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堅守(小說)
一
夜色漸濃,星月與城市的燈光遙相輝映。
縣人民醫(yī)院九樓手術(shù)室外,吳兵坐在長椅上,使勁地搓著手,雙眉緊鎖,嘀咕道:“樂華這家伙究竟搞啥明堂,到現(xiàn)在也不見個人影。我姐真是白白生養(yǎng)了這個沒人性的東西……”
話未畢,電梯門敞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身材魁偉的中年漢子。他黝黑的四方臉閃著些許亮光,亮光不甚均勻,有紅色的斑暈點綴其中;一雙明亮大眼上面的濃密眉毛,像被毛毛蟲舔過一般,東一茬西一茬;挺直的鼻子,鼻尖上偏偏頂著一塊不知趣的污漬。他昂首挺胸邁著大步跨出電梯,一股熏人的煙塵氣味就在人們身邊蔓延開來,但這絲毫無損從他骨子里冒出來的軍人氣質(zhì)。
吳兵騰地從長椅上蹦了起來,突起的小眼珠噴著咄咄逼人的怒氣。
“小舅?!睗h子幾步上前,“我媽她咋啦?問題大不大?”
“李樂華!好小子,你眼里還有舅舅?還有你媽??”吳兵大喝道,不分皂白一拳向李樂華左肩捶過來。
李樂華伸出一雙如鐵鉗般剛勁有力的手輕而易舉地攥住吳兵的拳頭,壓低嗓子道:“小舅,這是醫(yī)院,禁止吵鬧,有話好好說嘛!”
吳兵憤憤地掙脫被掐疼的右手腕,站在一旁哼哼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不敢再?造次。
李樂華知道小舅火氣正往上竄,和他交流比較困難,只好向坐在長椅上的二叔詢問母親的情況。
“經(jīng)過外……外科醫(yī)生檢查結(jié)果,你……你媽尾脊骨摔碎了。本來想等你過來在……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可你……你半天不見人影,只好讓你舅……舅把字簽了?!倍逭f話結(jié)巴,聽起來費勁,但樂華還是耐心地聽他說完。
“當(dāng)個鳥毛村委會書記有啥了不起!想當(dāng)初我馱你到集市上玩,半路上你睡著了,一醒過來就在我脖子上拉尿,弄得我一身臊氣。那時我應(yīng)該把你的屁股蛋子摔開,看你現(xiàn)在還神氣個鳥?!眳潜谝慌圆粎捚錈┑貒Z嘮叨叨,“自己娘佬的生死不管,不盡到做兒子的責(zé)任,活在世上連個畜牲不如。”
李樂華懶得理會,從守候在手術(shù)室門口一言不發(fā)的妻子秀云手上取來礦泉水,一口氣喝干,擦了把額上的汗珠,向大家解釋遲到的經(jīng)過。
二
入伏以來,天空未下一場透雨;驕陽如火,把田畔路邊長勢兇猛的雜草燒烤得一片焦黃。
樂華正在小溪邊鋪設(shè)電線和塑料管,準(zhǔn)備抽水澆灌禾苗。
突然,在臨近“退耕還林”示范區(qū)的山坡旁邊,一股濃煙驟然升騰。樂華一愣的工夫,那煙霧像個披頭散發(fā)的妖魔,張牙舞爪,發(fā)瘋似的向示范區(qū)移動。不好!有人焚燒田地的秸桿,引燃田畔上的雜草!倘若不及時撲滅火種,在這種天干物燥的情況下,種植了十多年的樹木,將會被大火毀于一旦!
李樂華來不及回村召集村民,連忙丟下手中的活計,邁開大步向出事地點飛奔。
“樂華書記,不……不好了,火太大,?沒法子救滅?!币粋€老漢一瘸一拐地從煙霧中竄出,哭喪著臉說:“這一大堆花生稈,我實在挑不動,就一把火燒了,不想……唉!”
