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母親的吉祥號(小說)
黃昏時分,畫家回到了小山村。
畫家是從兩千里之外的城市趕回來看望病危中的母親的。得到消息后,畫家放棄了參加一個重要的畫展,坐飛機,換汽車,然后在路邊雇了一輛摩托車,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摩托車在彎彎曲曲的村道上起起伏伏,畫家感覺像坐在水面上的筏子上一樣,不停地顛簸。筏子是畫家和母親最熟悉的水上交通工具,畫家的童年離不開筏子,后來也是坐著筏子離開這個小山村的。畫家的水性好,那是小時候母親手把手教會他的。記得八歲那年夏天,母親把他抱進村前的小河里,河水涼沁沁的,清澈見底。有小魚兒在水里游來游去,時不時還嘬一口他的小腿肚子,麻酥麻酥的,他高興得哇哇大叫,既驚奇又興奮。
母親坐在水波蕩漾的筏子上,任憑兒子在淺水里撲騰。母親說,男娃就該懂玩水,男娃懂得的事情越多越好。母親沒上過學,連她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母親一生只會寫一個漢字,那就是“中”字,因為母親姓鐘,她說中字好記也好寫,像一個方形的雞籠門。雖然母親不識字,但她懂得生活中的許多道理。母親小時候的伙伴是一群群大大小小的鴨子,她每天把呱呱呱叫的鴨子趕進河里,然后自己坐在筏子上,由上而下,飄在水面上撒網(wǎng)捕魚撈蝦。有時能在水里撿到幾個鴨蛋,有時能在河岸的蘆葦叢或槐樹上看到鳥窩,鳥窩里有時躺著三幾個鳥蛋,有的是羽毛未豐張大嘴巴唧唧叫的小鳥。母親從不去觸碰這些鳥窩,相反她還自作主張地用樹枝在鳥窩上面搭個棚子,給鳥兒們遮陽擋雨。每當河岸上沒人路過的時候,母親就偷偷下水學游泳,時間久了,母親練就了一套水上本領,她常常潛在水底看另一個奇妙的世界。每每講起自己的童年,母親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有時畫家就想,母親的童年看似孤獨無趣,實則樸實純真,讓現(xiàn)在的孩子羨慕向往。后來畫家畫了許多以水為題材的畫作,有兩幅還把年輕時的母親也畫了進去??粗嬛械淖约海缫巡辉倌贻p的母親就笑,笑得有些羞澀,更多的是欣慰。如今母親老了,老得躺在床上不能走路了。
深秋的晚風從山那邊吹過來,把屋旁的大柳樹扯得呼啦啦的響。要是以往,母親定會早早站在大柳樹下,翹首迎接兒子歸來??墒乾F(xiàn)在,大柳樹下空蕩蕩的,只有幾片枯黃的樹葉在地上沒頭沒腦地打著旋旋兒,像找不到歸途的孩子。畫家的心里頓時涌起無盡的蒼涼,他隱隱覺得,母親這回恐怕是真的邁不過那道坎兒了。
母親四十三歲那年開始,就成了一個藥罐子,每天不是喝中藥就是吃西藥。母親的身體像一部超負荷運作的機器,長年累月地艱苦勞作,最終積勞成疾,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連看病也舍不得花錢。畫家?guī)赣H去過好幾個大城市看病,效果均不理想,后來母親哪兒也不想去了,說她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最清楚,甭花那些冤枉錢了。所以近幾年,母親哪兒也沒去,守住老屋度晚年。母親不去哥哥家里住,也不跟畫家去城里住,她說住老屋最好,住老屋習慣,住老屋心里有底兒。平常母親雖然有哥哥照顧著,但畫家心里還是不踏實,畢竟哥哥一家離老屋還有三里地。開始畫家想給母親請個阿姨,好照顧她每天的生活起居,但母親不同意,說她還沒到癱在床上的份上,不想過早地剝削人家。在母親的觀念里,請一個人成天專門照顧一個人,就是剝削。后來畫家暗暗叮囑村醫(yī),叫他三天兩頭去看一次母親,兩家的距離也不遠,權當是串門嘮嗑,酬勞按月算,定期打進他的賬戶里。這件事情,畫家連哥哥也沒告訴,他怕哥哥一不小心說漏嘴,告訴母親實情。
