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一個永不畢業(yè)的京劇老生(散文)
一
他對我說了下面這些話,并詼諧著叮囑我對誰也不要說,我回了一句詼諧:那就對所有的人說一說。
“正用功呢……”電話里的他告訴我。
聽聲音就知道此時他雙眉緊鎖,那張闊嘴沒有了平時的流暢,聲調也降低了,說著說著猝然停止了,他,真的在用功。
他,就是老年大學京劇班班長劉玉瑞,大家都親切地稱他老班長。老班長年齡不老,今年僅八十。高大魁梧的身材,棱角分明的方臉,松弛地打著褶皺的面容上,一雙堅定不移的小眼睛常常被榮成土話翻出了微笑,略帶羞澀,更帶敦厚。老班長,長齡不長,僅十年。也就是從二零零八年九月,榮成市老年大學京劇班成立,他就是京劇班的第一屆學員,同時擔任了京劇班的第一任班長,這一任就是十年,直到二零一七年,他退長不退學,大家依然親切地稱他老班長。
“笨鳥先飛嘛?!?br />
電話里,老班長打俏著說。就是這句打俏說,讓我無心接聽電話而有心翻閱著手中的筆記本。
筆記本是我借口補課向老班長借來的。說實話,做筆記是我的拿手活,不論是講課、聽課的筆記,還是開會、討論的筆記;不論是讀書、心得的筆記,還是采訪、見聞的筆記,我都會做得規(guī)程規(guī)則,規(guī)范規(guī)矩,然而,當我打開老班長的筆記本時,我那雙瞪大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眨不動,我被老班長的筆記驚嘆了,驚服了。驚嘆之后撫卷,驚服之后深思,原來這只“笨鳥”是:
胸懷信心、恒心、決心,仿荀子博學好問而疑竇釋然;揣摩創(chuàng)意、新意,效魯班草葉細齒而鐵鋸創(chuàng)生。
“為什么唱傳統(tǒng)戲用湖廣音,唱現(xiàn)代戲用北京音?”
這是老班長第一堂課第一頁筆記旁注的第一個問題。
“為什么同是節(jié)奏單位,歌曲中叫節(jié)拍,而京劇中叫板眼?”
“為什么現(xiàn)在的四聲是陰、陽、上、去,而過去的四聲是平、上、去、入?”
“為什么‘皆’不唱jie而唱jiai?”
這些“為什么”是老班長課堂筆記中的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為學之道,必根于思,必本于問。不思則問不叫問,不問則學不叫學。老班長帶著這些個三思出來的問題,在課堂上,他邊聽老師講課,邊向老師提問問題。在思、聽、問、答的過程中,他先于我們懂得了京劇的字音是以武漢語言為基礎的湖廣音,以河南一帶語音為基礎的中州韻,以北京語音為基礎的北京音綜合而成的一種特有的語音體系。先于我們明白了什么是尖團字:聲母是z、c、s的為尖字,聲母是j、q、x的為團字。什么是“上口字”:京劇的音韻不完全以某種語言為準,凡是與普通話的聲、韻(聲調除外)不同的那些字就叫做“上口字”,如:朋,不讀peng而讀pong;聲,不讀sheng而讀shen;諧,不讀xie而讀xiai。
翻著老班長的筆記本,讀著筆記本上的一個個問題,這一個個問題讓我感到一種打動我內心的東西被引導了出來,并促我遵循它的指引而進行式。
二
老班長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老牌高中生,在同齡人中算得上本科學歷,然而,他卻不會拼音,不會普通話,唱起京劇來,一張口正宗的榮成方言,地道的榮成土話,至今,他的大名劉玉瑞仍被他讀成劉玉累。就為這,課堂上他常被老師點名,被同學哄笑,這不,上節(jié)課學唱“趙氏孤兒”一段,共10句唱詞87個字,他就唱出了14個榮成土話,還是在老師一再糾正,二再強調,三再練習的前提下刷新的最好紀錄。
在京劇演唱中,不管是現(xiàn)代戲,還是傳統(tǒng)戲,“字”是第一重要的,我們老師常說:唱不好,字上找。而拼音和普通話,這兩點恰恰又是“字”的重中之重,尤其是拼音知識,如果不會拼音,學到“十三轍”的知識點時,你就很難分清“言前轍”和“人辰轍”,而對榮成人來說,這兩轍的歸韻是最容易出錯的(這也是我的軟肋)?!爸袞|轍”和“江陽轍”,這兩轍的歸韻又是鼻腔、胸腔、頭腔共鳴的關鍵,所以,懂得拼音,它會使京劇中復雜的音韻問題簡單化,學唱時會幫助我們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所以,老師常說,拼音知識是打開京劇音韻知識的鑰匙。
說歸說,學歸學,唱歸唱,重要歸重要,一到單唱的時候,老班長的吐字不準確,歸韻不到位等問題呼啦啦又都出來了。老師說的等于沒說。
例如,“不舍嬌兒難救孤身”中的“嬌”字,聲母j屬于舌面前音,發(fā)音時舌面前部要緊貼上齒齦和硬腭前部,軟腭上升堵塞鼻腔通路,聲帶不顫動,軟弱的氣流沖開舌面的阻礙,形成一條窄縫,氣流從窄縫中擠出,摩擦成聲。屬于舌面前音的聲母還有q、x,而j、q、x這三個聲母的發(fā)音是老班長挨老師點名次數(shù)最多的字,如:叫(jiao)、霞(xia)、請(qing),他總是唱成榮成土話(恕我直言,我實在無法用漢字標記這些榮成土話)。
那老班長是怎么學唱京劇的?
