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緣】螻蟻草芥(小說)
一
已入深冬,三九四九凍破石頭,北風呼呼地刮著。天氣預報真準,徐老二攏了攏身上的棉襖,把帽子往下壓了壓,縮頭烏龜般緊縮著。說是七點半有雨夾雪,沒有雨,雪真的來了。他很驚嘆氣象部門測得準而快,同時也有些責怪,陰晴雨雪測得準,地震卻拿不住。雪不是鵝毛般的雪,是綠豆或芝麻大小的雪籽,城里的人都叫它“刀刮子”。鵝毛般的雪飄飄舞舞,給人溫柔和喜悅,而這刀刮子如旋風旋起的泥土射在臉上,生痛生痛的,刀削一般。他又把帽沿緊了緊,埋頭向學校走去。
徐老二原名徐建家,大哥徐建國,這名字取得有意義,沒得話說。阿爹徐文武是方圓百里的“秀才”,寫得一手好字,是個能人,給兩個娃兒取了個好名字,意為長大之后建設家國,成為響當當的人物,國之棟梁,這是每個為人父者的期望。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如今已搬到城里來住了,住在城南。他的童年、少年是在離城里兩百里地的七里溝長大的。說起七里溝,那是一個鬼不下蛋、鳥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溝長七里,兩邊是懸崖峭壁,窮山惡水,溝谷幽深,涼颼颼的風迎面而來,讓人不寒而栗。溝外的人說起七里溝,搖頭驚變。都說,那是條陰溝,言外之意,七里溝是方圓百里最差勁的地方。溝里的姑娘爭相著嫁到溝外,溝外的姑娘瞟都不瞟一眼溝里。這就苦了溝里的小伙子,盡管你長得標志、生得瀟灑,無奈投錯了娘胎,生錯了地方,怨天怨地又奈何?只能怪命。命不好咋辦?溝里人從不向命運屈服,溝里的小伙子自幼奮發(fā),除勤勞耐苦這些優(yōu)良品質之外,他們唯一向命運抗爭的法子就是苦讀。溝里的父輩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作圣典來教育自己的娃兒。
阿爹徐文武在溝里是個能文能武的能人。生得高大魁偉,有著一身好力氣,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把田間地頭的土地拾掇得像棉被一般平整松軟,莊稼長出來齊刷刷的,粗壯、歡實。他不僅有著好力氣,而且識文斷字,是七里溝唯一去過鄉(xiāng)上讀過高小的人,是支筆桿子。溝里人不叫他真名,叫他“秀才”。時間長了,溝里人都這么叫著,連徐老二也忘了阿爹的真實名字,只知道他是“秀才”。秀才能為溝里做的事兒,就是年年年關的時候,在屋前擺了張桌子,操縱著毛筆,龍飛鳳舞地為各家各戶寫著紅紅火火的對聯(lián),且不收一分錢,贏得了溝里人的嘖嘖聲。
空有一肚子文化不能爛在肚子里,還回書本了。那年月,知識貧乏,七里溝地處偏遠、荒芫,要改變落后、貧窮的面貌,溝里的娃兒得上學念書。村支書胡老爹沒向鄉(xiāng)上請示,就自辦起了教學點,為啥?以前他年年寫申請,得到的回復是沒人愿意到七里溝任教,自己想辦法。自己想辦法,溝里有秀才,求人不如求已。他把三間村房騰出一間半當學校,一間當教室,半間當辦公室。
那天,胡老爹尋到田里勞作的徐老二。
老二,給你說個事兒。
啥事兒?胡老爹。徐老二揩了揩額頭的汗珠,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襟,流進眼角嘴角,辣辣的咸咸的。
你娃子空念了幾年書,村里辦了個教學點,就在村房,你教娃子們去。
讓俺教娃兒,當孩子王?不,俺不干,俺堂堂五尺男兒,和一群呀呀學語的娃兒在一起,羞死人了。秀才的態(tài)度堅決,有著一股酸腐勁。
秀才,不要念了幾天書,就如茅坑的石頭,臭硬臭硬的。
胡老爹,干事兒就得要人心甘情愿,總不能摁著母雞下蛋?
