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夏天的味道(隨筆)
很怕這種伏熱天,不愛出門,更不愿運動。不喜歡一身汗淋淋粘乎乎的,從里到外都不舒服。加之屬于過敏體質(zhì),也怕烈日灼傷了皮膚。往年,在這樣的火夏里,只于早晚陽光稀弱時陪著先生出門溜達一圈,其余的時間都窩在家里??山衲瓴煌栽俅稳肼毢?,每天按時上下班,與幾個九零后、零零后的孩子們?yōu)榘?,他們身上散發(fā)出的青春氣息感染了我,也無形中改變了不少我舊有的生活習(xí)慣。年輕人愛動,工作間隙,他們會出去逛逛街,也拉上我。起初心里是不情愿的,但經(jīng)不住孩子們的盛情相邀,也出來走動走動,但我依然怕曬,出門總是全副武裝,防曬裝備一應(yīng)齊全,夏天本該穿著清爽,卻無端地多了負(fù)重,還盡量貼著蔭地走。每每出外回到辦公間,滿身是汗,看著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地迎著烈陽而行,心里不免嘆氣:老了,不中用了!
年輕人多會選擇以冷飲降暑,我不敢。因為體寒,又上了歲數(shù),很少碰冷飲,始終秉承著老觀念:伏熱天不吃冷飲,否則會傷害身體,只能靠補水來排散熱量。有時候也會覺著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太輕視健康了,只圖一時舒爽,絲毫不慮長遠,見他們時常以冷飲或雪糕代替早餐,會忍不住啰嗦兩句。怎奈,他們?nèi)徊划?dāng)回事,仍是喝著吃著??粗@樣的他們,犯愁之余,會回望起那個遙遠的夏天——賣冰棍的吆喝聲,空氣中彌漫著冰棍浸溢出來的糖精味,大人小孩們啃食冰棍的嚓咔嚓聲,還有田間垂落的麥穗,和母親那雙血痕刺眼的手……
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沒有空調(diào),電風(fēng)扇也稀缺,納涼基本靠手搖。那時候,街道上樹木不多,綠化遠不如現(xiàn)在,熱浪由此更加肆虐。走在街面上,人仿佛成了烤串,嗞嗞地往外冒油。還好,大自然遵循著早晚涼快的法則,沸騰的水一旦沒有火的助力,溫度總會慢慢降下來。人們的生活條件也很貧乏,沒有更多的錢添置夏裝。每到夏天,四合院里的男人們便褪去上衣,光著半截身子,赤著胳膊,用沾滿汗?jié)n的手使勁地?fù)u著蒲扇。女人們都穿得很周正,只在最熱的時候,將長褲挽起,權(quán)當(dāng)了短褲。那個年代是很保守的,沒有熱褲和吊帶背心。小女孩必得穿上褲衩和背心,對于小男孩,是可以放寬政策的,一絲不掛都沒關(guān)系。孩子們其實很喜歡夏天,因為有冰棍吃。一聽到那悅耳的叫賣聲:“賣冰棍哎——!”會像箭一般飛出去。有的孩子身后還跟著一兩只小狗,伸著長長的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熱氣,等著小主人的賞賜。那時候的冰棍像如今的電玩,會上癮,能夠瞬間吸走孩子們的目光,也能治愈一切哭鬧。
