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阿祥(散文)
多年來,我最不能忘記的同學就是阿祥;每次看到,或者想到他矮小的身材,滄桑的面容,我心里總是充滿了濃濃的惋惜之情,深深地感嘆人生無常。
阿祥個子較矮,不胖不瘦,略微顯得肉嘟嘟的臉上滿是誠實和憨厚,善良的目光里時常露出一絲不甘和倔強。他長我一歲,和我住在同村,兩家直線距離不過二三十米,我和他一起讀小學,直到初三畢業(yè),都在同班,相互之間從未紅過臉。
我剛讀小學一年級時,他父母帶著他以及弟弟妹妹剛剛從江西遠道回來。大概是早年身在外地,漂泊不定,耽誤了讀書時間,回來后見到我去讀書,他父母便叫他和我一道上學。從此,我和他一起背著破舊的書包,迎著清晨胭脂似的朝陽,呼吸著略微帶著腥味的湖風,一起踏著巢湖岸邊砂石小路,踩著石縫間竄出的一叢叢野蒿野草,遙望著煙波浩渺的湖面上點點漂移的白帆、瀟灑自如的漁鷗,穿過婆娑起舞的柳林,跨過潺潺流淌的一條條小溪,在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凼邊逡巡,在明黃色的油菜花以及青青的麥苗的間隙里奔跑,一起迎著夕陽絢麗的余暉,喜滋滋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跳躍的金光,度過了苦澀饑餓又單純愉快的小學生活。
讀小學時,我就隱隱約約地覺得,阿祥有個性,從來不隨便附和他人。我和他一起,讀小學一年時就幸運地成了當時的紅小兵隊伍中的一員,感到羞愧的是我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如他。每次考試,和他總有一段不小的距離。為此,我常常被父母指責,要我向他學習。我暗暗下定決心,但從來都沒有趕上他,這也成為我小學階段心里不小的隱痛。
讀初中時,學校教室緊缺,我們村因為距離學校比較遠,和阿祥一起都在離家不太遠的分班讀書。那時,學校經(jīng)常組織學生參加勤工儉學活動。也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緣故吧,剛進初中不久,老師就組織我們到附近的茶廠采茶,老師負責記錄每位學生每天采摘的茶草斤兩。忙忙碌碌一周后,每人采茶所得的報酬居然有八九角,老師為我們一人買了一本價值七角五分的《新華字典》,剩余的一角多全部發(fā)給本人。我把一角錢大多買零食吃了,阿祥卻把錢全部交給了母親。我和阿祥都愛讀書,為此著實高興了一陣。
另外一件事是老師帶領(lǐng)我們?nèi)ジ浇牡V山砸石子?,F(xiàn)在看來這是一件安全隱患很大的活動,可當時卻人人樂在其中。砸石子看起來簡單,但也需要一點技巧。我和阿祥等家住湖邊的同學對砸石子完全外行,在老師的安排下,便和不會砸石子的同學一起自覺地擔負起從礦山堂口搬運小石塊的任務(wù)。當時,我和阿祥在班級個子最矮,自然搭配成一組。每次抬著一大筐小石塊,我和阿祥都累得滿臉通紅,大汗淋漓,但都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阿祥的父親在本縣水上運輸公司的木船上工作,很少回家;他母親患氣管炎多年,不能做農(nóng)活。每次勞動,阿祥都格外用力。每到學期結(jié)束算賬時,阿祥基本上能夠掙夠下學期的學費,有時還略有多余。
