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山里人睡得早，晚飯后一盞盞燈漸次熄滅，籠罩在夜色中的小山村搓揉著睡眼，打著哈欠一點(diǎn)點(diǎn)進(jìn)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這時候，村里的小賣鋪還透出暗淡的燈光。一條油光黑亮的狗蹲在門口，一位四十多歲的婦女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數(shù)著皺巴巴的紙幣，數(shù)著數(shù)著，她的嘴角不自由主地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
　　 村里那間小賣鋪，是我童年最美好而難忘的回憶。
　　 從我記事那年起，村里就有了小賣鋪。小賣鋪在一塊鋪著光滑石板的曬壩旁，三四十平方米的房間，幾個木貨架靠墻立著，上面擺放著針頭線腦和油鹽醬醋。我每天去上學(xué)，從小賣鋪?zhàn)哌^，總會聞到米酒飄散出來的香味。窗臺上的大玻璃瓶里，裝著花花綠綠的水果糖，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吃上一顆水果糖，是村里孩子最大的心愿！
　　 小賣鋪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一些老人在茶余飯后喜歡坐在小賣鋪旁邊的石板上，吧嗒吧嗒咂著葉子煙，一臉的滿足和自在。他們過足煙癮后，咳嗽幾聲清清嗓子，搖頭晃腦地唱起了花燈調(diào)子。不曉得是誰家的大黃狗，這時候也搖頭擺尾地跑過來湊熱鬧，一屁股蹲在地上，瞇著眼聽著花燈調(diào)子。
　　 每次家里的鹽巴吃完了，母親就叫我去小賣鋪買。這是最美的差事，我攥著錢，揮舞著胳膊往小賣鋪飛去。小賣鋪是孫二嫂家開的，我遞上錢喘著氣說:“二嫂，買兩包鹽巴。”孫二嫂接過錢，笑著轉(zhuǎn)過身去，拿來兩包鹽巴。我接過鹽巴，沒有急著回家，眼巴巴望著大玻璃瓶里的水果糖，一絲甜味飄進(jìn)鼻孔，甜進(jìn)心頭去！有時候母親沒有叫我去買東西，我也會跑去轉(zhuǎn)一轉(zhuǎn)，聞著水果糖的甜味，我覺得自己是村里最幸福的孩子！
　　 我上二年級那年，見院子里的二陽哥坐在家門口的光滑石礅上咂煙，一口一口吐著煙圈。我覺得好玩，伸手去捧，眨著眼好奇地問:“二陽哥，紙煙香不香？”
　　 二陽哥又用力吸了一大口，像表演魔術(shù)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噴出青灰色的煙霧，美滋滋地說:“當(dāng)然香啰，比過年時啃雞腿還香呀！”
　　 “二陽哥，你給我咂一口嘛?！蔽已肭笾f。
　　 “舍不得。”二陽哥搖著頭說，又吸了一大口，煙霧從鼻孔鉆了出來，在空中一點(diǎn)點(diǎn)飄散。
　　 我低聲說:“小氣鬼。”我一邊說一邊想，紙煙是什么味道呢？難道比水果糖還甜嗎？紙煙應(yīng)該比糖還甜，要不二陽哥為什么舍不得給我咂一口呢？也就從那一刻起，我做夢都想著有一包香煙，學(xué)著二陽哥咂煙的姿勢，把煙霧從鼻孔噴出來！
　　 為了買香煙，我騙母親說作業(yè)本寫完了，她也沒有仔細(xì)問，給了我一毛錢買本子。那是我第一次撒謊，接過母親遞來的錢，臉一下紅了，慌忙轉(zhuǎn)過身往外跑。我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diǎn)摔了一跤。
　　 那年月，我們村還很窮，小賣鋪就賣些便宜的香煙。去小賣鋪的路上，我一直摸著腦勺想，到底買哪種牌子的香煙才好呢？二陽哥咂的是向陽花香煙，那種煙不帶過濾嘴，一毛錢一包。我拿定了主意，就買這種牌子的香煙。這種煙的盒子上，幾朵向陽花開得燦爛，看著很誘人。
　　 孫二嫂是個精細(xì)的人，村里不管誰家小孩拿著錢去買煙，她生怕小孩偷大人的錢買煙咂，都要仔仔細(xì)細(xì)問個明白。我有些心虛，不敢看孫二嫂，低著頭細(xì)聲細(xì)氣地說:“二嫂，買包向陽花?！蔽业穆曇艉苄?，像蚊子在哼，擔(dān)心孫二嫂聽不清。
　　 孫二嫂望著我笑了笑，什么也沒問，接過錢裝進(jìn)抽屜，從貨架上拿來一包向陽花遞過來。我暗自高興了一下，一把抓過煙，慌忙轉(zhuǎn)身就跑，恨不得長上翅膀。可我還沒跑多遠(yuǎn)，就聽到孫二嫂在后面大聲喊:“小兄弟，你回來，二嫂有話問你。”
　　 我像做錯事的學(xué)生，背著手站在孫二嫂的面前，心咚咚咚跳著。我故意問:“二嫂，哪樣子事嘛?！?br />　　 孫二嫂好像變了個人，一臉嚴(yán)肅地問:“小兄弟，你給哪個買煙呢？”