畫家兄弟兩個,本來畫家上面還有個姐姐,四歲那年,母親帶姐姐去田間勞作,姐姐在田埂上逮蚱蜢玩耍。誰知半頓飯的功夫,母親一不留神,姐姐就被路過的一只瘋狗咬到了。開始不知道是瘋狗,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可誰能料到,后來姐姐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在地上叫,眾人才知道姐姐是被瘋狗咬到了。不久,姐姐便在痛苦中死去。為此母親自責、痛苦、悔恨了一輩子。一提起姐姐的事,母親就不停地落淚,不斷地重復著一句話:都怪我,只想著干活,沒看好女娃兒,現(xiàn)在人沒了,你說,你們都說說,娃兒都沒了,做再多的活兒又有什么意思呢?許多年后,當畫家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魯迅先生的《祝?!返臅r候,畫家就想起了母親這句話,不知為什么,他就把母親當成了祥林嫂,把姐姐當成了阿毛。畫家突然覺得自己的心針扎一樣疼痛,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失聲痛哭起來。
夜色涂滿了小山村,鄉(xiāng)間的電向來供應不足,天已黑了,時值用電高峰期,各家各戶亮了電燈,開了電視,插上了電飯煲,如此電壓就更低了。母親床前的燈發(fā)出暗黃的光,如一彎雨后的下弦月,老屋愈發(fā)顯得朦朦朧朧,空氣里彌漫著一股中藥味。哥哥和村醫(yī)站在母親房門內(nèi)說話,見畫家進來,兩個人幾乎同時說,回來啦。母親病危的消息是村醫(yī)打電話告訴畫家的,在電話里,村醫(yī)如實告知了母親的病情,最后猶豫著說了一句,恐怕是不行了。
雖然在電話里說過,村醫(yī)還是向畫家復述了一遍母親的病情。哥哥這時候說,幸好前天傍晚村醫(yī)來了,要不母親就會在地上躺一個晚上。畫家看了哥哥一眼,剛想開口說什么,就聽見躺在床上的母親在喊他。母親喊著畫家的小名,春兒,春兒。聲音虛弱,但能聽出說話人的高興,母親說,是春兒回來了吧?
母親平時有些耳背,其實畫家沒說幾句話,可還是讓她聽到了。
畫家走近床前,喊了一聲媽。母親試圖掙扎著起來,畫家示意她躺著。他看見母親皺褶的臉上帶著笑意,花白的頭發(fā)有些凌亂。又喊了一聲媽,伸手把母親一縷散亂的頭發(fā)理順,掖在了她的耳朵后面。母親問起畫家妻子和孩子的情況,畫家說,他們明天,最遲后天會回來看您。母親又說,暑假的時候不都回來過嗎?他們都沒時間,你也忙,甭為我操心。我的身體沒問題,就是有時會發(fā)暈,這不前天去灶間就暈倒了……咳咳,咳咳……咳……人老了都這樣,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站在一邊的哥哥和村醫(y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驚訝地小聲嘀咕,下午還說胡話神志不清,現(xiàn)在又突然好了,看來大春回來她的病就好了一半。畫家接話說,還是去醫(yī)院吧。哥哥說,我也想送媽去醫(yī)院,可她老人家就是不依,說沒有哪個醫(yī)生能治好她的病。要不,你問問媽,興許她會聽你的,一家人里面,媽最聽你的話,你說什么她都深信不疑。
畫家俯身對母親說,媽,您還不老,全家人都需要您,頭暈也不是大事,咱們?nèi)メt(yī)院住幾天,很快就會好的,醫(yī)院的條件好,也方便。