阿祥雖然個子小,但誠實肯干,學習成績又很優(yōu)秀,兼之大家?guī)缀醵贾浪募彝ジ艣r,在初中階段每學期評比助學金時,阿祥總是最多的。主要因為他的家庭的確困難,還因為他成績優(yōu)秀,同學們對他都很佩服。自古以來,我們民族都非常尊重讀書成績優(yōu)秀的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敝钡饺缃?,依然如此。其他同學雖然羨慕,但都沒有異議。對此,我自然沒有異議,更不會嫉妒;但從小學時在心里形成的陰影,始終磨滅不掉,那就是學習成績一直比不上阿祥。讀初一時,阿祥成了分班第一批在當時非常時尚的“紅衛(wèi)兵”成員,實在讓我這位后一批次加入的羨慕不已。
讀初二時,我和阿祥一起到了學校本部,仍在同一個班級。這時非常時期已經(jīng)結(jié)束,原來的春季招生改為秋季招生,初二共讀了三個學期。前兩個學期還沒結(jié)束,國家恢復(fù)了高、中考制度,學校領(lǐng)導(dǎo)和教師從此一心一意全力以赴抓教學,再也沒有組織學生勤工儉學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間匆匆而過,轉(zhuǎn)眼間我和阿祥都升入了初三。報到那天,我和阿祥洗去身上參加生產(chǎn)隊雙搶勞動時沾染的泥漿,帶著在湖水里沙灘上嬉戲玩樂的野性,稀里糊涂地趕到校園,走進新班級。剎那間,看到寂靜的班級,阿祥迅速融入了寂靜之中。我心里暗暗一驚,隨即坐在位上裝模作樣地看書。
正式上課后,同村的一位同學因為攀上了城里的親戚,不聲不響地轉(zhuǎn)到城里中學讀書去了,同村一起上學的就剩下我和阿祥。因為上屆的師兄師姐們在中考中取得十分優(yōu)異的成績,為我們這一屆樹立了良好的榜樣,對我們的學習起到了巨大的促進作用,也更加振奮了師生們的信心。學校老師們對學生的學習抓得很緊,要求非常嚴格。每天凌晨,我和阿祥就起床,在家里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飯,迅速趕到村口,見面后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借著暗淡的星光,高一腳底一腳地奔跑在湖邊沙灘上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迅速穿過隱隱綽綽的柳林,繼續(xù)沿著岸邊的小路,經(jīng)過一條彎曲漫長的圩埂,飛奔過一片陰森森的墳塋地,氣喘吁吁地跑上公路,心里才慢慢地安定一些。
有一天凌晨,下旬的殘月無力地散發(fā)著淡淡的微光,遠遠近近朦朦朧朧一片迷離。我和阿祥借著暗淡的月光順利地跑上公路,到了離學校大約一公里的集鎮(zhèn)北邊的高岡上時,我大大咧咧地說笑著,蹦跳著壯膽,阿祥一如既往話語不多,和我并肩大步走著。到了校園后,阿祥悄悄地告訴我:“剛才在集鎮(zhèn)后的高岡上,看到一條白色的像狗一樣的東西,從下面的陰暗處閃出來,又慢慢地走遠了?!辈⑶艺f,剛才打了個激靈,怕我害怕,忍著沒說。我聽了,慶幸的同時,心里升起一股暖流。
不久,學校安排初三學生住校,我和阿祥沒有了凌晨起床長途奔跑的害怕和辛苦,學習的時間更多了。不知不覺,期中考試到了,我一如既往平平靜靜地考完各科。各科成績公布后,我有點暗暗開心,因為我和阿祥之間的差距縮短了不少。剛剛開始學的化學課和政治課,我的成績居然略微超過了我從未超越過的阿祥。這次期中考試,振奮了我的精神,增強了我的信心,我隨即迅速沉浸在讀書中。寒冬到來時,雖然因為寒冷凍傷了腳,我依然精神飽滿地在書山上攀登,在題海里遨游。
進入臘月時,阿祥意外地生了病。當時醫(yī)療條件雖然差,他的父母依然毫不松懈,帶他到大隊衛(wèi)生室、公社醫(yī)院檢查,讓人疑惑不解的是都沒查出病因。阿祥卻總是覺得昏昏沉沉的,身上或冷或熱,渾身不舒服。不得已,在一位好心人的提醒下,家里請來一位頗有道行的“大仙”?!按笙伞毖b神弄鬼胡亂跳躍一番,查問幾句,念念有詞地說是什么狐仙附身;可是,按照“大仙”的指點,燒香磕頭后,阿祥的癥狀絲毫沒有減輕。
