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人生幸好有別離(散文)
一
我決定辭職。帶著當(dāng)時極為內(nèi)向的女兒,去杭州讀書??此茝囊粋€小小的縣城到繁華的省城,應(yīng)該感到一種從人間進入天堂的竊喜,但我的父母絲毫沒有感到欣慰。除了覺得他們的小女兒有點志氣和勇氣之外,剩下的全是憂愁。我辭職赴杭,意味著當(dāng)下必須夫妻分居,女兒尚小,我進入一個新的環(huán)境需要適應(yīng),如何能夠保證自己可以無憂地度過?父母年紀(jì)已大,無法跟我一同赴杭照顧我們。那些日子,母親總是唉聲嘆氣,對我離開高枕無憂的縣城極為不解。母親在身邊,我沒有做過飯。我好像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在媽媽的眼里尤其如此。
赴杭的決心已下,面對艱難的辭職之路,我的心情很是復(fù)雜,空氣里都是傷感的味道,一邊是手續(xù)受阻,一邊是未來生活毫無規(guī)劃,無端生出很多的恐懼來。媽媽常常不說話,因為她一說話,便愁情滿腹:你們母女上去,怎么過日子哦。我時常坐在樓頂?shù)年柵_上,悵望天空,想在黑色的夜幕里尋找到光明的所在。雖對未知充滿了迷茫,但決心已下,我只求能夠在離開的時候,能夠和樂而別。
母親的心情也是如此。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她一邊渴望我能成功調(diào)離,一邊又擔(dān)心我的生活起居。快開學(xué)時,教育局終于松口,為我們撥開點點迷霧,讓我們得以帶著未知走向杭州。
很快,到了我們啟程的日子。那天,我們起了個大早,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高熱了許多日的縣城,竟然落雨了。雨點打在屋后的樹上,滴滴答答聲響,真應(yīng)了那句“葉葉聲聲是別離”。我們一到樓下,發(fā)現(xiàn)母親在外屋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袋子,有紅的,白的,還有個大大的編織袋。“這是面條,小季愛吃的。這是被套床單,新的,放了好幾年,你帶上去用。這里還有一袋蘋果,路上吃。……”媽媽不停地絮叨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那一刻,唯有讓母親把這如山的物品搬到后備箱,她才安心?!芭R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我不知母親是幾點鐘起來的。母親常說,大人對孩子的牽掛有路那么長。母親把“路”那么長的牽掛,放進那些面條里……
快上車的時候,母親塞給女兒一個紅包?!斑@是我給囡囡買零食吃的。”小季一拒絕,母親的表情就會變得非常落寞,夾雜著心痛?!斑@是給你買零食吃的啊。你以后不要向媽媽要錢,外婆給你的錢,你盡管花?!?br />
八歲的孩子,哪里懂得如何花那么多錢。母親執(zhí)意要給小季。小季看看我,我說,那收下吧。母親長舒一口氣,好像女兒拿了這個紅包,就能把她所有的牽掛與擔(dān)憂都帶走似的。但母親也并不富有。我知道。我借口上樓拿東西,悄悄把錢放在家里的一個角落里。
要走了。我對母親說:“我們?nèi)ズ贾萘?,你要保重身體,多打電話?!蹦赣H的眼睛紅紅的。她抱了抱女兒,又放開,說:“囡囡,要聽媽媽的話,好好讀書啊?!?br />
車子駛出小巷子的時候,我從后視鏡里看見母親在哭。車子漸漸駛離,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五分鐘后,我給母親打電話,說,那兩千元放在家里,讓她收好,自己買點好吃的。媽媽聽了,竟然嚎啕大哭起來。她說:“這是給囡囡用的,以后你們母女倆在杭州孤苦伶仃的,怎么過日子哦!”
媽媽哭,我也哭。車子離開縣城,我不敢回頭,生怕看見那些熟悉的一草一木向我招手,我熟悉的每一個路口,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流,都在離我遠去……
來到杭州,與親人的別離就成了常態(tài)。浙北到浙南路途遙遠,一年回家從四次變成了三次。六年過去了,別離的次數(shù)多了,慢慢的,不再有排山倒海一般洶涌的傷感。母親看著我坐到車上,會笑著看著我們駛離。一路平安,身體健康,便是母親最美好的祝愿與期待。
也許,我們在彼此遙望著揮手致意中,漸漸明白了——人生常態(tài)是別離。
二
剛到杭州的日子十分窘迫。居住在租住的四十平米的房子里,兩個月吃遍學(xué)校附近所有的小店。樓道里的燈是昏暗的,衛(wèi)生間里的異味就像幽靈一樣揮之不去。我們一邊吃著街頭小菜,一邊在昏暗的房間里寫字,看書,完成作業(yè)。周末了,老季來了,給我們改善生活,燒點好吃的,還幫忙打理家務(wù)。
生活的清苦我們尚可承受,最讓女兒傷心的就是每周末的晚上女兒爸爸回四百公里外的老家。八歲的女兒還不懂我們剛來杭州時的生活一地雞毛,但她懂離別的憂傷。
偶爾,忙完工作,拖著尚有游絲一般氣息的身體和女兒一起回到家里,就聽見女兒的聲音:“媽媽,我又餓了!”女兒看著我,眼睛里對食物的渴求就像大海一樣綿延寬闊?!耙前职衷诰秃昧?!”說著,眼角的淚水,就已經(jīng)順流而下,直至她的嘴角了。
