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四年慶】最初的溫柔(散文)
一
十幾年了,父親和母親一直分室而居。他們這兩個日日相伴的人,硬是將生活演繹成了相互無關之態(tài)。父親這樣做,無非是想圖個耳根清凈??墒?,他當真以為,把自己關進一方斗室,就能躲開母親的嘮叨,能逃離紅塵俗世的紛擾嗎?又或許,他心里所想的也不過是能清凈一時是一時?
幾十年婚姻,所經(jīng)營的一個家,只是一個可供居住的巢穴,天一亮,各行其事,天黑了,各自歇息。間或,伴有矛盾和爭吵,便是各吃各的飯,各洗各的衣,互不言語。隔著一堵冰冷的墻,沒有靈魂的碰撞,也沒有深度的交流,只有兩顆堅硬的心日漸疏離。
很多時候,我真的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窗焉钸^成了這般讓人討厭的模樣?不管是吃飯穿衣,還是趕情送禮,總能找個由頭吵鬧生氣。為此,我們多次勸說過,數(shù)落過,埋怨過,他們還是依然故我。難道這些年,他們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感情嗎?明明兩個人的一生都是為了家庭這個同一目標在操勞,又為何非要把心隔離,相互埋怨呢?是他們活了大半輩子,根本就沒活明白呢,還是非要用這種互相傷害的方式去延續(xù)彼此的感情呢?
二
記憶是一只翩飛的蝶,它會穿過時光的隧道,飄飄悠悠,直達我兒時的家園,那個樸素而又親切的村莊,它一直安靜地在那等著我,從未離開。那承載我歡樂的渡口里,我在等待父親的歸來,期待他給我們帶來不一樣的歡喜。
每個周六,我們都在村口的打谷場玩耍,等候父親騎車歸來的身影。
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背著一個黃帆布挎包,推著二八自行車,走在村莊的小路上,父親就像路邊挺拔的翠竹一樣英俊明朗,玉樹臨風。
和我們一樣歡呼雀躍的還有一群飛奔而來的雞,它們是母親養(yǎng)的,卻總張揚地對父親迎來送往。父親把我們抱上自行車的后座,在雞群的前呼后擁中回到了家。
父親的黃挎包,像是被施了神奇的魔法,總能帶給我們許多驚喜:一本連環(huán)畫,一雙新鞋,或是一個從沒見過的玩具……我們滿臉喜悅地玩鬧時,雞群則仰著頭伸長了脖子圍著父親“咕咕咕”地叫個不停??锤赣H進了里屋,也著急忙慌地緊跟著父親的腳步,父親出來時,手上多了一瓷缸金燦燦的谷子,他一把把地把谷子灑在地上,剛才的慌亂場面瞬間消失了,只聽見雞在地上爭先恐后啄谷的“得、得、得……”的聲音。吃完了,或高興地扇扇翅膀,或飛上墻頭長鳴一聲,或悠閑地臥在柴堆下。這種種,皆是它們心滿意足的證明。
父親去地里尋母親,總要幫著干一些活,才扛著農(nóng)具回來。廚房里,母親在案板上切菜,父親一邊往灶里添柴禾,一邊和母親說著話,說學校里的人,說家里的事,說我們這幾個孩子……
難得星期天在家,父親總是盡力地去地里幫母親多做一些活,太陽快落到山后了,父親才挑著水桶去菜園澆菜,這也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干活時就把水桶帶到地邊去的?;丶視r又把家里的水缸灌滿,再喂了一群咕咕叫的雞,這才推著自行車去學校了。
父親也知道母親一個人在家的艱辛,知道母親總是拼命干活,不顧惜身體,家里攢的雞蛋舍不得吃,都拿去賣了換些日用品。父親臨去學校前,拿了七八個雞蛋,打在藍邊碗里,又用粉筆在門上留了字,囑母親一定要吃。母親回來,看著碗里的雞蛋,金黃的花朵一般好看,母親臉上也開成一朵花,瞬間溫柔了時光。
那時候,母親滿面春風的樣子,真的很好看。因為那種貼心的暖,是一場綿綿的春風,讓你在心里擁有一樹花開。
那時候,母親是一縷綿長的陽光,她用一種密不透風的暖包圍著我。母親要帶著我去地里干活,出門時,看院子里棗樹高高的枝頭上掛著幾顆誘人的紅棗,用棍子把紅棗一個個打下來,裝在一個父親不用的黃色信封里,讓我一路開心地蹦蹦跳跳。
父親閑下來,揀出院子角落那一堆碎過的碗,將白色的碗底扣在才擂好的土墻上,一個個完滿的圓,錯落有致。和他在廚房外的石灰墻上寫下的詩句一樣,都是別樣的裝飾,獨一無二的風景。屋后的院子里各種顏色的菊花爭相開放,大紅、桔黃、淺紫……我們在院子里奔跑嬉鬧,和花兒一樣,歡笑向陽。
長大后的我無數(shù)次地懷念過那些如水晶糖般的日子,可時間它是個讓人愛又讓人恨的東西,它一邊用美好溫暖著我們的記憶,一邊又大浪淘沙般將美好流失散盡。
有時候,我不禁會想,時光它到底是什么呢?它怎么能跑得那么快,怎么能讓那么多的歡樂消失在無形中呢?想起兒時,門前的樹上常常有小鳥唱著美妙的歌,時光,它大概就是小鳥從天空飛過時,掉落的一片羽毛,輕輕地,輕輕地,飄遠了……
三
黃土,莊稼,希望。
土地是母親的戰(zhàn)場,而她從來都是孤軍奮戰(zhàn),淌汗也好,流淚也好,勞累也罷,辛酸也罷,她都只能默默承受。父親注定是與土地無關的,他只屬于講臺,你不能指望一個白面書生在泥土里摸爬滾打。