胡老爹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說,秀才,你看這樣行不行?俺覺得你念了幾天書,有點兒文化,干活也不賴,只要你去學堂教娃子們,俺就把俺的閨女幺妹子許配給你。
這條件不錯,眼前的秀才文不文武不武,要錢沒錢,要人光棍一個,爹娘正愁著討不著婆娘,而且溝里的姑娘都跑到溝外去了,溝里的小伙子一個個板著臉,板著臉也沒得辦法,只好自我安慰,婆娘是個鬼,既要柴禾又要米。他不行,他是家里的獨苗,即使討個聾子啞巴,也要把老徐家的香火傳下去,眼看過了二十五。山里不像城里,三十歲娶媳婦也不晚,山里小伙子過了二十五,若討不到婆娘,注定要打光棍。幺妹子不錯,生得單細高挑,如山里的百合花一樣亭亭玉立,散發(fā)清香,就一點缺點,一副病怏怏的樣子。咋說呢?如《紅樓夢》里的林妹妹。就這樣一副病怏怏的幺妹子,眼眶還大著,在溝里揚言,一定要嫁到溝外的城里。秀才盡管有著文化,也只能干瞪著眼,望洋興嘆。今個兒胡老爹說出來,正合他意,幺妹子有病,但人生得好看,水靈靈的。
胡老爹,你說話算數?他迷惑著眼睛,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秀才,俺也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在溝里當了一輩子父母官,吐口唾沫也是枚釘,決無戲言。
胡老爹,只怕你說了不算,如今可是婚姻自主的年代,不是包辦。秀才怕胡老爹給他下套子,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秀才,這個你放心,俺說得動幺妹子。哎!俺這是何苦,為了溝里的娃兒不當睜眼瞎,又賠米又折面的。
不曾想,胡老爹還真把這事兒給說成了,幺妹兒答應了這門親事兒,沖的是秀才是溝里唯一有文化的人,干活的時候,中山服的上兜里還別著一根鋼筆,那是一種標志,一種榮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胡老爹對幺妹兒說,別看秀才眼前只是俺們溝里請的民辦老師,假以時日,說不定還轉正了,成為公家人,到時你也是吃“皇糧”的人了。說得幺妹兒心花怒放,沒得話說了。
秀才和幺妹兒喜結連理,幺妹兒成了七里溝第一個揚言要嫁到溝外而未能如愿的姑娘,但她挺樂意的,與同齡姐妹相比,她嫁了一個兜里有筆桿子的男人。
溝里人信奉一句:人一生三窮三富不得到頭,總得遇到個貴人。秀才沒事兒的時候,常?;叵胨那鞍肷?,他一生的貴人就是胡老爹。他在溝里邊教書邊勞作,勞逸結合,相得益彰,也感受到了平淡日子里的樂趣,既無大起大落,也無旦夕禍福。
胡老爹的預言還真實現了。他在三尺圣地上耕作了十來年,多年的媳婦終于熬成婆了。公家來了新政策,×年×月以前在編的民辦教師予以轉正,他成了真正的公辦老師,吃起了“皇糧”,旱澇保收,不再為生計發(fā)愁。他時常想呀,要不是胡老爹在他懵懂時期給他指了一條路,也許,他現在仍然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著他的三畝薄地。轉正以后,他不僅孝敬自己的爹娘,而且更加孝敬丈人丈母。工資的一半用于家庭開支,另一半均勻地分成四份孝敬四個老人,溝里人都把他叫“大孝子”,有人也干脆叫他“孝子秀才”,為他在七里溝贏得了很大的威望。當胡老爹仙逝歸土時,他親自披麻戴孝,捧著靈牌,哭成淚人,把胡老爹送老歸山,勝于親子。
