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狗萊卡的情歌(小說)
晨曦中,青白色的霧氣正在消散,沙維利趕著馬車駛上拜克內(nèi)爾大道。他坐在馭手的位置上,不時晃動下鞭子,嘴里發(fā)出“吁吁”聲,節(jié)制著車轅里的黃馬。小狗萊卡蹲坐在身旁,狗爪子搭在他盤起來的腿上,眼睛盯著黃馬擺動的尾巴,不時用濕漉漉的鼻頭觸一下主人的衣袖。這條沙白的路向前延伸,伸向沙漠,它是從營地開辟出來,直達發(fā)射場的。馬車沿著堅實的路面往西走,身后的天邊際那里,已經(jīng)顯露出一抹玫瑰紅色,今天的太陽就要升起,看得出又是一個好晴天。對于當(dāng)下的天氣來說,他穿著皮外套有些熱了,再加上頭上還纏了一條絳紫色的毛圍脖,他用一只手摸索到外套上的鉤子,敞開了衣襟。
列克河是發(fā)射場同外界的分界,河上霧氣奔騰,齊著河邊上的樹梢盤旋,像條沒腦袋沒尾巴的大蛇爬向遠處,渾濁的河水帶著落葉往下游流去。河面寬闊而平靜,沿著河邊生長著幾棵老麻櫟樹,還有一些粗細(xì)不一的白楊樹,它們的根須向著河床生長,不斷地被河水沖刷著。早以前,這一帶是哈薩克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因為有這條河,河的兩岸才陸續(xù)有了十幾個村莊,后來建了這個發(fā)射場,方圓百里的村子都遷走了,河岸邊只剩下古老村莊的村落、谷倉,荒廢的磨坊和果園,路旁散落的蘋果樹、梨樹、櫻桃樹無人打理,樹叢中蔓生的荒草和野葡萄被霜打過了,顯露出一派秋天的蒼黃。這兒已經(jīng)沒人居住了,淺灰色的沙地上只有野兔和野雞的爪印。
馬車駛過了列克橋,進入發(fā)射場的地界。這一天是1957年的11月3日,共和國的又一顆人造衛(wèi)星今天在這里發(fā)射。
沙維利朝萊卡轉(zhuǎn)過頭去,萊卡立刻撐起身子迎過來。他低頭探索著看向它,伸出手去撫摸著它的腦袋,沿著耳后的折縫一直摸向脊背。萊卡伸著舌頭享受著他的撫摸,搖起尾巴把車廂木板敲得梆梆響。沙維利很清楚,自己正在把它送向那個萬劫不復(fù)的境地,他的手撫摸著它,心里卻在想,如果它現(xiàn)在還能夠在拜克努爾鎮(zhèn)子的街頭繼續(xù)流浪,那該有多么的幸福。
撿到萊卡的那天,是個飄著小雪的冬日,再過兩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沙維利領(lǐng)著老婆維羅什卡去了鎮(zhèn)上,要給全家人采購點節(jié)日的食物。在一個垃圾桶下,他們看到了它,它很小,小得還沒有老婆腳上的靴子長,骯臟的毛被雪打濕了,可憐巴巴地縮著,凍得瑟瑟發(fā)抖。發(fā)現(xiàn)有人站住了看它,它膽怯地蹭過來幾步,然后竟然用后腿站起身來,前腿抱住了維羅什卡的腿。這一抱,讓心腸軟的老婆眼睛濕了,她彎下腰抱起它放在車上,一直帶回家里。不知為什么。維羅什卡叫它萊卡,是排著兒子凡卡的名字叫的,他也就隨著老婆叫它萊卡。
大概是小時候忍饑挨餓的緣故,萊卡的身架始終沒有長起來,它是一條淺褐色毛的小狗,眼睛溫順,脾氣柔和,而且知情知意,它自覺地成了兒子的玩伴,任憑凡卡騎它咬它,甚至用胖胖的小手去摸它眼睛,它也不急不惱。
沙維利只是營地食堂的一名雜工,聽從人家指派劈柴,燒火,或者跟在管理員身后,用馬車?yán)貋砀鞣N食材,是營地中最默默無聞的一個人。半個月前,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樞紐,高層人物瞄上了他的萊卡,命令他帶上它進入營地深處,又是體檢又是培訓(xùn)。人家告訴他,萊卡將成為人造衛(wèi)星上搭乘的第一位客人,將成為人類航天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但是他知道,這不是榮耀,相反是個噩耗,那是個單程式的任務(wù),沒有返回的可能,意味著萊卡最終將難逃一死。