　　 這個孫二嫂也太愛管閑事，你有錢賺就好了，問七問八搞哪樣嘛？我舔了舔嘴唇，也沒有多想，不耐煩地說:“給我爸買。”說完這話，我恨不得抽自己幾耳光，在心里罵自己傻，你怎么連謊都不會撒呢？你說給二陽哥買煙不就沒事了嗎？
　　 孫二嫂哈哈笑了幾聲，身子往前傾了傾，開門見山地說:“小兄弟，你騙嫂子，大叔咂葉子煙。”
　　 我急得滿頭大汗，把煙揣進(jìn)口袋，繼續(xù)編謊話騙孫二嫂:“二嫂，漁塘寨的表伯來我家，是爸叫我來買煙的，不騙你?！闭f完這話，我的臉一下子燙了起來，像被火烤著。
　　 “小兄弟，你又在說謊，你家表伯我也認(rèn)得，他也是咂葉子煙。”
　　 我知道騙不了孫二嫂，又嫌她多管閑事，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氣鼓鼓地說:“二嫂，我不買煙了，你把錢還給我?！?br />　　 孫二嫂沒有生氣，把煙放回貨架，從玻璃瓶里抓出兩顆酥心糖。她接著拉開抽屜摸出了一毛錢，把錢和兩顆酥心糖一塊遞過來。我騙了孫二嫂，沒想到她一點(diǎn)也不計(jì)較，還送糖給自己吃。吃上一顆糖，那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賭氣不接她的糖，嘟著嘴巴大聲說:“我不稀罕你的糖，今后我不來你家買東西了?！?br />　　 孫二嫂笑了笑，語重心長地說:“小兄弟，你別嫌二嫂多管閑事，我是為你好呀！你人還小，咂煙會嗆著肺。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要是把煙賣給你，那就是把良心賣掉啰！你一定要記住二嫂的話，咂煙會嗆著肺，說謊話會害了自己！”
　　 孫二嫂的話，刻在了我的心坎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忘記！
　　 我十一歲那年，去了十幾里外的縣城讀書。每個周末回家，走上十幾里彎彎拐拐的山路。母親擔(dān)心我在外面吃不好，總會想方設(shè)法為我弄些好吃喝。
　　 有一次回家，我剛進(jìn)堂屋還來不及坐下，母親就心急地問:“兒呀，你想吃點(diǎn)什么，媽給你做?！?br />　　 我抹了抹臉上的汗水，不假思索地說:“媽，我想吃面條，你給我煮碗面。”
　　 我們那地方不種小麥，吃面條就得去買。母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叫我去小賣鋪買面條。孫二嫂家賣的面條，斤量足，下鍋煮起來不粘稠，吃在嘴里不但香，而且脆爽。
　　 十幾個人站在小賣鋪前面排隊(duì)，排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提著空酒瓶來買酒。輪到小男孩打酒了，孫二嫂擰開瓶蓋，把漏斗插進(jìn)酒瓶，用酒勺從酒缸里舀酒，小心翼翼地倒進(jìn)酒瓶。倒完酒，孫二嫂歪著頭瞇著眼望了望，又把酒勺伸進(jìn)酒缸，舀了點(diǎn)酒往酒瓶里加，直到酒瓶裝滿。
　　 小男孩提著酒，哼哼唱唱往家里走去。他穿的是塑料底布鞋，走路時有些滑，再加上有點(diǎn)大意，走著走著摔了一跤，酒瓶掉在地上，哐當(dāng)一聲破了，白酒潑了一地。小男孩坐在地上，“哇”一聲大哭起來，誰也勸不住。
　　 孫二嫂慌忙從小賣鋪跑出來，一把拉起小男孩，急著問:“眼睛望著路嘛，玻璃渣有沒有劃著手指頭？”
　　 小男孩一邊哭一邊搖頭，孫二嫂輕輕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舒了一口氣，笑著說:“謝天謝地，沒有劃傷指頭就好。你也別哭了，快回家去吧?！?br />　　 小男孩搓了搓眼眶，望著地上的玻璃渣可憐巴巴地說:“姨爹來我家，我爸叫我來打酒，空著手回去，我爸會下死手捶我一頓?！?br />　　 小男孩說完，又放聲大哭起來，臉上淌滿了淚水，鼻涕從鼻孔流了出來。孫二嫂嘆了嘆氣，用圍裙擦了擦手，咬著嘴唇說:“小家伙，別哭了，我送你一斤酒。”
　　 孫二嫂走進(jìn)小賣鋪，找來一個干凈的酒瓶，舀了一斤酒倒進(jìn)去，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孫二嫂仔細(xì)交待:“小家伙，路上走慢一點(diǎn)，你爸還等著你打酒回去招待客人哩?！?br />　　 小男孩走后，我皺著眉頭說:“二嫂，你家賣的酒是二哥去幾里外的鄉(xiāng)場上挑回來的，賣一斤酒也賺不了多少錢?？赡銊偛潘土艘唤锞平o小男孩，連本錢都賠進(jìn)去了，你做的是虧本買賣呀！二哥脾氣不好，他知道這事兒，會不會和你大吵一架呢？”
