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一路向東入黃，兩河交匯處內(nèi)是一片寬梁殘原，我的家鄉(xiāng)就在這塊地方。為了種地方便，村子基本都安扎在塬面上。塬面上的村落都是靠天吃飯，這是一片旱塬面。種地方便些，吃水卻困難，要趕牲口下溝去馱，來回兩里路。
　　 我們村人去西邊的井溝馱水，井溝并沒有井，有一處蓄水池，便是井了。水源在溝溪邊的石隙里，有一股清水從石隙里汩汩流出，我們稱這種清水為涼水。涼水經(jīng)過一段人工鑿就的石槽，最后進入井子。剛從石隙里流出的涼水自是清涼，待最后進入井子時便沒有涼氣了。
　　 對石隙里源源不斷流出涼水，我自然好奇，但并不著迷。因為緊臨著溝溪，如果不是人為截流，這種涼水很快便匯入溝溪里了，變成了長流水。另外在我看來，水出于石，是很正常的，它們天然聯(lián)系，就應該這樣，本沒什么奇怪的。可能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實用取向和見慣不怪。下溝馱水是我們的日常，承擔這項家務的主要是孩子們。平均每天一趟，著實辛苦煩心。又因為天天照面，便早已熟悉無感。
　　 令我著迷的是另外一種涼水，我們不叫它涼水，而稱之曰泛水泉，泛水泉就神奇了。
　　 我老想不通，同樣是從地下流出來的水，一樣的清涼，為什么鄉(xiāng)人特要稱出自石隙的為涼水，而將卻叫從地下冒出來的為泛水泉。
　　 小時候，我經(jīng)常上山砍柴或挖藥材，往往要跑三五里遠。可能要一整天待在山里，我身上帶了干糧，但帶不了水，因為家里連一只軍用水壺都沒有。因為流汗失水，不多時間，我便覺口渴，近中午時，已是口干舌燥。實在抗不住了，我便下山尋水喝。
　　 寬梁和殘原間往往以崾崄鏈接，崾崄兩邊是溝掌，即為兩條大溝的起端。順著往前走，先是一條長長的干溝。我隨機下溝處，多先在干溝段，并沒有水，須繼續(xù)向前尋。我腳下盡是石灰石蛋，溝的兩側還不見石巖，這種地方?jīng)]水。踩著干硬的石灰石蛋一步步挨，我更感口渴腳軟了。漸漸的，看見石巖了，我不由加快了腳步。突然，前方顯出一片綠，我有經(jīng)驗，那綠中有水。
　　 在這里，在一片水草的蔟圍中，正有一汪清泉。這就是泛水泉，不同于涼水，它是從地下冒出來。就是這一汪泉水，滋養(yǎng)了周圍的水草，營造了一片綠世界。這里生機勃勃，水草豐美，綠得逼眼。有碎細的野花自在盛開，有蝴蝶蜻蜓之屬翩躚其間。僅僅看一眼這景象，我的?？时阆麥p大半。
　　 泉眼一般都是盆口大小，盆底深淺，正悠悠地從盆底往上泛水。泉水清澈見底，有微乎的沙屑在泉眼中心上泛水柱的沖擊下起起伏伏，只達不到水面。它們就像泉的花蕊，泉的焰火，精靈似的，伸手去抓，卻抓不著。我俯下身子，兩手撐在泉邊，即覺滿面一時清涼。泉面正如一面明鏡，在撲面的清涼中，我清晰的看到了自己赤熱的臉。俯嘴就水，我大氣不換一口，就像鼴鼠飲河，美美一通吮吸，直到將肚子罐滿。然后，我仰起頭來，換一口氣，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刻的甘甜清涼。完全不用擔心，不會有沙屑吸進嘴里，它泛它的，我喝我的。不用說，逢此天香，我就是撐著也要再飲一回，直到將肚子灌得滾圓。
　　 泛水泉不同于涼水，這里沒有石頭，就在平地之上，竟然冒出水了。我的好奇心大增，必要探個究竟。我即樓起袖子，伸手向泉眼中心處挖。這一折騰，便將泛水泉攪渾了。很快，便探出了結果，我的手觸到了石頭，并隱約摸到了石縫。這就對了，水出于石，符合了我對它們之間關系的經(jīng)驗。還是與涼水一樣嘛，但我并不因此而失望。有水從石隙流出，一望而見，而泛水泉不同，它含蓄，便有趣。現(xiàn)在我知道它出于石，只是手感，并沒有看到，還是引我想象，它究竟是怎樣個出法呢？
　　 有時，我并摸不到石頭，因為手之所及，盡是碎小的石灰石蛋，挖過一層，下面還是。這時候，我便動用镢頭，大干起來，一般都達到了結果。也有不得結果的時候，因為太深了，我只有作罷。到這時候，我也興盡了。
　　 我知道自己這番折騰是作壞，好在泛水泉并不計較，它有自潔精神。我靜靜地守在它旁邊，很快的，不用多久，它便又恢復如前了，還是那樣清澈，還是那樣美。
　　 冬天的時候，我就不這樣了。一者因為水涼，二者因為不忍。我不忍破壞其熱氣氤氳的奇觀，雖然涼水流出石隙時也是拌著熱氣，但總比不了這里平地里騰出的熱氣。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芳草萋萋，沒有了蝶飛蜓舞，但有此熱氣就好，并不覺怎樣遺憾。如果是雪天，白雪襯著清泉，熱氛獨立冰雪，倒分明比夏里更好了。
　　 無論夏冬，我于泛水泉都不止于飲。我每每都會在它這里留戀許久，它既讓我解渴，也使我消乏忘憂。這里空靈純粹，獨成天地，置身于此，我便不見周圍，忘記了貧窮，忘記了委屈，忘記了時間。這真是一處圣地，是一處清潔世界。