“拐叔,回村多叫些勞力過來撲火!叫他們帶鋤頭鐵鍬過來!”樂華打斷拐叔的話,大聲吩咐。
拐叔拖著一條不便的左腿,拼老命跑回村去,一雙拖鞋早被他甩在路旁,一只野兔驚出了草叢。
樂華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放在一個安全地方,又從旁邊的松樹上扳下一大截樹枝,如下山猛虎般撲向四處蔓延的火苗。他操起樹枝,甩開臂膀,左右開弓與火苗?展開激戰(zhàn),阻止它向樹林靠近?;鹈缛玷铗埐获Z的野獸,敞開血盆大口四處亂竄,吞噬著野草。在噼哩叭啦的爆裂聲中,樂華跳花燈似的來回巡梭揮舞樹枝。火的熱力把他的雙眼烤得血紅,煙塵與汗水糅和在一起,早已濕透了他的衣褲。火,與李樂華捉起了迷藏,這邊的火看似被撲滅,等他去那邊滅火時,這邊的火又燃燒起來。李樂華體內(nèi)的水分好像被火熬干,兩只胳膊逐漸酸軟無力,可是該死的駝子叔依然沒有搬來救兵。他朝四周一瞅,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口淺水塘,于是向水塘跑去。他和衣跳進水塘里,喝了幾口水解渴,然后返回火災(zāi)現(xiàn)場。在路過放置手機的土坎,他突然聽到手機來電鈴聲,駐足看了看使勁叫喚的手機,又扭頭看了看朝樹林步步逼近的火苗,咬咬牙再次沖進火海。
三
稍歇后的樂華如背水一戰(zhàn)的將士,愈戰(zhàn)愈勇,?將手中的樹枝甩得呼呼作響?;鹈绾脦状翁蛑拿济⒆频搅怂哪_趾,他覺得自己似乎被火同化了,渾身正冒著熊熊烈火。如果這火也有靈性的話,肯定會被倔強的樂華所感動,心存愧疚而悄然離去吧。眼看火苗上了一道溝坎,即將正式進入林子,樂華急得兩眼冒火,心里直冒煙。拐叔呀,好端端的燒啥花生稈,污染環(huán)境不說,這退耕還林的幾十畝松樹林要是今天一把火毀了,我哪有臉向上級交代?又怎么對得起村民們?快半個小時了,你人去哪里了呢?
就在樂華絕望的時候,拐叔領(lǐng)著村民們陸續(xù)趕來。
樂華喜上眉梢,吆喝道:“大家形成一條線將地面上的雜草鋤掉,切斷火源!”
大家按吩咐紛紛忙碌起來。
“樂……樂華,快回家,你……你……”樂華二叔結(jié)結(jié)巴巴的聲音突然從背后炸響。
樂華猛然回過頭:“叔,啥事???有話慢慢說唄。”
本來說話不利索的二叔臉脹得通紅:“你…你媽,她……她……”
樂華沒有耐心聽二叔那讓人急得發(fā)瘋的話語,對身旁的人們繼續(xù)吆喝:“大家注意,防火線鋤寬闊一些!”
二叔氣得頓足捶胸,沖過來拽住樂華的胳膊,嚷道:“你媽在……在平臺上曬花生,摔……摔下來了!”這句話終于從二叔喉嚨里迸出,二叔已是憋出兩眼淚花。
“??!我媽她……跌得咋樣了?”樂華瞪大了眼。
“躺在地下,起不來了!”二叔好不容易說句順暢話,他覺得心里從未有過的舒服。
“啊!有沒有撥打120?”樂華急切地問。
“打了?!?br />
“叔,你和秀云跟救護車一起去醫(yī)院,我滅了火隨后就到?!睒啡A交待完,取來手機,又撥通了吳兵的電話。
“舅,我媽摔傷了,去了縣人民醫(yī)院。”
“嚴(yán)重嗎?”吳兵如雷鳴般的聲音震得樂華耳膜受不了。
“你去了不就知道啦?”樂華掛斷了電話,他可以想像小舅在電話那頭大呼小叫的模樣兒。他一咬牙,將手機調(diào)至靜音,隨手塞進褲子口袋。果不其然,吳兵接二連三回撥電話,手機振動得他的大腿陣陣發(fā)麻。唉!小舅,對不住了。
“書記,生兒育女為個啥?你快回吧,這兒有大伙呢?!惫帐鍎竦溃匀艘恢赂胶?。
