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一九七八年中秋節(jié)后不久，冷風就一陣緊似一陣在濁浪滾滾的巢湖上咆哮，在漫無邊際的田野里無所顧忌地亂竄，在星羅棋布的村莊里肆無忌憚地“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收割晚稻的時候，很多人就無可奈何地套上了破舊的棉衣。大概在晚稻進倉后，灰蒙蒙的天地間就沉浸在纏纏綿綿的細雨里。綿綿不絕的細雨孕育了越來越粘稠的寒氣，凜冽的朔風中，一陣陣沙沙作響的凍雨，一場場紛紛揚揚的雪花，無所畏懼地落在蕭條冷落的荒村中，大大咧咧地灑在荒涼蕭瑟的山坡上，自由自在地落在空曠寂寞的田野里。冷得徹骨的朔氣宛如凝固了似的，天地間處處都是堅硬的冰雪?？墒牵瑤资陙?，只要想起一九七八年冬，我的心里頓時濕濕熱熱的，宛如一場綿綿細雨悄無聲息地灑在春天久旱的草地上。
　　 那年九月，我開始讀初三。其時，國家恢復高中考制度雖然僅僅一年，但恢復高中考在人們心中燃燒的激情已經(jīng)使很多人熱血沸騰；兼之，本校上一屆的師兄師姐們在中考中取得了良好的成績，區(qū)區(qū)一所公社中學居然有十幾名學生順利地升入中專，卑如草芥的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眼間變成閃爍著無限誘惑的國家戶口，喜氣洋洋地跳出農(nóng)門，又宛如給本地的學生家長以及莘莘學子們打了一劑強心針，激動萬分之余，紛紛摩拳擦掌，暗暗地在心里給自己鼓勁，準備大干苦干一年，來年在中考中取得好成績，既光宗耀祖春風得意一番，又改變一下祖祖輩輩在農(nóng)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
　　 大概更是進入初三后對新班主任老師的敬畏，從來不敢貪玩，第一次走進班級的剎那，暑假期間起五更睡半夜參加生產(chǎn)隊“雙槍”的疲倦和勞累，勞作之余在田間地頭、湖水里沙灘上嬉戲玩樂的野性，頓時消失在班級溫馨寧靜但充滿了無形競爭的氣氛里。
　　 無形的光陰在我每天凌晨頂著閃爍的星星捎帶著樹梢上的一彎殘月走在巢湖岸邊沙灘上通往學校的小路上時，悄悄地幻化成新的一天玫瑰色的彩霞和胭脂似的朝陽。匆匆流逝的光陰又在每天絢麗的夕陽西下的時分，不離不棄地陪伴著我，多情地化為深藍的夜空里一輪皎潔的明月或者是滿天燦爛的繁星。
　　 中秋節(jié)前后，學校三個班級統(tǒng)一進行了一次數(shù)學測驗和一次化學測驗。測試時，我十分輕松若無其事，答題時居然覺得有點輕松自在；看似比較難的題目，略微思索一會就感到豁然開朗，隨即一揮而就，一如既往提前交卷。數(shù)學老師評講試卷前依次念出全班成績后，我吃驚不小，我的分數(shù)居然接近了我一向無法接近的一位居住在同村的好友。數(shù)學老師估計也比較吃驚，但更多的大約是懷疑；因為我坐在第一排中間位置，和老師近在咫尺，念到我分數(shù)時數(shù)學老師的眼神就不知不覺地流露出藏在心底的疑惑。剛接觸看似神秘的化學課，第一次測驗成績居然進入全校前三名，既讓我吃驚不小，也讓我增強了信心。以后歷次化學課測試，我的成績從未落在前五之后。
　　 收割晚稻時學校舉行了期中考試?？紨?shù)學時，只有一題看起來很難，我略一思索還是茫然，就匆匆交了試卷?？吹皆嚲頃r，除了沒做的那一題，其余的題目居然全對。估計考數(shù)學時老師監(jiān)考暗暗地對我重點照顧，我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消除了老師心里的疑惑。這次，數(shù)學老師在班級表揚了我，我心里宛如灑滿了陽光，一片明亮。其余的科目，除了語文原地踏步，其他的都有不小的進步。
　　 當時，學校的房屋破舊，而且奇缺，學校本部除了初三年級三個班級外，另外還有初二兩個班級，其余的全部在離學校較遠的分班。剛開學時，因為天氣熱等多方面原因，學生全部走讀，但走讀耽誤學習時間。中秋節(jié)后，天氣漸漸涼了，學校領導多方奔走想方設法，在校園內(nèi)臨時搭建了幾間泥墻草棚，初三年級女生全部住進草棚；由公社出面協(xié)調(diào)，初三全體男生住進了離學校大約五百米遠一座廢棄的養(yǎng)豬場的豬圈。大家自帶棉被，以及簡單的日用品；開始，我和三位關系尚好的同學自由組合住在一起。