怎么唱好尖團字?
怎么學懂“十三轍”?
怎么做到“吐字”“收聲”“歸韻”?
怎么理解“反切”“正切”?
怎么記住“五音”“四呼”的呢?
人的天賦就像火花,它既可以熄滅,也可以燃燒起來。而逼它燃燒成熊熊大火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就是思變,變則通,通則達。想知道老班長學京劇是怎么變的嗎?還是繼續(xù)讀老班長的筆記吧。
老班長的筆記上有這樣一句是這樣變的:
“不舍嬌兒難救孤身”
(基熬)(酒)
這個“嬌”與“酒”變,既變出了發(fā)音部位j(五音中的牙音),又變出了口型形態(tài)(四呼中的齊齒呼),又變出了唱腔中的反切唱法(三音相切),又變出了京劇演唱中的吐字標準(出字、歸韻、收聲),怎樣,老班長的變有新意吧。
老班長的這種變只能算是一般的變,更有特色的變,這種特色的變,不僅變出了京劇的理論知識,就連京劇唱腔中的裝飾唱法都能變出來,如:
“趙屠二家有仇恨”
(2121牙)
怎樣,老班長的變,有創(chuàng)意吧。
變,巧變,巧變拼音,巧變普通話,巧變到如此絕倫,你服還是不服?
三
翻著老班長的筆記,看著筆記本上的這些標識,除了幽默、實用,除了信心、恒心、決心,除了創(chuàng)意、新意,除了巧變拼音,巧變普通話之外,更讓我讀到了老班長的志節(jié)操行,自強不息的人格魅力。
身體的磨難,是人格升華的鍛煉地。一個人快樂的心情,比十副良藥更能角除生理上的疲憊和痛楚。
大家也許不知道,年輕時候的老班長,曾經是一位英姿颯爽奉獻青春于軍營的兵哥哥,是揮舞著軍旗嘹亮著軍歌的文藝輕騎兵。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尚在榮成第三中學讀書的老班長,脫下了稚嫩的學生服,穿上了迷人的綠色軍裝,豪情滿懷的走進了中國人解放軍6189部隊,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文藝戰(zhàn)士?;钴S在刀光劍影的練兵場上,風采在星光閃閃的軍營大舞臺上。他的身影耀眼在軍艦上軍營里,他的歌聲嘹亮在微山湖漁民的耳旁,激情在王杰村英雄的家鄉(xiāng),從農村到工廠,從煤礦到整個魯西大地都留下了這位最可愛的文藝兵的歌聲。
正當這位風華正茂的文藝戰(zhàn)士以青春和熱血描繪著軍人風采的時候,一場大病讓他無緣再穿綠色的軍裝,無緣再風采在軍人的舞臺上。一九六八年三月,老班長退役回了老家養(yǎng)病。回家后,這位文藝戰(zhàn)士并沒有怨天尤人,沒有詛咒命運,更沒有自暴自棄,仍以軍人的剛毅與頑強同疾病搏斗,與命運抗爭,他終于吹響了新生命新軍人的沖鋒號。
這位文藝戰(zhàn)士仍以文藝輕騎兵的姿態(tài)活躍在公社廣播站、市電視廣播局,做了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宣傳員,激情澎湃的傳遞著鄉(xiāng)村文化好聲音。從公社到省級,各種先進榮譽稱號并沒有讓他停止不前,退休后,榮成老年大學京劇班成立,這位文藝戰(zhàn)士又走進了老年大學京劇班,成了第一屆學員,并擔任了第一任班長。這一任班長就是十年,這一走進就是十二年,始終不畢業(yè)。
老班長在老年大學京劇班學唱京劇,無論面對怎樣的困難,他都有千方百計,都能“掃平威虎山”。
課下課后的老班長為了學好唱好京劇,可沒少忙活。白天反復聽錄音,潛心揣摩。晚上睡覺,到凌晨三四點一準兒醒來,于是就在被窩里開始了背唱詞,練唱曲,思樂理。弄不懂的地方,唱不好的地方,第二天,他就到離他家比較近的鄭蔭坤老師家當面請教。一旦遇到“人辰轍”或“言前轍”的字,還是需要鄭老師反復提醒強調,再三講解,一遍又一遍,把個老頭兒累得滿頭大汗,他卻不近人情,只顧一遍一遍地唱,直唱到老人家點頭為止。
四
說到鄭蔭坤老師,我想恭敬地插說一段。
鄭蔭坤老師是榮成市京劇團(現(xiàn)藝術團的前身)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他集編劇、導演、作曲、京胡于一身;他愛人是團里有名的青衣;他兒子既是藝術團副團長,又是胡琴、月琴的行家高手;兒媳專攻花旦,兼演青衣、花衫,還能反串老旦、老生、花臉,唱啥像啥,演誰像誰,真可謂是梨園之家。