讓徐秀才遺憾終身的是,對不起他的婆娘幺妹兒。幺妹兒當姑娘時心氣兒高,可一嫁到他家時,就變得賢惠勤勞。他在學校忙的時候,她就忙田間地頭上的活兒。按溝里人的說法是“扒家子”,家里有這樣的婆娘,日子會有奔頭,一天比一天好。她不僅勤勞,干活也是把好手,而且生娃兒也是好把式。她雖生得亭亭玉立,腰細髖骨大,溝里人說,這是典型生男娃兒的模子。嫁到他的家,隔年連續(xù)給他生了兩個帶把兒的,溝里人就老大、老二地叫著。
幺妹兒生了兩個白胖小子后,加上她沒日沒夜地勞作,積勞成疾,舊病復發(fā),得的是溝里人說的“鼓病”,在老大、老二四五歲的時候便撒手人人寰。臨死時,肚子鼓得亮閃閃的,像水桶,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嘴里一直嘮叨著,秀才呀秀才,一定要把老大、老二撫養(yǎng)成人,讓他倆走出七里溝,到溝外的街上、城里生活。
他的眼里噙著淚,不住地點頭,幺妹兒呀幺妹兒,你不能就這么撒手去了,拋下俺們爺仨兒不管了,俺的民辦教師轉正指標已經下來了,表已簽字蓋章交上去了,下個月俺就能拿到“皇糧”了;你不能就這么去了,你還沒有享受到一天的福分,幺妹兒呀幺妹兒;你不能走,俺拿到手的第一個月工資就給你買件紅綢子做的棉襖嫁衣,這是俺一生欠你的……
他哭著喊著,也沒有喊回他的幺妹兒。
幺妹兒睜大著眼睛去了,留下了他和倆娃兒過日子,經濟上不再捉襟見肘。
他既當爹又當娘的,日子確實過得艱難。
他成了公家人,討婆娘不再那么難了。溝里的媒婆三天兩頭地串門。溝北的李寡婦,溝南的黃花大閨女,只要愿意,隨便他挑。
他總是笑臉婉言謝絕,俺是有兩個娃兒的阿爹,不想再組合一個家庭。這是他嘴里的理由,實際上,他心里一直沒放下幺妹兒,還有幺妹兒的囑托,一定要把娃兒培養(yǎng)成人,走出大山。幺妹兒的囑托很簡單,卻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建國、建家是他們的希望,若續(xù)弦,必然引起他的分心,不能全心全意地照料倆兒子。他心里這樣想,就斷了這個念想。久而久之,媒婆們也不再自討沒趣,向他提及續(xù)弦這檔子事兒。除了工作之外,他把身心都花在倆兒子的培育問題上。
二
一陣寒風襲來,臉如刀削一般,夾雜著密密麻麻的雪籽,射在臉上,揪心般生痛。徐老二又把身上的羽絨服裹緊了些,地面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籽,他的皮鞋踏在上面咯嘣咯嘣響。他不禁想到,這白白的雪籽要是鹽粒該多好,街道上為了生計而疲于奔波的人們就不需要買鹽了。他為自己這個小小而刻薄的想法笑了一下,鹽能值幾個錢?一年又能吃多少袋?如今的鹽值不了幾個錢,值錢的是房子和車,還有來去匆匆的人們永遠不能滿足的膨脹的欲望。他狠狠地踏了下幾下腳底下的雪籽,那些綠豆大小的雪籽被他踏得咔嚓咔嚓響。來到街上,生活在城市里,人們的腳步都很快,快節(jié)奏的生活讓他感覺到累,身心疲憊。
徐秀才真沒有辜負幺妹兒的重托,他在工作之余,把所有心思花在建國和建家的身上,他不僅重視兩娃兒的邏輯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而且還重視倆娃兒的語文能力的培養(yǎng)。小小年齡,建國、建家對唐詩三百首倒背如流,倆兄弟在班上的成績一直第一,不僅在七里溝的小學如此,去了溝外的鄉(xiāng)上中學,以至于城里的高級中學,成績一直都是名列前茅,而且兄弟倆比著誰的獎學金拿的高。兄弟倆的好成績不僅讓徐秀才的臉上有了無限的風光,而且兄弟倆也成了方圓百里山里娃兒的標桿,各家各戶都以他倆為榜樣。兄弟倆更加刻苦努力了,高中畢業(yè)后,他倆都考進了省城的大學,成為七里溝首個躍出“農門”的俊龍。