　　 時間在每天早出晚歸的忙忙碌碌中，在每一次翻開書本讀書做作業(yè)的縫隙里悄悄地流逝。如水流逝的時間洗去了炎熱最后一縷氣息，帶來的一絲一縷冷氣慢慢地凝聚起來，氤氳著幻化成越來越粘稠的寒氣。我住的那一間前后都有門，雖然用石頭壘起來了，但大洞小眼宛如花窗。野外的夜風格外強勁，自由自在地竄進來，在我們身邊盤旋、纏綿，不離不棄。想把空洞縫隙堵上，可是找不到材料，我們幾位誰也不知道怎么堵。不得已，我們各自開始設法尋找新的住處。
　　 就在我剛剛萌生了換個場所住宿的時候，一位同學主動找我，誠心誠意地邀請我和他們幾人同住。我一聽，非常激動，但也有些疑慮。因為我只帶了一床蓋被單，沒有墊被單。這位同學熱情地說：“不要緊，我們這里十個人的床鋪連在一起，很寬，每人擠一點，你鋪上被子就行了。還有，我們這間的后門早就封閉了，不通風。前門用塑料布鋪得很嚴實，不漏風，很暖和?！睆拇?，我就很自然地融入了這個新的溫暖的集體。
　　 期中考試后一個周日的午后，冷風一個勁地肆虐著，看樣子很快要下雨了。我連忙簡單地收拾了一番，就匆匆趕到同村的好友家，催他趕快上學去。開學以來，我們一直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好友的母親長時間沒見到我，看到我就驚訝地說：“孩子，才兩三個月沒見你，你長高了好多！”我一愣，站在好友旁邊，仔細一打量，原來和好友一樣高，想不到不知不覺竟比他高出了不小的一截。一股成長的喜悅和得意的暖流在心底油然而生，隨即迅速地氤氳了全身。
　　 漸漸地冷了，連綿不絕的群山，空曠的田野，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樹木，全都開始換裝了?？墒?，我卻沒辦法、也沒有條件換裝。除了在舊棉衣里加了一件舊襯衣外，腿上一直只有兩條薄薄的單褲，腳下是一雙半舊的尼龍襪子外加半舊的球鞋。這樣的行頭，父母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但在越來越頻繁的雨雪中，特別是在寒氣近乎凝固的寒冬里，就顯得越來越尷尬，越來越無可奈何。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也許是從灰蒙蒙的云層里悠悠揚揚地飄下第一片雪花那天開始，我覺得右腳后跟常常麻癢癢的；晚上睡覺時，艱難地脫下襪子，雙手托著右腳，借著昏暗的油燈，仔細一看，腳后跟上一條大約一厘米左右的裂口帶著縷縷血絲，好像一個小怪獸齜牙咧嘴挑釁似的對著我怪笑。我無聲地一笑，隨即作罷。其實，不作罷，也無法可想。
　　 從此，這條裂口就雕塑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腳后跟上。隨之而來越來越厲害的寒氣宛如一把冷酷的刻刀，日夜不停地在腳后跟上雕鏤著，攪動著，留下的印跡隨之加深，瘡口日益擴大。白天，裂口處宛如一只怪獸在不停地啃噬，上課時，做作業(yè)時，常常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在傷口處撓撓。晚上睡覺前脫下襪子時，盡管小心翼翼，但每天都會撕開，也必須撕開牢牢地粘在傷口處的襪子。每一次，都是一次撕裂了身體的感覺，都是一次鉆心的疼痛。夜里，渾身回熱，撕開的傷口又痛又癢常常鉆心似的難受。寒冷在加深，傷口在擴大，疼痛麻癢在持續(xù)中增強，兼之每天都要重復一遍撕開傷口的動作，加劇一次痛癢的感受，越來越大的傷口已經(jīng)讓我步履艱難。住在一起的同學，以及班級上和我要好的同學見了，不約而同紛紛伸出溫暖的手。下課時，總會有人微笑著扶我去廁所，午飯時間總會有同學主動幫助我把飯菜帶回教室，晚自習上課后已經(jīng)將近十一點，總會有幾位同學圍在我周圍，攙扶著，陪伴著我，一步一晃地回到住處。