來年初春,新學期開學后,阿祥的病不治自愈,我腳上凍破的傷口也剛剛?cè)液桶⑾樵俅我黄疒s到學校開始了新學期的學習。上課半個月后,學校組織了一次初三學生數(shù)學測驗。成績公布后,我大吃一驚,直到上學期阿祥生病前,我的數(shù)學成績從來沒趕上阿祥,這次居然超過阿祥二十分。阿祥看著試卷,皺著眉頭很久沒說一句話。從此,本來話語就不多的阿祥,更加沉默了。我試圖安慰他幾句,一時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次數(shù)學測驗好像一道分水嶺,阿祥的數(shù)學成績從此一直遠遠地落在我后面,其他各科的分數(shù)也遠遠地落在我后面。我百思不得其解,班級里的其他同學,以及各科老師也覺得很奇怪,私下里議論紛紛、苦苦思索,都沒有找到讓人信服的答案。
上世紀七十年代最后一個夏季,我和阿祥一道參加了中考。雖然考試前的晚上因為酷熱難當,我心煩意亂,但畢竟時間短暫,絲毫沒有影響我在中考時的發(fā)揮。考試期間,阿祥一如既往沉默寡言,一副很沉穩(wěn)的樣子。
考試結(jié)束后的凌晨,恰逢一場暴風驟雨,起床時暴雨已經(jīng)停止;空氣清新,讓人神清氣爽。走在路上,阿祥似乎心事重重。走下公路,穿過田野,踏上巢湖岸邊沙灘上濕漉漉的小路時,阿祥望著遠處熟悉的村莊,遲疑著停下步子,皺著眉問:“回去了,要是別人問今年的考試題目難不難,我們怎么說?”
我一愣,真是沒想到的事,心里不禁暗暗佩服阿祥細心;微微思索了片刻,我得意地回答:“要是別人問,就說今年的題目很難,不少題目沒做出來?!?br />
“為什么?這樣,別人不就說我倆念書不行,成績差嗎?”
“就說今年題目很難!如果成績發(fā)布后,沒考上中專、高中,別人會說,不怪他們考不上,題目太難了。要是考上了中專、高中,別人就會說,他們念書真厲害,題目這樣難,還考中了?!蔽已鲋^得意地列出理由,阿祥笑了笑,可笑得有點勉強,似乎也有點苦澀。
在我們默默的等待中,緊張忙碌又辛苦勞累的生產(chǎn)隊“雙搶”匆匆忙忙地到了尾聲。一天中午,我在生產(chǎn)隊干完活回來,正在湖水里擦洗手腳,得到一位住在本村的大隊干部轉(zhuǎn)述道聽途說的中學通知,部分初三學生的中考成績已經(jīng)到了學校,我們大隊有一位學生超過了中專錄取分數(shù)線近二十分。這消息一傳開,宛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偌大的村莊瞬間熱鬧起來,紛紛猜測說超過分數(shù)線的學生一定是阿祥。在大家印象中,阿祥多年以來成績一直很優(yōu)秀,一直在班級以及學校名列前茅,在本大隊將近二十名同學中長期遙遙領(lǐng)先。事后聽說,阿祥久病的母親聞聽村人的稱贊,蒼白的臉上溢出了難得的紅暈。聽了村里老老小小熱情的評論以及嘖嘖稱贊,我在佩服阿祥的同時,暗暗感到自己似乎矮人一等,滿臉羞愧,十分難為情;腦子里十分混亂,不知道該怎么辦。吃午飯的時候,阿祥遲疑地來找我商量是否到學校去問問成績是不是真的發(fā)布了。大概是我長期以來一直處在陪太子讀書的狀態(tài)下,村人以及我的父母大致也是這樣認為的,對我念書本沒報多少希望。母親見阿祥來約我,見我情緒低落,想讓我休息一天,便叫我和阿祥一起到學校去一趟。