有什么辦法呢?發(fā)射衛(wèi)星是國家的頭等大事,監(jiān)視這項任務(wù)的,不只有營地的同志審判會,還有國家肅清反革命非常委員會,鐵幕之下,卑微如他,根本無力保護萊卡。想到這些,沙維利胸腔里一陣悸動,讓他感覺到自己心的難受,那里面,一半是悔恨,一半是酸楚,他不禁將手掌捂上了胸口,“你是個傻屌,沙維利?!彼麣鈵赖亓R起了自己。當(dāng)他叫自己傻屌時,沒有人會說他錯了,也沒有任何人會提出反對。
沙維利放下鞭子,不去管黃馬,聽任它順著道路慢悠悠地走。他回轉(zhuǎn)身把萊卡抱在懷里,將臉貼近它的耳朵,讓自己的眼睛跟它的眼睛在一個高度,然后望向周圍。頭頂上是巨大的天空,正在走著的這條路直直地穿過灰白色的荒漠,漸次排開的電線桿沿著道路分布,消失在遠方,幾片云朵停滯在長路的盡頭天地相連的地方,前面高高的發(fā)射塔已經(jīng)披上了早晨的第一縷陽光。身旁是列克河不停歇的河水,河流冷冰冰的水面上映出了粉紅色的天空。他知道,這就是萊卡能夠感知的最后情景了:晴朗的早晨,不算猛烈的漠風(fēng),還有他沙維利溫?zé)岬哪橆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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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存在之前的那段時光,我是在茫茫太空中漂浮著度過的。最初,我的腦子里一片混沌,這種模糊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好長時間,我用了漫長的漂浮,才有了一點點記憶。開頭我以為自己就是一片碎片,跟昏蒙中無意識漂浮的其它碎片沒有什么區(qū)別,慢慢的我開始覺察到,我跟它們不是一回事兒。我先是感覺到在昏蒙中出現(xiàn)了一些絲狀薄霧,這些薄霧匯成了一些亮點,我還感覺到周圍漫漫無期的昏蒙似曾相識,覺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不確定的時間里,我應(yīng)該在哪里看到過這樣的情景。
從這時起,我的感覺開始起作用,漸漸地能分辨出光亮與昏暗、寒冷與酷熱。當(dāng)感覺越來越明確以后,我開始注意到周圍漂浮著的碎片們,想挨近它們。以我輕飄飄的身體靠過去,這樣做是很困難的,但我還是使盡全力向它們靠近,終于有一天,飄到了一片碎片的身旁,我聚集了好一會兒力量,然后撞向它,說是撞,也許只是觸碰到它而已。沒想到我的觸碰是一種反方向的力量,它借著這點力量躲開我,向相反的方向飄去了,根本沒理會我的存在。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它像我以前一樣,只會無方向地漂浮,沒有意識。我是沒有同類的。
就這樣漂浮著,沒有念想沒有期望,直到有一天,一片昏蒙當(dāng)中闖進來一個大塊頭,它的身體太大了,跟它相比,我們這些碎片們像是根本不存在。它闖進來了,就不想離開,像我們一樣漂浮著,很少動。
我挨近它光溜溜的身體。
頂上一個圓圓的缺口打開了,一個家伙冒了出來,我漂移過去,看到那家伙被層層包裹著,只露出兩個下凹的框子,框子里是兩個濕潤的圓球,在昏暗中閃現(xiàn)著光澤,我看著它們的時候,那兩個圓球同時間眨動了一下。沒等它們眨動第二下,我就貼了上去,我的貼近讓它們又眨動一下。
這個大家伙鉆出了缺口,像我們一樣漂浮了一會兒,又鉆了回去。
“啊,彼得諾維奇,祝賀你完成了空間行走?!币粋€像他一樣的家伙飄了過來,拉住他的手搖了搖。
“謝謝你,領(lǐng)隊?!?br />
又一個家伙飄了過來,拉住他另一只手,“祝賀你,彼得?!?br />
已經(jīng)看清楚了,我隨著彼得進入的是一個封閉的地方,像他這樣的家伙一共是三個。他們說的語言我能聽懂,似乎很早以前我就熟悉了這樣的語言。
彼得脫去厚重的包裹,對那兩個說:“快點幫我看看,眼睛里好像進東西了?!?br />
被稱作領(lǐng)隊的那個家伙分開他的右眼皮查看,“沒有東西,只是有點紅,是因為你老揉它,別再揉了?!?br />
三個家伙把自己固定在躺椅上,休息了。