在那個物質(zhì)條件非常貧弱的時代,仿佛整個世界的色調(diào)都是單一的,有的吃就能讓人滿足開心,少有人追求口感,很多孩子連冰棍的滋味都沒來得及細(xì)品,已經(jīng)囫圇下肚了。最常見的是五分錢一根的果汁冰棍,一毛錢一瓶的汽水。如今回想起來,嘴一咂摸,那冰棍里哪里有果汁,不過是白水、色素加糖精而已。那個年月,不講究味道,能夠往嘴里塞的都是美味,單是那冰棍被牙齒咬碎時脆生生的嘣嘣聲,已足以令人回味許久。大人到底比孩子們會吃些,不急于咽下,仿佛嘴里含著一座冰山,徐徐地使其化開,最后悠長地哈一口氣,好似肚子里裝下了可以抵御一季夏的涼氣。尤其是女人們,吃得很是斯文,有的還用手遮住牙齒,好似露齒也是一種罪過般,那么地嬌羞,那么地雅致,那種唇齒間的滿足和眼里幻放出的光芒又很怡然,是這個絢爛迷幻的時代再也尋不到的。這個時代很好,就是少了些發(fā)自心底的愉悅,人們的眼神里更多的是貪婪,少有人能做到知足常樂。畢竟,選擇面寬了,瞳孔散開了,心也就大了。
小的時候,我也愛吃冰棍。常常,拉著小弟擠入買冰棍的人群里,手里捏著散碎的皺巴巴的零錢,嗓子已喊啞,衣衫也濕透,才在人群的間隙里買到一根冰棍。那些年的夏天也是極熱,冰棍拿到手里時已經(jīng)開始融化,那些汁液順著掌紋浸潤,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是極大的誘惑。舔了舔手心,慢慢地將包冰棍的紙展開,趕緊放入小弟已然張開的嘴里。真的害怕,如果稍微停頓一下,那一根冰棍可能會引發(fā)一場姐弟間的爭執(zhí)。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不好,不是每一次都能姐弟一人一根冰棍,姐姐自然要讓著弟弟。想買下一整箱的冰棍,是我童年最大的侈望。每一個時代都有不同的愿望,這不可笑。
除了冰棍,能喝上汽水,也能讓那個時代的孩子們歡呼。汽水常常存于我的想象里,從來沒有抱著瓶子咕咚咕咚地喝個痛快。記得有一次母親從熟悉的老鄉(xiāng)那里求得一點色素,又向食品廠的師傅手中討得一些糖精,經(jīng)過一番搗鼓,為我們兄妹幾個自制出汽水。雖然顏色不如外面賣的汽水,味道稍遜些,卻也極大地滿足了幾張饞嘴。后來才知道,那些五顏六色的冰棍和汽水,是由冷水、糖精和色素凝凍而成,毫無營養(yǎng)成分,制作也非常簡單。是啊,也正是這一份簡單,趕走了暑熱,心底里竟是渴盼著夏天。
想那年父親離世后,家里的重?fù)?dān)全部落在母親的肩上,而我們也在漸漸長大,能幫著母親干一些家務(wù),甚至外出打打短工,以貼補家用。從縣城往東南方向有一條蜿蜒的公路,一直通向以前的大有公社,是上山地區(qū),離縣城有七八公里。那時,公路兩旁的田地還沒有被擴建征用,高低不平的山坡上種有麥子、紅花和大豆。入伏后,這些農(nóng)作物陸續(xù)收割,母親總是天不亮就起床,與鄰居大媽們結(jié)伴前往山梁上的紅花地里去摘紅花。一旦太陽出來,紅花開始扎手,母親便轉(zhuǎn)回家中。匆忙吃過早飯,裝上兩瓶水,又帶上幾個西紅柿,領(lǐng)著我們兄妹三人再次爬上那座山梁。
炎炎夏日,戈壁灘上的溫度已達40°,人站在山坡上,真的像極了被烈日炙烤的紅薯,整個身體滾燙。母親頭上戴一頂破草帽,弓著瘦弱的身子,雙手不停地在地里撿拾散落的麥穗。汗水順著她的脖頸滴滴答答地滾落入土里,暴烈的陽光似乎跟汗水相排斥,總也曬不干。看著母親渾身都在下雨,我勸她休息一會兒,母親艱難地抬起身子,稍稍停頓下來舒展一下,喝了點水,又繼續(xù)彎下腰撿拾麥穗。小弟的臉被曬得通紅,跟在母親的身后一個勁地嘟囔:熱死了!我不行了,我要吃冰棍!母親扭頭訓(xùn)斥:荒灘上哪有賣冰棍的?小弟丟下手中的筐,趴在土埂上嚎叫:老天爺啊,快下雨吧,下了雨,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母親一邊撿拾,一邊絮叨:真要下了雨,就拾不到麥穗了。唉,看看你們一個個跟狼崽子似的,胃口大得可以吞下一整只羊,就糧本上那些糧食,哪能塞滿你們的肚子?