　　 但是我終究還是要離開，如果能把它帶向我們旱塬，那該多好??！既不能搬走它，那就將它裝在自己心里，讓我擁有此清潔世界，擁有此清潔精神。
　　 泛水泉源源溢出，集成細流，尋路向前，而成溝溪，就此開始了其漫漫征路。不須多遠，它便不再清涼了。再向前走，它也不再甘甜了。在前路上，漸會有別處的泛水泉加入進來，一股，又一股?，F(xiàn)在，它們已不叫泛水泉了，現(xiàn)在它們叫溪流，叫長流水。再向前，隨著更多的溪流加入進來，便要稱它們?yōu)楹恿恕?br />　　 在前路上，除了不斷有眾流匯入，同時也不斷有腐葉爛草進入，有塵土糞便進入，甚至有腐尸，還有污水。不得已時，人們也會喝溪流河水，甚至打取食用。這是可以的，這是淡水嘛。不用說，當然是寡淡無味了。
　　 再向前呢，怕是不能直接食用了；再往前去，就是海洋了。
　　 泉水離開泛水泉之際，就此便告別了清潔世界，喪失了清潔氣質(zhì)。在前路上，它一路上渾而濁，濁而污，看這變化，有潔癖的人可受不了！而另一方面，它一路匯納眾流，力量便越來越大，能灌溉，能發(fā)電，能行船，能肥魚。它喪失了清潔，卻成就了大事情，成就了大功利。
　　 在這里，清泉雖甘洌，卻是小世界；河海大世界，飲則嫌棄之。
　　 清泉啟我初心，樹我清潔精神，我奉清泉世界為圣地。但是，就讓清泉囿于一地嗎？這顯然不合自然，等于開玩笑。
　　 近讀《漁夫》，不僅感慨系之，痛心不已。之前我自以為讀懂了屈原，其實不然。
　　 戰(zhàn)國時期是晉材楚用的時代，士人橫走，吳起本衛(wèi)人，曾歷侍魯魏楚，更不必說蘇秦身懷六國相印。但屈原特別，任怎么樣，就是不離開楚國，甚至最后自殺殉國。若是換了別人，像他那樣連被排擠，既不見用，還被一再流放，可受不了這等委屈；又眼見楚國日衰，還有什么指望？早轉身走人了。偏是他這一根筋，實在固執(zhí)得厲害，就是要吊在一棵樹上。屈原之倔，分明是不合時宜，與戰(zhàn)國時期的時代潮流相背。那么，他為什么要如此固執(zhí)呢？
　　 之前我認為，問題就在于屈原身份處境的特別，相較于一般士人，人家可以隨便跳槽，他卻不行。
　　 因為屈原是羋姓，羋姓是國姓，楚國是他自己家的，他沒有舍家而走的道理。他之愛國，愛的是家國，這種感情當然突出了，任誰都會這樣。
　　 還有一點，就是屈原年輕時曾一度被楚懷王重用，心便熱起來了，之后便涼不下來。因為曾被楚懷王重用，屈原一度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從此便患上了楚懷王情結。后雖連被排擠，還被一再流放，他都解脫不了，糾葛不下。
　　 簡單說，就是放不下，不甘心，放不下家國，不甘心放棄。眼看著家國日衰，他憂心如焚，又無可奈何，最后只有抱恨赴江，以身殉國。
　　 現(xiàn)在再讀《漁夫》，我才真正明白了屈原的死倔、固執(zhí)，才明白了他真正捍衛(wèi)的是什么。所謂放不下家國，不甘心放棄，只是表相。真正的問題在于他的清潔精神，他是一位精神潔癖者。
　　 漁夫問屈原為什么被流放，屈原的回答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br />　　 漁父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在這里，屈原誓死捍衛(wèi)的“身之察察”“皓皓之白”，正是他執(zhí)著的“內(nèi)美”理想、清潔精神，決不容忍“物之汶汶者”“世俗之塵埃”。在《離騷》里他也是這種態(tài)度，“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
　　 楚文化是水文化，是智慧型文化，成就了千古大哲老子和莊子。這是明白的，有意思的是它同時也造就了孔子式的倔人屈原，這就頗不合水之流轉不居的精神。孔子和屈原這兩個倔人都是中華文化奠基式人物，而因為倔，他們的人生又都帶有悲劇色彩，屈原尤其。他更極端，其縱身寒流的一跳，直將這場悲劇演繹成偉大的行為藝術。
　　 可以說，屈原的悲劇是智慧悲劇，水是統(tǒng)一體，他卻割裂了水，將泉和流對立了起來。這就形同于，他因為摯愛清泉的清潔精神，不愿其蒙受絲毫污染，而不惜斷其欲流，從而將其囿于方寸之地。
　　 泉和流都是水，它們是統(tǒng)一體，而非矛盾體。可以視泉為內(nèi)在樹立，內(nèi)在樹立如品飲泉水，貴其清潔精神；視流為外在展開，外在展開似相與河海，還須容納胸懷?？梢砸暼獮槌痪?，視流為現(xiàn)實主義，就像謝安那樣，將泉流統(tǒng)一，以超然精神行現(xiàn)實主義。
　　 愛泉的清潔精神，不必滯于泉旁，帶著它上路就是了，自一路清涼。
　　
　　 2019年11月7日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