我記事起,已經(jīng)分田到戶,家里有兩塊地和一塊田。與地相比,田比較好管理一些,插上秧,只要不斷水,基本就能等到收割。而地不一樣,種些芝麻黃豆綠豆的,得鋤草,而且每下一次雨,就要鋤一次。動作稍慢點,這片還沒鋤完,一場雨來,后面才鋤過的,又冒出青綠的草芽,這些草芽蔓延得很快,只兩三天,就浪一般席卷而來。因此,家里的地,占據(jù)了母親大半的時間。
山腳的那塊地本來就不方正,橫不平豎不直的,像一個歪歪扭扭的“口”字。偏偏母親為了多收一點莊稼,把邊角處往外延伸了一些,于是這塊地的造型就更可愛了。東南角尖尖的,東北角呈弧形伸展,西南角多了一條尾巴,南邊的地埂彎出兩只腳,活像是一頭憨態(tài)可掬的大象。對這塊地的改造,母親是欣慰的,從她臉上的笑容就能看出來。
春天時,母親在地邊挖了一排四四方方的小坑,又拌上牛欄糞,在每個坑里種下幾粒豇豆籽或南瓜籽。西邊的地埂上長了許多黃荊,適合豇豆秧子向上攀爬。南面與相鄰的地高出近兩米,形成一個小斜坡,南瓜藤就順勢向下蔓延。雖然種在地邊,卻不占多少位置,而且還能收到許多可口的菜蔬果實。
母親是土地的主宰者,這塊地種什么,什么時候種,今天去哪塊地干活……父親和我們一樣,都得聽從母親的安排。
母親把她的青春都獻給了家庭,獻給了土地,從早到晚,從春到秋,她沒有留一絲空閑給自己。即便是這樣,作為一個女人,她依然有無助的時候。
彎彎的小路上,母親拉著裝滿成熟莊稼的板車,如蝸牛般扛著小山一樣的重殼,艱難地行走;
收完莊稼,母親自己套著牛犁地,揮手揚鞭,像男人一樣扯著嗓門吆喝著牛前行;
秧田里,母親割麥時被鐮刀割傷了腳,穿著水鞋在田里扯秧苗……
這一切,母親只能獨自承受,她埋怨父親姊妹眾多卻無人幫忙,而父親顧念爺爺當初供他讀書不易,自己是老大,對弟妹們總是傾情相助。他固執(zhí)地認為,別人是否對自己好,那是別人的事,而自己是一定要拿出真心來對別人好的。爭吵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的,母親的勞累,積怨,絕不是父親星期天在家盡力干活就能撫平的。
一個家,沒有男人強大力量的支撐,如風雨中的小舟,左右為難。就算父親放低了姿態(tài),可他能給母親的,實在太少。而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就像棉絮一樣,越扯越長,比如爭吵。
在生活面前,心中滋生的那點柔情實在不堪一擊,這種嚴重失衡的心傷,如一把尖刀,一點點削去了母親內(nèi)心的新枝嫩葉。
四
母親的一生一直以一種強悍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著,不管是面對生活還是面對我們,以至于青春的我時時想要掙脫母親的管束,獨尋一方自由的天空。小時候,我一直是大家眼中的乖乖女,聽從大人的安排去做事。母親時常以自己的喜好為準則來要求我們,她覺得誰好,我們就應該去接近,反之,就要去厭惡去遠離。但她忽略了,我們也會長大,我們會有自己的思想,我們會選擇將心事藏起。因為無法掌控,母親便在背后打聽我們的想法,這是我極反感的事。我最無聲的抵抗便是企圖離家出走,這個想法在心里蓄謀已久,我準備不告而別,在那個夏日的夜晚。但我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母親竟然服毒了。雖然背后另有原因,卻終究因我而起,我背負著這個罪惡的十字架,在母親的剛烈面前,我努力積攢的決心如山崩塌。
在那之后,母親的性情大變,動輒發(fā)怒,不管怎么做,總有讓她生氣的原因。以致我都二十二歲了,有回在別人家玩,哥哥尋我回家,說母親找我,我仍是一路心驚,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
我后來想,母親這應該是一系列故事引起的綜合癥,是她得不到父親甘之如飴的柔情,得不到我們的同盟,不甘、怨恨、委屈、孤獨……這些如藤蔓糾纏在母親的內(nèi)心,時不時地伸出觸角撓一下母親那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經(jīng),卻也不留痕跡的刺疼了我。
我無語到暗自流淚,開始強烈地渴望有個人帶我走出這個牢籠,去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在我身邊愛慕者的眼中,我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要的那個人,他一定是在某個遠方,而不是讓我在原地徘徊。
我和哥哥都是怯懦的人,我們像一根脆弱的稻草,漂在茫茫的水面,我等著有人來解救,而哥哥卻逃脫不了家的枷鎖。
哥哥讀高中時,在學校戀愛了,女孩個兒不高,長相雖不出眾,也還算可人。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家族中每個人都是持反對意見的,一米八的小伙,怎么也得找個有顏值有擔當?shù)陌??或許因為哥哥是長孫,大家的期望都比較高吧?又或許這段緣分來得不是時候吧?