“給爸爸打個電話吧!”每每那時,我就把手機遞給女兒,讓女兒聽聽那個會給她做飯的爸爸的聲音。
“爸爸,我餓!我想吃飯,我想吃面條,我想吃蛋,媽媽天天帶我去店里吃……”
在女兒眼里,她那在工作上像戰(zhàn)士一樣的媽媽,回到家里,怎么就變了一個人呢?飲食上沒有照顧好女兒,女兒對她父親的依賴更添一籌。她爸爸每周五下午,從老家驅(qū)車近七十公里到動車站,坐三個多小時的動車來杭州,再坐地鐵半個小時到租住的房子,周日沿著這條路線返回老家,一周奔波近千公里。每個周日的夜晚,就成為八歲的小季最傷感的時候。她爸爸一踏出房門,她就開始揉揉眼睛,淚如雨下,繼而嚎啕大哭。
一次,老季選擇了坐汽車回去。那天吃完晚飯,距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我和小季走路送老季回老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萬家團圓,我們卻面臨著分別,這場面頗為尷尬,但又無可奈何。車站到了,老季隨著人流走進站,我與小季走路返回家中。路上,小季用手抹著眼睛。我問:“你怎么了?”她說:“我的眼睛里進沙子了。”我把瘦弱的小季抱在懷里,小季靠在我的肩上,我分明感到進眼睛里的“沙子”越來越多,接著,就聽見了小季啜泣的聲音。我說:“小季,沙子怎么越來越多了?”小季說:“我也不知道?!蔽抑浪侵赖?,只是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在不斷的別離中用堅強來掩飾自己的不舍與傷感。
日子如水一般過去,離別的次數(shù)多了,小季慢慢習(xí)慣了她爸爸奔來跑去的日子。我也漸漸地學(xué)會了用三菜一湯來撫慰我們在異鄉(xiāng)相依為命的心。三年后,老季調(diào)來杭州,一家團圓,女兒再也不用承受周末短暫相聚的歡喜與漫長告別的惆悵。
又過了三年,老季突然接到任務(wù),要到兩百公里外的一個小村莊里服務(wù)兩年。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小季已經(jīng)十四歲了。那天,她卻如當(dāng)初她爸爸周末回老家一樣,哭得驚天動地:“我初二了,馬上要中考,我考不好不要怪我,嗚嗚嗚……一家人不是應(yīng)該在一起的嗎……嗚嗚……”
那天晚上,我與老季到花港觀魚走路。我特別喜歡夜晚的花港觀魚,安靜,清明,遠離城市的喧囂,與這浮華的世界似乎隔著萬水千山。我對老季說,小季的思想工作我來做,你放心下鄉(xiāng)吧。
回到家里,小季的心情已經(jīng)平復(fù)不少。她漸漸理解了個中緣由,破涕為笑,說:“媽媽,我知道了,爸爸還是會每周回來的。”我欣慰地看著小季,想起我最喜歡的詩句這樣寫道: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更何況,今日不同往年,交通便捷,來去方便,再說,我們早已適應(yīng)了快節(jié)奏的生活,懂得了在緊疏相合的日子里過好當(dāng)下,珍惜歲月的每一份饋贈。
老季知道自己要做短暫的離開,從接到任務(wù)那日起,便每日做飯洗碗以彌補兩年時間的缺失。但只要有空,他便回自己的單位走走看看。我笑著說:“你都要下鄉(xiāng)的人了,還去學(xué)校做什么?”
他說:“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會想念學(xué)校的。在下鄉(xiāng)之前,多走兩趟,算是短暫的話別?!彼f這話的時候,杭州正值秋日,漫山遍野,疊翠鎏金。等他日歸來時,那萬山紅葉定會用最明媚的色彩迎接這位遠歸的人吧?
三
這個周末,我尋思著整理過去寫過的文字,從中遙望過去的歲月,尋找自己遁走山河的足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忘記了那些年熟膩了的博客的密碼。我試了又試,把自己曾經(jīng)高頻率使用的密碼從頭到尾輸了一遍,無一正確。我呆望著方塊的屏幕,陷入了混沌的沉思中。多少年過去了,不僅與故鄉(xiāng)別,與親人別,與曾經(jīng)工作過的單位別,甚至連自己曾辛苦營筑的精神家園也在我行走的路上離開了……
我不禁有一種“回頭萬里山”的悵然,叫人唏噓不已。我轉(zhuǎn)頭望望窗外的陽光,依舊不溫不火地從天空撒向人間,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似乎幾十年沒有變過,卻不知人間似如已過千年,再回首,只有記憶的疏離,沒有雕鏤的痕跡。
是啊,走著走著,很多人,很多事,都在悄悄地向你告別,不明不滅,不知不覺。
記不起博客密碼,倒讓我想起了幾年來的離情別意,這也許是另一種方式的聚合。懂得了離別的悵然,便會更加珍惜相聚的和美。林清玄說,幸好,人生有離別。因相聚而幸福的人,離別是好,使那些相思的淚都化成甜美的水晶。因相聚而痛苦的人,離別最好,霧散云消看見了開闊的藍天。讀著富有生活智慧的文字,宛如在我波瀾不驚的歲月里注入了詩意的況味。的確,短暫的別離總是會有重聚的期許。回想這幾年走過的路,每一次別離之后,我都會盛情等候下一次相守,與親人,與朋友,與那些熟悉的山山水水,花鳥蟲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