“我做事自有分寸,大家都別說了!情況緊急,大家趕快行動!”樂華說完,從拐叔手中奪過鋤頭,率先舉起鋤頭刨了下去。只聽“咔嚓”一聲,一棵低矮的灌木斷為兩截。大家伙不好再說什么,緊張忙碌起來,只聽到鋤頭撞擊堅硬的土地發(fā)出“乒乒乓乓”的脆響,塵土飛揚,幾乎迷蒙了人們的視線。
拐叔找來一把鐵鏟,緊隨樂華左右撲打逼近的火苗。只見拐叔在火苗邊緣蹦得比蜢蚱還高,邊撲火邊“嗨嗨”吆喝著,仿佛在戰(zhàn)場上和敵人進行殊死的搏斗?!鞍?!”拐叔突然驚呼一聲,被一根野葛藤絆住了左腳踝,跌了個嘴啃泥?;鹈缌⒖滔蛩^發(fā)及衣服上伸來長舌。樂華大吃一驚,連忙過來將拐叔從火堆里抱起來,在安全地方放下。拐叔昏迷不醒,整個人像從炭窯里爬出來的猢猻,連眼睛鼻子也難以分辨了。樂華蹲在地上,讓拐叔斜倚在自己結(jié)實的胸前,從旁人手中接過礦泉水,向拐叔口中直灌。須臾,拐叔打了個噴嚏,睜開眼來。
“不要管我,快去救火!”拐叔年輕時就存放在心底的電影臺詞,此刻再次派上了用場。他邊說邊呼地從地下爬起來,拾起地上的鐵鏟,沒事人一樣沖向火堆,吆喝出令他引以為豪的口頭禪:“嗨,我就不信治不住你!”
拐叔那句豪邁的電影臺詞,在四十年前他說過一次……
拐叔與共和國同齡,世代貧農(nóng),解放前,父輩窮得擲鳥兒的土疙瘩也沒有。那年天連降大雨,白塔河水暴漲,河水順著穿咯堤而過的涵管向堤外奔涌,殃及正在揚花結(jié)穗的稻子。年輕的生產(chǎn)隊長拐叔率領(lǐng)社員將沙包扔向堤內(nèi)涵管入口處,指望堵住涵口。然而扔下的沙包不到位,涌進堤外的洪水并未減弱。拐叔見狀,甩掉粗布短衣,大喝一聲“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跳入水中。拐叔數(shù)次潛入水中,將沙包塞向涵口。向堤外奔涌的洪水漸漸變小,而拐叔的臉已經(jīng)變得鐵青并且扭曲,一副痛楚的神色。生產(chǎn)副隊長看見拐叔不對勁,就立即下水拽拐叔上岸。
癱軟在岸邊草地上的拐叔全身瑟瑟發(fā)抖,牙齒咬得咯咯響,一雙被水漂皺了的大手顫抖地搓揉著左腿。
“不……不要管我,堵……堵涵口要緊!”拐叔吃力地對圍在他身邊的人們說。
拐叔的話此刻很有份量,只聽“撲通撲通”幾聲水響,早有幾個后生跳進了水中。
洪水終于被堵住了,而拐叔在冰涼的水底用力過猛損傷腿部神經(jīng),落下終生瘸腿的后遺癥。最讓樂華敬佩的是,拐叔因公致殘,卻從未怨言,更沒有向政府申請過任何救助金。
“哈哈哈……”人們先是一愣,接著一個個笑得直不起腰。
在緊張、活躍的氣氛中,防火線終于完成,緊接著大伙以合圍之勢撲滅了大火。
樂華和拐叔扛著鐵鍬在燃燒過的土坡上來回巡視,不放過一絲余煙和一粒火星,以防萬一。一切正常后,樂華仰面朝天躺在松樹下。夕陽把馬尾般的松樹枝染成了無數(shù)條金鞭;晚風(fēng)習(xí)習(xí),松樹們仿佛交頭接耳,唏噓不已。樂華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舒坦安然,閉著眼,覺得自己已經(jīng)和這片松樹林融于一體,不可分割。他太愛松樹了,小時侯爬上松樹掏鳥蛋,被毛毛蟲的毒針刺了一臉的小包;稍大些,雪后初晴,看粉紅的雪霧在松林間飛揚飄灑,并煞有介事地站在樹下吟“大雪壓青松”的詩句……望著這大片綠樹如屏、野雞和鳴的林子安然無羌,樂華心里美滋滋的,嘴角情不自禁蕩開一絲笑紋。突然,他的心像被啥戳了一下,猛地站起來,摸了一下褲子口袋,出了一身冷汗……
四