　　 孫二嫂嘆了口氣，低聲說:“小兄弟，是把本錢都賠進(jìn)去了。唉，二嫂心軟，剛才打酒的那個男娃娃，他爸是個火爆性子，娃娃空手回去是少不了一頓打呀！送那男娃娃一斤酒，他免去了一頓打，這酒送得值，再說一斤酒也值不了幾個錢。我也是幾個娃娃的娘，村里誰家娃娃挨打，我都會心疼半天哩。”
　　 聽了孫二嫂的話，我眼窩一熱，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在我的心里，孫二嫂不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但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母親！可我還是擔(dān)心孫二嫂這樣做生意下去，她家的小賣鋪遲早會虧本關(guān)門。
　　 孫二嫂有個帳本，放在小賣鋪的抽屜里。嚴(yán)格說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帳本，也就一本算術(shù)本，上面詳詳細(xì)細(xì)記著一筆筆流水帳，記著柴米油鹽的生活。村里有誰去小賣鋪賒東西，孫二嫂從抽屜里取出帳本，一筆一畫記了起來。那帳記得簡單，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賒了某種東西，后面寫上價錢，一看就懂。村里有些老人不識字，孫二嫂記好帳后，會咳嗽幾聲清清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人家聽。念完后等對方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才合上帳本放進(jìn)抽屜。
　　 山里人講信用，趕場天賣了糧食或雞蛋，趕回村里第一件事就是去小賣鋪還帳。孫二嫂從抽屜里取出帳本，瞇著眼仔細(xì)對了帳，收錢后在帳本上找到賒賬人的姓名，用圓珠筆涂抹起來。山里人的日子，仿佛就是在孫二嫂這涂涂抹抹中一天天地過去了。
　　 到了十冬臘月，小賣鋪的東西比以往多了很多，除了一些年貨，還有小孩子們喜歡的玩具。每年這個時節(jié)，來小賣鋪買東西的人太多，孫二嫂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說話的聲音都是沙啞的。夜深了，村里人進(jìn)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孫二嫂還坐在昏暗的燈光下，瞇著眼數(shù)著皺皺巴巴的紙幣，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孫二嫂是個心細(xì)的人，她把平時買東西收到的新票子用橡皮筋扎好放起來，一沓沓放進(jìn)抽屜。年三十那天，村里人來小賣鋪買東西，同時也會找孫二嫂換一些新票子回去，給娃娃們發(fā)壓歲錢。孫二嫂也不怕麻煩，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笑眉笑眼地取出一沓新票子，指頭上沾著唾沫，一張一張仔仔細(xì)細(xì)數(shù)了起來。她數(shù)錢的動作十分輕柔，生怕弄皺了新票子。
　　 孫二嫂數(shù)好零錢后，抬起頭笑了笑，輕聲說:“你數(shù)一數(shù)，看對不對。過年了，給娃娃們發(fā)點(diǎn)壓歲錢，哄娃娃們開心。今晚十二點(diǎn)前，我這小賣鋪就關(guān)門啰，年初六才開張。麻煩你們回去給左鄰右里說一聲，家里缺什么抓緊來買?！?br />　　 有人點(diǎn)著頭說:“二嫂，你一年到頭守著小賣鋪，早起晚睡辛苦得很呀！過年了，是該好好歇一歇?！?br />　　 也有人好心勸孫二嫂:“二嫂，過年這幾天生意好，你家小賣鋪不要關(guān)門，肯定會賺一筆錢。”
　　 孫二嫂理了理頭發(fā)，不緊不慢地說:“叫化子也有三天年，再說錢是掙不完的，小賣鋪還是關(guān)門幾天吧。過年這幾天，我白天去干壩子聽人家唱山歌，晚飯后去古廟邊看人家跳花燈，年初三還要去娘家走走親戚。”
　　 過年這幾天，小賣鋪關(guān)門了。可村里還是有些調(diào)皮的小孩嘣嘣跳跳跑去小賣鋪，一邊拍門一邊大聲喊:“開門，快開門，來你家買玩具?！?br />　　 沒有人應(yīng)答，那些小孩子們也沒有離開，守在小賣鋪門口，有的說買玩具手槍，有的說要買汽球，還有的要買擦炮，吵吵鬧鬧半天也停下來……
　　 望著那些吵吵鬧鬧的孩子，我想村里的這間小賣鋪，不僅是我童年最美好而難忘的回憶，也是村里不少人童年最美好而難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