我已經(jīng)不在彼得的眼睛上,而是隨著溫暖的血流去了別處。我去的地方是一片溝溝壑壑,這里有彼得大量的記憶,還有一些語言的碎片,我輕輕進入彼得的夢中。夢是雜亂的,有好幾個,先是一個明亮的有綠樹的地方,他把身體在圓環(huán)上大大的撐開,練習(xí)向前向后滾動,后來的夢中出現(xiàn)另外的兩個家伙,他們穿上層層包裹,進入一個沒有亮光的封閉的倉中……
我在彼得的腦袋里寄住下來,在那不間斷的信息通道中看見了許多東西,它們是由他操縱的圖標(biāo),還有大量的記憶數(shù)值,有孩童時候的他在冰河里捕魚,有恐怖的吸血鬼電影,有掛在樹梢上的閃亮的星星,有陽光下的雪地,有馬兒拉著跑的爬犁。我傾聽著他跟那兩個家伙交談的所有內(nèi)容,他們談話的語調(diào)我已經(jīng)很熟悉,到后來,我知道他們在用俄羅斯的語言交談。感知的旋鈕在這兒里打開了,我向彼得的大腦深處挺近,我貪婪地翻看他腦袋里的東西,學(xué)習(xí)那些語言,知識,并且不停地翻找,搜尋我感興趣的往事記憶。我逐漸學(xué)會怎樣控制他,讓他只去思考我關(guān)心的事情,這讓他察覺到我在他體內(nèi)的存在。
有一天,他在那兩人面前說起這個問題:“在我的身上有個東西附著,我處處受它操控,簡直沒法思考,而且我很擔(dān)心,這次的行動計劃和我所掌握的數(shù)據(jù),會被那個東西偷走。我覺得有些很重要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離我而去,是不是被偷走了?我真的很擔(dān)心,也很苦惱,但是只要一想到這些,那東西馬上就在我腦袋里又敲又打,阻止我思考擺脫它的辦法,真害怕總有一天,我會被它毀了的?!?br />
那兩個人表情凝重,一時間都沒有出聲,一個四處張望,好像是想找到什么東西狠狠地?fù)渖先?,一個低著頭,牙齒咬著嘴唇。后來領(lǐng)隊說:“這是個很嚴(yán)重的問題,也許太空中有敵對勢力的埋伏,正在竊取我們的機密。馬上向基地請示吧?!?br />
基地命令彼得立刻乘分離倉返回,到基地醫(yī)院清查體內(nèi)的東西。
彼得帶著我進入一個很小的密閉的艙體,與主倉脫離之后,分離倉急速旋轉(zhuǎn),墜落,周圍被尖嘯的摩擦聲填滿,這讓彼得塞住了耳朵。我開始害怕了,說到底,我就是那個入侵者,我害怕接下來的檢查,他們查到我,會把我怎么樣?
趁著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我應(yīng)該逃離彼得的身體。這時,艙體落地了,剛才的嘯叫已經(jīng)停止,周圍很靜,接著艙門被打開,陽光一下子照射進來,遠處有人呼喊著往這兒跑。我急了,在彼得的腦袋里笨拙地往前頂,想要頂出一條路徑跑開,我剛一用力,他就大聲尖叫起來,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恐懼使我狂暴,我大力地沖撞,踢打,我越?jīng)_撞,他就叫得越響。彼得被抬上急救車時已經(jīng)癱倒,再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一個穿白大褂的人過來,摸摸他的手腕,又檢查他的眼睛,情急之下,我糊里糊涂就脫離了彼得,轉(zhuǎn)移到這個人的身體里。
回頭望望,彼得已經(jīng)平靜下來,陷入昏睡。
這個人,有人叫他杰羅姆醫(yī)生,他成了我的第二個寄主。從這兒我知道了,當(dāng)一個人觸及我寄住的主人的身體時,我就能轉(zhuǎn)移到這個人的身體里,這個人就成了我的新寄住體。轉(zhuǎn)移的過程相當(dāng)容易,就像在濃霧中走上一小段路程,然后抵達一個新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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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羅姆走進廚房,他老婆卡佳正在削土豆皮。見他進來,她翻了翻眼睛,“喲,今天早啊,你們的牌局散伙了?還是跟某人的幽會取消了?”