　　 大概在元旦節(jié)的下午，學校在公社大禮堂召開全校師生大會。班主任老師特意安排一位和我關系要好的同學留下來寸步不離地陪伴著我，我倆在班級后面背風向陽的地方充分享受陽光的溫暖。
　　 有一天晚上睡覺前，黑沉沉的夜空中無聲無息地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睡夢中，不知誰一聲驚叫：“不好了，大家快起床！外面已經(jīng)大亮了！”我驚醒后一看蒙著塑料布的門縫里頑強地透進明亮的白光，暗叫一聲不好，瞬間一躍而起，大家慌慌忙忙穿好衣服。一位性急的同學拉開門，一股強勁的朔風卷著大雪不顧一切地擠進來，看看外面依然黑沉沉的。到底什么時候了，誰也不知道；可是，誰也不敢再睡覺了，也不愿意再睡覺了。臨出門時，幾位同學自覺地等在門外；等我出了門，他們立即擁上來攙扶著我，摸索著向?qū)W校走去。到了一處下坡時，不知道誰一腳踩空，大家一起倒在雪地里。到了學校，整個校園里一片沉寂，黑暗得令人心慌。走進班級，開了電燈開始讀書。凍傷的腳后跟不失時機地疼痛起來，開始，我還能忍受著。過了一會，疼痛得越來越厲害，只有暗暗想辦法減輕疼痛。環(huán)顧班級，實在找不到可以御寒的東西。正在失望時，突然瞥見一節(jié)直徑將近二寸，長約一尺的木棍，腦子里靈光一閃，忙叫一位同學撿來，放在腳下，雙腳踏著木棍不住地滾動著，腳上居然慢慢地有了一點點暖意。就這樣，我和幾位同學一邊讀書，一邊相互提問，淡化寒冷，好像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一樣漫長，終于等來了天邊第一縷曙光。
　　 期終考試正值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我們這里以集鎮(zhèn)為界限，南邊的村莊過小年都做送灶粑粑。蒙蒙亮時，我剛在班級坐下，一位家住在集鎮(zhèn)南邊的同學前一晚請假回家，也正好回到班級，看見我立即笑嘻嘻地湊過來，微笑著說：“聽說你們北邊的村莊不做送灶粑粑，我特意帶了兩個給你嘗嘗！”說罷，已經(jīng)打開了拿在手里的紙包，兩個帶著同學體溫金黃油亮的送灶粑粑閃現(xiàn)在眼前，一股暖意涌上心頭。
　　 當天傍晚，我正在班級聚精會神地做作業(yè)。班主任老師滿面笑容地把我喊道他的房間里，安排我坐下，脫下襪子，然后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個直徑寸余厚約一厘米的藍色塑料盒，小心地打開，一股刺鼻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不知所措，茫然地看著老師。班主任老師和藹地說：“這是凍瘡膏，早就看到你腳凍傷了，上午剛買到。給你一半，大概夠了吧。剩下的，給另外兩位同學?！闭f完，小心翼翼地在我的傷口處抹上膏藥，拿出一塊干凈的舊布慢慢地蒙好，又用一根布條系好，接著幫我穿好襪子?？粗暌寻氚俚陌嘀魅卫蠋熞呀?jīng)謝頂?shù)念^上，稀疏的頭發(fā)大多已經(jīng)染上了霜花，我瞬間淚流滿面，外面雖然寒風呼嘯，但我宛如坐在陽春三月煦暖的陽光下。
　　 期末考試的成績公布后，得知在全校的總名次又前進了幾位，成績已經(jīng)和住在本村的好友難分伯仲，一股暖暖的得意在心頭涌起，腳后跟的疼痛似乎減輕了很多。臘月二十六日放寒假，我的寒假作業(yè)已經(jīng)全做完提前上交了；在兩位同學的幫助下，我收拾好被單捆好了背在身后，書包里帶著幾本復習資料，以及班主任老師送的凍瘡膏藥，一路蹣跚著回到家里?；氐郊依?，母親就給我準備了一個大火盆，坐在火盆邊看書做作業(yè)，渾身熱乎乎的。
　　 四十余年過去了，如水一般悄悄流逝的時光多情地把一位懵懂的少年，塑造歷練為一位已過知天命之齡而且離花甲不太遠的老人。曾經(jīng)的一切雖然隨著滔滔逝去的流水悄悄遠去，而且永不復返?？墒?，在滾滾逝去的水流上激起的一朵朵潔白的浪花，一直盛開在心靈深處，一直閃爍在眼前。曾經(jīng)萌生在心底的溫暖已經(jīng)在心靈里點亮了一盞燈，一直溫暖著我的身心，照亮著我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