女孩知曉家里的態(tài)度,又來找過哥哥好幾次,母親冰冷地甩出一句“狐貍精”,她哭著走了,哥哥追出老遠。后來,哥哥訂親后,她來送過兩雙鞋墊,不肯進門。
哥哥的婚姻,像是一場必經(jīng)的磨難,等著他用后半生的時間去救贖一個弱小的生命。前兩個孩子生下來就夭折了,侄女亦是早產(chǎn),救活一條命,卻落得個腦癱的毛病。中藥西藥,手術(shù)理療,沒少花錢,也沒少受罪。
姐姐一直是和母親唱反調(diào)的,她不愿聽從母親的安排在家干活,自然也沒少與母親吵嘴。下學之后,南下打工,再度上學,工廠上班,直至結(jié)婚,她完成了自己想要的飛翔。而我,成了那只無法脫身的鳥。
這,都與個性有關。
五
日子淹沒在柴米油鹽中,瑣碎得像一幅不完整的畫,那一個個被撕裂的畫面,無論怎么努力,都拼湊不出一個完美的春天。
飯桌上,父親對著一條魚,吸之唧唧,吐之噗噗。母親扭過頭,滿臉不悅:你就不能小點聲?吃這么響干啥?父親停下筷子,咂巴兩下嘴,沒說話。
母親的脾氣早就給她貼上了不良的標簽,我們情感的天平也早已傾斜。稍有絮叨,不滿的眼神全都箭一般指向她,不容分辨。
對于母親的責怪,溫厚的父親,也有無法忍受之時。那日,他站在我面前,滿臉怒氣,揚起一只手數(shù)落著母親的過錯,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斯文模樣:
你看她當初不答應你哥的事,這可好,生個娃不會走路,你說這不怪她怪誰?
當年我們那頭牛,要不是她借給別人,又咋會被牛繩纏死在田溝里?
……
父親竟然把陳年往事都翻了出來,而激化這些矛盾的導火索,竟然只是因為他沒有看到母親包的餃子,自己去煮了面條。那留著下一頓吃不就行了嗎?我也是這樣說,可她不依不饒地吵,第二天還吵!
母親所有的辛酸與孤苦,我是最直接的見證。那些讓母親無助到落淚的畫面,始終戳在我的心口。所以更多的時候,我心里涌起的是不忍。
這些是非恩怨,誰又能說得清呢?母親強大外殼下包裹的孤苦,誰又能真正理解呢?如果,父親的生母沒有早早離世;如果,母親在無助時能得到親人們的關心;如果,父親的脾氣不是那么執(zhí)拗,那這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樣呢?
他們彼此之間,這樣的怨,絕非一日之寒,它是舊年埋下的一粒種子,在時間這塊荒涯中,得遇一點縫隙就生根發(fā)芽了。且在某些憤恨的時刻,壯大到融入筋骨、血脈,稍一用力,它就砰然炸裂了。尖銳的矛頭直指對方,這樣的結(jié)果必然是兩敗俱傷,冰封千里。
母親說,有一回,父親拿了個小本本,說要把每次的爭吵都記下來,還寫上某年某月某日,到時拿給親戚們看。父親這種極具殺傷力的文明方式,如凌空而來的一枚炮彈,大大地挫傷了母親。她先是震驚到無語,繼而暴怒地責罵,但那種完全被擊敗的痛卻成了心中無法復原的傷疤。她對我訴說時,胸中的怨氣仍是火苗一樣地起伏著。
都說“家丑不可外揚”,誰愿意把自己不堪的一面暴露在別人面前?這是父親最不擅長的表達,也是母親最痛恨的愚笨。父親從不懂得掩飾,他簡單地以為,這種直白的語言讓他傾訴了心中的不快。他是博得了同情,而被他推上浪尖的母親,又怎不會在日后被親人們淪為笑柄?從而讓母親成為眾矢之的?幾十年的時光,沒有讓父親學會婉轉(zhuǎn),他在講臺上游刃有余,卻在生活中處處碰壁。
我曾無數(shù)次審視過他們的婚姻,站在母親的角度,她因得不到父親的憐惜而心生怨恨,因怨恨而固執(zhí)己見,一遍遍的輪回中,她往前孤立無援,退后只身一人,處在這樣挫敗的情緒中,以致很多時候她沒能給予我們想要的溫暖,也是日后我們不甚喜她的原因。
往后余生,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