填報大學志愿的時候,徐秀才讓老大建國填報了軍事院校,老二建家填報了師范院校。一武一文,文武雙全,山里圖的兄弟團結,將來居家過日子,彼此有個照應。
徐老大大學畢業(yè)后去了邊疆保國衛(wèi)家,離七里溝有上千里,每年的探親假也只有十天。徐秀才沒去過,他離不開溝里的娃兒。他放假老大忙著,老大放假他忙著,彼此錯不開。老大在參加工作的頭一年臘月,穿著軍裝回來過一次,很威武,溝里人都來道賀。兒子出息了,他臉上風光無限。這件事兒驚動溝外的鄉(xiāng)長、鄉(xiāng)書記,他們徒步七里溝前來祝賀。這也許是七里溝千百年來最值得慶賀和自豪的事情。老大僅僅在溝里呆了兩天,來回路上得三天,加上他還得去拜會城里的同學,就匆匆地走了。走的頭一天晚上,他給徐秀才燒了盆樹疙瘩火,很旺,溝里人勤儉,三伏天就躲進溝底的柳蔭下避暑,三九天就架起樹疙瘩燃著取暖,從不燒電取暖。爺倆兒交談得很貼心。
阿爹,等老二明年畢業(yè)了,參加工作了,你也退休了,就不在溝里住了,到俺那兒住上一年半載,若想老二了,就到老二那兒住上幾個月,別再守著溝里了,你受了一輩子窮,該享享福,安度晚年了。
老大,是呀,俺這一輩子,沒有什么大起大落,總算把你兄弟倆給供出來了,走出了“農門”,成了體面的公家人、城里人,也算是俺最大的功勞。俺想你阿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阿爹,在溝里,你也不要太苛刻自己了,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穿的穿。說著,老大把他近半年的薪水從包里掏出來,厚厚的一沓票子,塞進了阿爹的懷里。
老大夠孝順。鴉有返哺之恩,他感到很欣慰。他把票子又塞進了老大的包里。說,老大,如今公家政策好,給俺們這些在農村工作滿三十年以上的老教師補這補那的,俺的工資一個人用綽綽有余了,你這些錢攢著,在城里還要討婆娘、買房子,那不是幾萬塊能解決的。
阿爹,媳婦、車子慢慢來,但孝敬老人不能等,因為你一天天地老去,不能讓俺留下一輩子遺憾。
老大,有這份心就行了,俺記在心里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往后你和老二花錢的日子多著呢,留著,早點兒娶婆娘、買房子,阿爹心里也高興。
阿爹,往后就是再花錢,羊有跪乳之恩,這是俺孝敬你的。
俺爺倆還客氣個啥?俺現在不缺錢,好好留著,早點討個漂亮的城里婆娘,俺還等著帶孫子。
阿爹,你就歇著吧,這帶孫子的事兒就留給老丈母娘吧。
爺倆兒哈哈地笑著。聊著聊著到了天亮,徐老大與阿爹在溝口依依惜別。自此,徐老大回來得很少。期間,他就回來過一次,這是兩年后的事兒。徐老大不負阿爹的厚望,回到部隊后,被后勤主任的寶貝女兒娜娜看上了。丑媳婦終究要見婆婆,況且娜娜不是丑媳婦,是一個細白嫩肉的城里長大的洋媳婦。沒有婆婆,只有公公。婆婆早已不在了,但要到婆婆的墳上燒些紙錢,跪拜婆婆,說明兒子已成家,讓九泉之下的婆婆安心。那一年,正好是暑假,徐老二也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