“哼!我打你電話你不接,秀云打你電話你關(guān)機。給我說清楚,你這是啥意思?”吳兵的臉板得像雷公。
“手機在救火的時候掉進火堆里,已經(jīng)成了一塊廢鐵。媽摔傷了,小舅的電話又一個勁催,我心里也發(fā)慌。唉!誰讓我是個村干部呢?這個時候溜了,大伙嘴上不說,心里咋想?火咋滅?要燒了樹林,我負不起責(zé)任呀?!睒啡A一臉委屈的樣子。
“哼!啥狗屁干部?親生娘佬出事了也不管?還好,你沒有當(dāng)上縣委書記?!眳潜I諷道,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壓得椅子吱吱叫喚。
這時,手術(shù)門開了,主治醫(yī)生走了出來,大家紛紛迎上前詢問情況。
主治醫(yī)生胸有成竹地說:“手術(shù)很成功。我們在受傷部位安好了鋼板支架,保養(yǎng)好的話,病人在半年之內(nèi)可以康復(fù)?!?br />
“謝天謝地!”樂華心里暗自慶幸。
“今天晚上,媽讓我一個人照料就可以了,大家都回去吧?!碑?dāng)母親在病床上躺好之后,樂華主動要求道。
吳兵撇撇嘴:“好,那就讓你好好盡一下孝心吧?!眳潜蜷]目養(yǎng)神正輸液的姐姐說聲“好好養(yǎng)病”,就離開了。
?次日天剛亮,吳兵提著排骨湯走到病房門口,突然聽到病房傳來“呼嚕呼嚕”的鼾聲。他推開門一瞧,只見樂華睡得和死豬差不多;更讓他生氣的是,藥液輸完了,樂華也沒有呼護士換上,那插著輸尿管的塑料瓶中的尿液快要溢出也沒有倒掉。吳兵也不吱聲,走上前去捏住樂華的鼻子。樂華晃晃腦袋,唔了一聲,側(cè)過臉去。
“嘿嘿,看你還睡不!”吳兵再次捏住樂華的鼻子不松手。
樂華搖晃了幾下身體,猛地坐了起來,尷尬地笑道:“小舅,早?。 ?br />
窗外,一抹陽光透射進來,鋪在潔白的床單上。
樂華看了一眼秀云給他的手機,一拍后腦勺,骨碌下了床:“喲,快七點,差點誤事了。小舅,上午九點鄉(xiāng)里有個會議呢,我得馬上趕過去,媽這里就有勞你了?!?br />
樂華走到門口時,被吳兵搶先一步攔住了:“別溜!開啥會?還不是抗旱、防火啥的,都是習(xí)慣性地走走過場,去不去也沒啥大不了。你現(xiàn)在打個電話給鄉(xiāng)長請假?!?br />
樂華為難:“小舅……”
“兵兒,讓樂華去吧?!睒啡A母親吳桂花解圍。
吳兵嘆口氣,閃開了。
“小舅,別惱火,我馬上打電話讓秀云過來接替你?!睒啡A匆匆走在過道上,轉(zhuǎn)身向吳兵揮手。
“恨不得揍扁你!哼!當(dāng)了個狗毛村干部,成天好像比省委書記還要忙?!眳潜鴽_樂華的背影揚了揚拳頭。
“姐,樂華是不是和你鬧別扭了?你看看,他把你摔傷的事好像不放在心上,一點也沒盡到做兒子的責(zé)任。”吳兵回到病房床邊,把姐小心扶起來,打開了飯盒。
“這孩子自從當(dāng)上村書記,仿佛變了個人?!睒啡A媽嘆了口氣,“你姐夫在世時,常常抓甲魚賣,積攢了幾個錢。樂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娶了老婆不久,向我們討要點本錢,想承包村東邊的松樹林養(yǎng)雞。你姐夫倒是答應(yīng)下來給他幾千塊,我怕他虧了本,把你姐夫的血汗錢也搭進去了;再說,那時國華還沒成家,就始終沒有松口答應(yīng)?!眳枪鸹人詭茁暲^續(xù)說:“后來,為了國華找對象容易些,就讓他出外經(jīng)商,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