母親將從山梁上撿拾的麥穗背回家,倒在大院中間,用棒子打,再以手撮,經(jīng)過幾天的晾曬,麥穗就脫粒出來,再順風(fēng)揚了殼,亮晶晶的麥粒誘惑著我們直流口水。待攢夠一尿素袋,母親就背到加工廠去磨成面粉,用以填補我們兄妹的口糧。母親就這樣撿拾了七八年的麥穗,將我們一個個養(yǎng)大。一個夏天過去,母親撿拾的麥穗和豌豆也不少,但她的雙手也慢慢地變得粗糙,我不忍心去觸摸,她一定很疼,上面有很多開裂的血口,昨天的還來不及結(jié)痂,今天的又拉扯開來,總要熬過一個冬天才能慢慢復(fù)原。那些個夏天,我喜歡又痛恨,喜歡是因為肚子少了饑餓感,痛恨是為母親那雙手,一直在流血,我卻找不到一種神奇的藥膏為她抹去道道血痕。母親撿拾的麥穗里有她淌落的鮮血,每一次的吞咽,身體都在灼燒,那種灼痛感比四十度的高溫天更能刺穿肌膚。
幾十年的光陰忽忽而過,冰棍的味道漸變模糊,更多新奇的冷飲占據(jù)了舌尖。這個時代,早已無所謂春夏秋冬,只要你想吃,即使寒冬里,也會買到雪糕和冰淇淋。還可以自己在家里制作,原料不再如當(dāng)年那般簡單,做出來的樣式也不斷翻新。只是,吃不出當(dāng)年那種純色的快樂了。推著小車賣冰棍的模式早已消失。偶爾,也會想念那沿街叫賣冰棍的一聲聲高顫的嗓音,像催命般,讓人想一頭扎進那小箱子里去。念及兒時的興奮,又牽扯起某根神經(jīng)的興奮。記憶里冰棍的顏色,雖然很單一,卻如萬花筒,點染了整個童年時光。如今,母親的身體也被歲月之塵厚厚地覆蓋。每到夏天,總會想起山坡上母親彎低的腰身,還有她那雙沾滿了血跡的手,在大院里捶打、晾曬麥粒的情形。再也聽不到會有人冒著高溫酷暑去撿拾那些散落在地的麥穗,就像遠去的賣冰棍的吆喝聲,都停滯在另一個時空里。然而,夏天仍如約而至,泛著金燦燦的輝光,仿如麥穗,又似那些年吃過的果味冰棍。
時代是往前走了,空氣質(zhì)量卻在下降,老天爺完全被搞糊涂了,導(dǎo)致雨水的分配不均。南方下暴雨,北方鬧干旱。農(nóng)作物缺少了雨水的滋潤,會生長得緩慢,收成也就銳減。沒有雨,一望無際的田野和古老的村莊,一片死寂。今年入伏后,雨姑姑一直忙著四處觀光旅游,卻把我們這座城市拋之腦后,可能覺得此地少了靈秀之色吧。只剩下高溫紅色預(yù)警:未來十天,新疆將迎來大范圍的高溫、沙塵天氣。夏天是來了,但是太干澀了,沒有雨水,少了潮潤的氣息。
熱浪,一波接著一波,沖壓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擁堵在每個人的胸口。風(fēng),也似插上了電源,呼呼地,很灼人。小城風(fēng)沙大,風(fēng)吹沙滾已是常態(tài)。這樣的天氣,更是花蔫樹愁,原本油翠翠的葉子也委頓下去,瑟縮地抖顫,像丟了家的孩子。道路兩旁的灌木叢是備有自動澆灌設(shè)施的,可是這些日子以來,那些細(xì)細(xì)的水管子也銷聲匿跡了。環(huán)衛(wèi)工人們只得開著灑水車作業(yè),卻也只是蜻蜓點水,不得深入。這樣持續(xù)高熱的天氣,真是擔(dān)心那些樹根會無法得以潤澤。如果城市里的花草樹木都渴死了,難以想象那樣的荒枯!祈盼一場雨的降臨,那怕只是給花兒草兒們澆澆水,也好!哪怕像我兒時看著弟弟大口地嚼冰棍,而我只是吮吸著冰棍紙上殘留的果汁,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