母親有點不樂意了,她說,春兒呀,媽的身體自個兒清楚,醫(yī)院就別去了,我也不想去,沒有哪個醫(yī)生能治好我的病。
聽聽,聽聽,哥哥低聲說,真是越老越擰,越老越頑固。
畫家回頭看了哥哥一眼,哥哥把話打住。
夜里,畫家一直守在母親床邊。母親時而睡著,時而醒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有兩回還問畫家是誰??吹侥赣H懵懵懂懂的樣子,畫家心里好一陣難過。第二天下午,畫家請來了一名醫(yī)生和一名護士。醫(yī)生是畫家高中時候的同學,醫(yī)大畢業(yè)后,一直在縣人民醫(yī)院工作,據(jù)說醫(yī)術醫(yī)德都有口皆碑。
連續(xù)用了一周的藥,絲毫不見效果,母親還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同學醫(yī)生對畫家攤攤手,表示自己無能為力,并建議畫家把母親送到地區(qū)醫(yī)院或省醫(yī)院去看看。畫家說他不想違背母親的意愿,把她老人家強行送到醫(yī)院去,同學醫(yī)生聽后點點頭,說也是,去了醫(yī)院心情不好,說不定病情會進一步惡化。畫家說,是不是摔一跤把腦神經(jīng)摔壞了?同學醫(yī)生說,看情況不像。畫家又說,怎么摔一跤就摔成了這樣呢?
一直在旁邊的明招婆婆說,人老了,有時人走的時候也要借個影子,就像燒著的一根蠟燭,好好的就被一陣風吹滅了。
畫家一時半會兒沒理解明招婆婆這句話的意思,他看著明招婆婆,表示沒聽懂。明招婆婆說,一個人的命長或命短,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注定什么時候生,也就注定什么時候死。你媽是借跌一跤,才變成這個樣子,不是我烏鴉嘴,看樣子你媽大限到了。近半年來,她經(jīng)常對我講,一會兒說她見到了早死的老頭子,一會兒又說她見到了被瘋狗咬死的女娃。這個月初吧,我來找她嘮嗑,她躺在床上,鬼相都出來了。
畫家和同學醫(yī)生相互對視一眼,畫家說,明招婆婆,您可別嚇唬我。
明招婆婆說,等你到了我們這個歲數(shù),就曉得我這話不是隨便說來嚇唬人的。去什么醫(yī)院,你媽在這個世上都待不了多久了,她老早就對我說過,說她渾身哪兒都疼,整宿整宿睡不著,現(xiàn)在連屎尿都在床上屙了,油盡燈枯,多活幾天又有什么意思呢?苦了自己,也累了家人,還是讓她踏踏實實從老宅走吧。你媽一心向善,從不虧欠誰,再說你兄弟倆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也亮堂堂的,就是走了,她也沒什么遺憾了。
傍晚的時候,同學醫(yī)生回縣城去了,他把護士留下,并對畫家說,老同學,有什么情況隨時打電話來,我如果脫不開身,也會叫別的醫(yī)生來。我回去后會盡量找這方面的專家,請他們過來看看。
后半夜,迷糊中,畫家聽到母親在說話。明晃晃的燈光下,畫家看見母親坐在床上,兩眼盯著床上的一個地方,雙手不停地在空中抓著什么。畫家喊了一聲媽,對方?jīng)]回答。畫家又喊了一聲媽,對方還是沒回答。畫家趕緊來到床邊,母親看了他一眼,說,那里有條紅鯉魚,你幫我抓住它。畫家說,哪里有紅鯉魚?母親指著一個地方說,你沒看見嗎?就在那里呀,快點快點,紅鯉魚搖著尾巴要走了。
畫家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后,順著母親的意思去抓“紅鯉魚”,誰知母親的思路又變了,她抬頭喊,女娃兒,回家了,記得幫媽媽把田埂上的草帽帶回來。話剛說完,母親又看著畫家說,你是誰,怎么在我家里?