第二天上午,和阿祥一起走進熟悉的校園,我心里一直恍恍惚惚惴惴不安。就在我倆畏畏縮縮四處張望時,我倆的數(shù)學老師看見我倆就熱情地迎過來,親切地喊著我的名字說,你這次超過分數(shù)線近二十分,一定可以轉(zhuǎn)戶口上中專了。我一愣,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數(shù)學老師微笑著重復(fù)了一遍,我才反應(yīng)過來,頓時喜出望外。阿祥身體微微一顫,臉上宛如凝固了,過了好一會才顫抖著問了一句;數(shù)學老師安慰他說,不要急,你的成績過幾天就會下來。
幾天后,全體學生的成績都公布了。不知怎的,阿祥這次居然連高中的分數(shù)線都沒達到。阿祥一家,特別是他的父母著實難過了一段時間。盡管家庭困難,阿祥父母仍然決定讓他復(fù)讀一年,爭取來年考出好成績。我上中專學校讀書時,阿祥背著原來的書包,帶著熟悉的書本,走進了熟悉的校園。
第二年,阿祥以優(yōu)秀的成績升入高中。在高中讀書的兩年里,成績一直在全校領(lǐng)先。按照這樣的成績,高考時完全可以榜上有名。我?guī)煼懂厴I(yè)前夕,也是阿祥高考前夕,他母親不幸去世。阿祥帶著沉重的心情以及悲傷,參加了第一次高考??荚嚱Y(jié)束后,阿祥到我家和我談了很久,言談中似乎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希望。誰知,高考成績公布后,阿祥以很小的差距和高校擦肩而過。
這次落榜對阿祥以及他一家人的打擊雖然不小,但也給他父親看到了希望。阿祥在父親施加的沉重壓力下,開始復(fù)讀,來年高考時,因為身體突患不適,再次與高校失之交臂。
阿祥的父親本來就很瘦弱,聞聽阿祥再次落榜,瘦得僅剩皮包骨;眼見阿祥成績一直優(yōu)秀,高考分數(shù)離高校分數(shù)線僅差一點點,長吁短嘆了幾天后,硬著頭皮讓阿祥繼續(xù)復(fù)讀。第三次參加高考時,不知是壓力過大,還是恰好倒霉又遇到生病,不用說,阿祥辛辛苦苦一年的努力和全家的期盼又泡了湯。
看到阿祥一次次考場失利,阿祥的父親痛下決心從單位提前退休,讓阿祥頂職到水上運輸公司當工人,好讓阿祥有個飯碗。阿祥頂職手續(xù)雖然順利,但單位人多,新職工一律到最差的船上實習,阿祥被分配到一艘半舊的木船上。木船載重量不大,船體卻臃腫龐大,航行轉(zhuǎn)彎停泊都不靈便,拖輪一般不愿意帶著木船,船隊里也不遠搭配木船航行。這樣,阿祥雖然在船上工作,實際上常常閑在碼頭無所事事,這樣自然沒有工資收入,也沒有學到任何技術(shù)。水上運輸公司機構(gòu)改革時,阿祥第一批下崗,無可奈何地回到家里,成了一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我參加工作以后,每次回家?guī)缀醵伎梢砸姷桨⑾?。阿祥比原來黑了,本來就不高的個子似乎又矮了一截,腰略微向前彎曲著,黧黑的圓臉上滿是疲憊和無奈。每次看到我,他總是低著頭,什么話也不說;問候他幾句,他只是應(yīng)付似的回答只言片語;此外,就是讓人心慌又尷尬的沉默。
對此,我暗暗一聲長嘆,嘆息聲里充滿了無可奈何的同情,深深地為他惋惜。人生數(shù)十年并不漫長,但是變幻莫測,實在無法預(yù)料;其中的變故實在太多太突然,誰也說不清,也無法說得清。有人說,人的命,天注定。這話看起來似乎有些道理,但實際上過于消極悲觀,也包含著自我解嘲的意味,或者無法解釋清楚的無奈。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難免會遇到一定的溝溝坎坎。遇到了挫折,唯有堅定信心,愈挫愈勇,堅持不懈地向著既定的目標勇往直前,才有可能跳出困境,走出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