“真會搞笑。晚飯吃什么?先把伏特加拿過來吧?!?br />
卡佳在圍裙上蹭蹭手,走向櫥柜拿起酒瓶,“砰”一聲放在桌子上,不給他抱怨的機會,轉(zhuǎn)身又回到灶臺,繼續(xù)準(zhǔn)備晚飯。
“娘兒們,別老把自己整得跟怨婦一樣,有時候真會讓人覺得,我娶的不是你,而是你那個整天發(fā)牢騷的老姨媽?!?br />
這個時候,老姨媽的女兒瑪芬卡在窗外喊她:“卡佳表姐,有洋蔥沒有?我們家的放蔫了,不新鮮了,我媽媽又生氣了?!?br />
卡佳拿起兩個洋蔥,隔窗遞給她,“姨媽又生氣了嗎?”
“是啊,就因為洋蔥蔫了,她這回可氣得不輕,又得去看薩滿了?!?br />
瑪芬卡離開后,杰羅姆撓著自己的小腿說:“一個老癡呆,真夠人受的?!?br />
“你還關(guān)心這個,”卡佳拿出面條,抖散,“你跟領(lǐng)導(dǎo)談過沒有?去哈薩克斯坦的事兒?基地醫(yī)院的醫(yī)生多得很,并不是人人都得去,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說,你有自己家和姨媽家兩個家庭需要照顧,家里離不開你?!?br />
“不用你操心這事兒,這是應(yīng)該領(lǐng)導(dǎo)們操心的事,省點心吧,快拿飯來,我餓著呢?!?br />
卡佳把面條攪進牛肉湯里,“狗屁,你就想跑得遠遠的,離開我的眼去風(fēng)流快活?!?br />
湯鍋沸了,咕嘟咕嘟冒著泡兒,她繼續(xù)攪動,感覺拿勺子的手微微顫抖。今天,卡佳趁著午休時間去過醫(yī)院了,她看見緊急處置室亂糟糟一團,一個穿著外層空間航天服的家伙被推車推進去,抬上診察床,一個護士忙著測血壓,她丈夫杰羅姆扒開那家伙的眼皮,用手電照。她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昨天的中午她也去過,早一些的時候也去過,記得那一回,一個護士當(dāng)著她的面拿給杰羅姆一張紙,被她一把搶過來,用打火機點燃,丟進煙灰缸里,然后氣哼哼地轉(zhuǎn)身離去。離開后她想到,那張紙也可能是正經(jīng)的醫(yī)療文件,不是小丫頭撩騷,是清白的東西。管它呢,是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她只是要警告那些穿著護士服的小蹄子們,離她的丈夫遠一點。
想著心事,她自言自語地說:“這件事情不能靠你,看來我也得去看薩滿?!?br />
杰羅姆拍起了桌子,“我不允許你把我們的錢拿給那個老巫婆!”
卡佳高聲說:“喝你的酒吧,是我自己的錢,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跟你沒有一點關(guān)系。”
杰羅姆去喝他的酒了。
從彼得的腦袋里突圍出來,轉(zhuǎn)移到杰羅姆的腦袋里真好。彼得的腦袋里總是快速轉(zhuǎn)動,這會讓我暈迷,就連睡夢里他也不會閑著。他還能覺察到自己不對勁了,覺得有東西潛入了他的身體,他一直在努力地查找我。而杰羅姆的腦袋就簡單多了,轉(zhuǎn)得也慢,多數(shù)時候,他的心思都在一個私密的范圍里轉(zhuǎn)悠,這個范圍里有女人,身邊的、電影里的女人,以及跟不同的女人在床上的事。
并不遺憾,一只有真情的小狗,不放棄人間至愛,人類本身呢,對于動物,對于家人,對于這個世界,是否也應(yīng)該多一些溫暖關(guān)愛?
遺憾的是,我多希望萊卡能見到它的主人,這種殘缺的美成就了文學(xué)悲涼中的思索,記憶,難忘。
夢幻般的穿越,終歸沒有找到所要的,當(dāng)初的溫暖。悲傷。
小說中流露著一種悲涼,憂傷和無奈,或許最重要的是“情”字迸出的深思和力量。
問好,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