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多多(散文)
在小時候故鄉(xiāng)的人物影像里,多多是我腦海中抹不去的記憶。
多多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等多多出生的時候,他爹嫌孩子多,怕養(yǎng)不活,因此,當他娘讓他爹給他起個名字時,他爹就嘀嘀咕咕咕說道:“多了多了,就叫多多吧?!?br />
多多小時候就傻,也不是完全傻,就是反應遲鈍,遇事有點犯迷糊,在別人眼里,多多就是個傻子。
多多他爹常想,生了這么一個傻孩子,他們在世的時候,還能靠著他們吃上一口飯,一旦他們死了,就沒人管了,會受苦遭罪的。因此,在多多五歲的那年,他爹有了想害死他的想法。
雖然有這種想法,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他爹下不了手,就去找多多他大伯商量。
他大伯一聽,重重地嘆了口氣,對多多他爹說:“你們下不了手,這個壞人由我來當吧。”
這天,多多娘特意給多多做了一大碗紅燒肉。
多多平時總是鬧著對娘說:“娘,我想吃肉,一大碗肉,我慢慢吃,先吃小塊的,再吃大塊的,慢慢吃,我能吃一大碗,吃完了,娘,我不擦嘴,我還要用舌頭舔,嘴唇牙縫里還有肉香哩!”
想到孩子這么命苦,多多娘就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多多爹見多多娘哭了,臉色煞白,一時竟不知所措。
站在一旁的大伯嘆了口氣,說:“這個惡人還是由我來當吧?!?br />
說完,多多大伯便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包鼠藥倒進紅燒肉里,然后沖正在院里玩耍的多多說:“多多,過來,大伯有肉給你吃哩!”
多多一聽有肉吃,就興奮地一顛一顛跑到了大伯面前。
多多從大伯手里接過盛滿紅燒肉的碗,眼睛瞬間就亮了。
但多多并沒有馬上吃,而是遲疑了一下,突然伸手將盛滿肉的碗送到大伯嘴邊,稚聲說:“大伯!你先嘗一塊!”
聽完這話,大伯眼窩一熱,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伸手奪過多多手中的碗,啪地一聲就摔在了地上。
多多還以為大伯生氣了,愣愣地站著不敢吭聲。
這時,多多大伯轉過聲,狠狠地對呆立在一邊的多多爹娘說:“今后你們誰再有這想法,我就拿刀先劈了誰!”
說完,多多大伯背起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多多就這樣揀回了一條命。
多多揀回了一條命,但命運卻絲毫沒有因此改變。多多爹娘死后,哥哥姐姐們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誰也顧不上他,多多就過上了有一頓無一頓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多多長大,像許多年輕的小伙子一樣,身體強壯,胡須茂密,喉結突兀。娶媳婦對多多來說是一種奢望。反正沒人愿意給他介紹對象,也沒人關心他究竟想不想娶媳婦。在大家眼里,他就是一個傻子,傻子沒有媳婦很正常,有媳婦倒不正常了。
多多雖然腦子不好使,卻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割麥收稻,蓋房、搬磚、拌泥漿,打個紅薯窖,砌個羊圈,這樣的粗活重活大家都愿意找他干。他不要工錢,管飯就行。多多吃飯也不挑,但吃雞肉的時候有一個怪癖,別人吃雞肉連皮帶肉都吃了,他偏不,吃雞肉的時候不吃雞皮,他要耐心地剝去雞皮,然后才津津有味地吃。
此外,還有讓大家驚奇的一點是,多多雖然沒有受過什么專業(yè)培訓,但卻敲得一手好大鑼。鄉(xiāng)下逢紅白事,都要敲鑼打鼓熱鬧熱鬧,于是,多多的專長就有了用武之地。
大家都喜歡聽多多敲大鑼。多多敲大鑼的時候,神情專注,嘴里似叼非叼地粘著半截燃燒的煙卷,瞇逢著眼睛,左手拎著沉重的大鑼,右手擎著粗壯的棗木鼓槌,神情亦莊亦邪。隆隆的鼓點聲剛落,他右手便將鼓槌用力往上一揮,在空中劃出一道夸張的弧線,然后鼓槌便帶著一陣急驟的風嘯聲,重重地錘打在鑼芯上,一聲鏗鏘渾厚的金屬聲立即拔地而地,撕裂空氣,嗡嗡炸響,猶若畫龍點睛,為整個鼓隊一錘定音!
多多沒有什么家當,一只羊算是他唯一值錢的東西了。
多多常年住在一間四面漏風的小屋里,下雨的時候,他喜歡拿一只碗,伸到門外接水,一碗一碗地接,又一碗一碗地倒向門外,并發(fā)出嘿嘿的笑聲,樂此不疲。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沒人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至于他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沒有告訴別人,別人也不知道。
他在想死去的爹娘嗎?還是在想填飽肚子的玉米和高粱?天地無語,風雨無語,他亦無語。
多多的羊就是他的命根子。那是一只純白的老羊婆,目光慈祥,兩只彎彎的長角,一條腿瘸了,走路一顛一顛……多多喜歡摟它的脖子,把臉和它緊緊偎在一起,羊婆的溫暖便傳遍了他的全身。
有青草的時候,多多就牽著它的羊去山前山后的坡上放。冬天沒青草的時候,多多就去野地里割荒草野藤喂它。多多時常一邊放羊,一邊和羊喃喃自語地說話,說著說著,眼淚就嘩嘩流了出來,老羊就伸出舌頭,輕輕去舔舐他的臉……
這天,多多早晨出門的時候,將羊放在了南面的山坡上。南山坡水草豐美,但地勢陡峭,溝溝壑壑布滿凌亂的雜草和石頭。
中午的時候,天突然下起了大暴雨,肆虐的雨水很快便填滿了南山坡的溝溝壑壑。多多的羊躲避不及,被一個從坡上滾落的巨石卷進了一條山洪暴漲的深溝里。
正在外面干活的多多,心突然一顫,立刻便發(fā)了瘋似的沖向南山坡。當多多趕到南山坡的時候,雨下得正大,透過瓢潑的雨幕,多多隱隱約約看到,自己的羊正在溝壑的山洪里掙扎。多多跑近自己的羊,毫不猶豫地跳進咆哮的山洪,他用一只手緊緊摟住羊的脖子,另一只手拼命地往岸邊扒,又一陣洪水呼嘯而來,多多和它的羊瞬間便消失在滾滾的洪流里……
第二天,人們在山腳下發(fā)現了多多和羊的尸體,多多的手還緊緊摟在羊的脖子上,多多和它的羊緊緊偎在一起,在初升的陽光下,發(fā)出一道道慘白安詳的光……
多多死了,一個有些傻的最平凡的人死了,人們很快便遺忘了他。
然而,多年來,每當憶起故鄉(xiāng)的多多和他的羊時,我的眼里總是噙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