:“媽媽,就給弟弟取個名字叫小四,好嗎?”母親說:“好啊,那就叫小四吧!”哥哥很開心,覺得自己也有弟弟了!弟弟小時候長得很帥氣,高高的鼻梁,大眼睛,耳朵也很大,農(nóng)村的老人們都說這娃娃長大了一定會很有福氣,不找大錢也要當(dāng)大官,母親聽了心里面也是甜滋滋的。因為父親這一輩只有姑媽和他兩姊妹,父親是獨子,農(nóng)村人都有多子多福的觀念,要是哪家沒有兒子或是兒子少的,都會被欺負(fù)。父親說,以前他和爺爺、奶奶和姑媽就因為家里就只有他一個男孩子,所以就常常被村里人欺負(fù)。母親也常愛說一句話:“人多為王,狗多為強(qiáng)?!币馑际悄泻⒆釉蕉嘣胶?。父親和母親的思想達(dá)到了高度統(tǒng)一,所以弟弟的出生讓這個家庭格外喜悅。
母親總是自豪地給我們說起一件往事:弟弟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隔壁的二奶(比父母長一輩的鄰居)跟母親說過幾回:“喲,我看你懷的這孩子,估計還是個女兒,肚子是歪的?!蹦赣H開始的時候沒有說什么,后來她生氣了,沒有好臉色地回了一句:“管他歪不歪,生什么帶什么!”其實,母親心里很自信肚子里的一定是個男孩。弟弟生出來后,母親總自豪地說她封了別人的口,又給王家生了一個兒子,讓那些愛長舌的人再沒閑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