畫家一愣,忙說,我是春兒,您忘記春兒了嗎?
母親一笑,說,春兒?你什么時候回來了?這么遠的路途,回來一趟不容易啊,以后沒什么事就甭回來了,耽誤你的前程。
畫家的心突然刺痛起來,感覺胸腔空蕩蕩的,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就是以前沒有經(jīng)?;貋砜赐赣H,總覺得母親還沒老,只要自己的事業(yè)成功,往后母親還有大把的時間來享受生活。但是他沒有想到,每個人一旦過了五十歲,就會感覺一年的時間過得很快,快得如同撕一頁紙那樣短暫,呲啦一聲就過去了。他們感嘆時光匆匆,也會感到孤獨寂寞,雖然他們嘴里說著不孤單不寂寞,其實心里都想著兒女們在身邊,因為他們知道,隨著時光的快速離去,他們在世的日子也屈指可數(shù)了。想到這些,看看母親現(xiàn)在這個樣子,畫家背過臉去,眼窩里溢滿了淚水。
母親還在床上倒騰被子,不再理會畫家,也沒有睡覺的意思。畫家叫醒護士,問她能不能給母親打一針鎮(zhèn)定劑,好讓她睡覺。聽到聲響,畫家的妻子也起來了,她進去幫母親換了一片成人紙尿褲。
又是一個早上,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還不錯,起碼認識誰是誰,意識還算清醒。早飯過后,同學醫(yī)生打來電話,帶來一個好消息,他說省城有兩位專家,五天后才有時間來給你母親會診。畫家把這個消息告訴家人,他們都說是好事,心里好一陣高興。
風和日麗,日頭早早地就從東邊山坳彈出,帶著一張喜人的笑臉。畫家妻子伺候母親吃完一碗粥,母親說還想再吃半碗。這些日子,母親吃不下干飯,天天喝粥,畫家妻子按照母親的意思,她想吃什么粥就給她做什么粥,變著花樣輪流著吃。有魚頭粥、酸菜粥、香菇瘦肉粥、雞蛋白糖粥等五六種。母親有時能吃一碗,有時只能吃半碗,有時半碗也吃不完??墒墙裉欤赣H吃完一碗還要求再來半碗,喜得畫家妻子悄悄對畫家說,看來媽會一天天好下去,就你多想,自己嚇唬自己。畫家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希望是我多慮了。
山里的霧氣褪去,日頭的光芒強烈起來,畫家妻子和嫂嫂以及明招婆婆,給母親洗了個熱水澡?;蛟S原本就是氣色有所好轉(zhuǎn),或許是被熱水的蒸氣熏的,從洗澡間出來,畫家發(fā)現(xiàn)母親的氣色好多了,瘦小的臉頰上透出一絲紅暈來。畫家對明招婆婆說,看,我媽的氣色是不是好多了。
明招婆婆笑而不答。
畫家把躺椅搬到屋檐下,攙扶著母親坐在上面,他又把躺椅后端抬高些,讓母親半躺著更舒服,然后拿來一條毛毯,蓋在母親身上,讓她沐浴在秋日陽光的溫暖里。安頓好母親,畫家搬出一把椅子,像小時候一樣,緊挨在母親身邊。
母親抬眼看了看四周,眨眼示意畫家再靠近她一點??茨赣H有話說的樣子,畫家就把一只耳朵湊近母親嘴邊。母親小聲說,春兒,我今年剛好七十九歲,恐怕“九”這個坎兒是跨不過去了。
畫家安慰母親說,媽,您別亂想,您這點小病會好的,您不是說您的身體沒問題嗎?
母親搖搖頭說,我知道,有病沒病我自己知道,只是我沒有跟誰講出來,你們甭為我費心了。老一輩人不是留下了那個閻王小鬼歌嗎?你知道吧?不知道我唱給你聽。于是,母親抬頭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小聲地,有節(jié)奏有押韻地慢慢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