榮成市老年大學京劇班一成立,鄭老師就擔任了京劇班的第一任老師,老班長就是鄭老師的第一屆學員,同時擔任班長。兩年后,鄭老師因年齡大和身體的原因,不得不離開老年大學京劇班,由他兒媳許愛英老師接任京劇班老師。
許愛英老師既是鄭老師的兒媳,又是鄭老師的得意弟子,在教授京劇上,那叫一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生、旦、凈、丑,唱、念、做、打,各個行當?shù)牡闹R都有涉及。不僅能演唱,而且能翻曲譜,我們學的所有唱段,曲譜都是許老師自己翻出來的,她翻的譜子將京劇演唱中所有的知識點,都標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堪稱一絕。每周每班雖然只是一上午的授課時間,老旦、青衣、花臉,許老師把各個行當唱的那叫一個有味兒,我們這些個老旦、青衣、花臉學的那叫一個有勁兒。雖然我們這些爺爺輩兒奶奶輩兒的花臉、老生、老旦、青衣們家務事多,可誰也不舍得耽誤一節(jié)課,就是因了喜歡許老師,喜歡聽許老師唱京劇,喜歡跟許老師學京劇。
強將手下無弱兵。
老班長課上課下跟從兩位強將高師學唱京劇,一從一學就是十二年,從初級班學到中級班,從中級班唱到研修班,一學就不畢業(yè),一唱就不停歇。老班長不僅在學校里學,在老師家中學,還登上了更廣闊的生活大舞臺,去學京劇唱京劇。
作為學生都明白,學到的知識,如果不去實踐,就好像蜜蜂不去釀蜜。而社會實踐活動,讓老班長學到的京劇知識更扎實,學過的唱段更精彩。
老班長的社會實踐活動是豐富多彩的。平時在榮成市戲曲協(xié)會京劇票房活動,雙休日、節(jié)假日,參加俚島鎮(zhèn)老干部組織的公益慰問演出活動。演唱的唱段,無論是傳統(tǒng)戲,還是現(xiàn)代戲,句句叫好,段段喝彩。如《洪洋洞》的“為國家那何曾半日閑空”,《野豬林》的“大雪飄”,《蘇武牧羊》的“嘆蘇武身困在沙漠苦?!?,《追韓信》的“三生有幸”,《紅燈記》的“黨教兒做一個剛強鐵漢”,《智取威虎山》的“我們是工農子弟兵”等等經典唱段,老班長唱的那是慢板緊,快板穩(wěn),散板準;既唱出了“字”,唱出了“情”,又唱出了“聲”,唱出了“味”。用我們老師的話說:現(xiàn)在給老班長挑毛病,是要用放大鏡的。
還是由老班長亮幾嗓子,與之一起過把京劇癮吧。你聽:
《赤桑鎮(zhèn)》中,包拯與吳妙貞的一段對唱:(包拯將貪贓枉法的侄兒包勉怒鍘長亭外,卻招來了嫂娘的哭鬧)。
包拯:嫂娘年邁如霜降,遠路奔波到赤桑,包勉他初任蕭山縣,貪贓賣法似虎狼。小弟居官法執(zhí)掌,豈能坐視負君王,叔侄之情何曾忘,怎奈這王法條條。
嫂娘:“你昧了天良,國法今在你手掌,從輕發(fā)落又何妨?!?br />
包拯:“弟也曾前思后又想,徇私舞弊犯王章。”
嫂娘:“手摸胸膛你想一想,我是包拯他的娘?!?br />
包拯:“還望嫂娘你多體諒,按律嚴懲,法制伸張”。
就這幾句對唱,老班長就把包拯耐心向嫂娘勸說與開導的道理,唱了個情理透明;把包拯鐵面無私,以國家利益為重,清正廉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人物個性,唱了個淋漓盡致。
電話那頭的老班長,又在提醒我:
“我讀你聽,哪個字哪個音哪個調不對,你就給我糾正?!?br />
電話里的老班長繼續(xù)著用功。
館閣居官久寄京,朝臣承寵出重城,
散心蕭寺尋僧敘,閑憩花蹊向曉行。
情切慈親催寸草,拋撇匹配譬飄萍,
身逢盛世詩書士,蠻陌氓民落美名。
老班長在電話里認真讀著紀曉嵐的這首《草屋閉戶言志》,以糾正自己的四聲不清之處。
老班長讀的認真,我聽的悅耳,這首練嘴皮子的詩能讀到這般字正調準,確實不容易。
如果此時我要感嘆那么一聲,那這一聲一定是為老班長的學京劇、唱京劇永遠在路上的精神而感嘆。
2020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