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清正廉明(短篇小說)
一
北京的九月,真的不冷,即便是早晚時段,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冷意。除開早晚時段,平常時候,打眼望去,白臂整街,白腿滿路,好不養(yǎng)眼。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恐怕也是作為資深老司機的老張之所以遇到正午時分的驕陽,還是會選擇在大街上走走逛逛,曬曬太陽的根本之原因吧。
即便滿嘴黃段子的他,在碰到熟人的時候,也會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小心思,逢人便說,“我缺鈣,前一陣子體檢的時候大夫就跟我說了,說我一米七多的大個子,身子骨還這么瘦,極有可能是缺鈣造成的,所以大夫建議我多補補鈣。我想著補鈣得食補啊,因為食補比吃鈣片那東西強多了,可當我去菜市場,或者生鮮超市轉了轉,哎喲我的天,你像排骨啊,脊骨啊,蝦啊,螃蟹啊,就連海米都貴的嚇人,紫菜也不便宜,便宜的只有海帶,可那東西我又不愛吃,主要是我不知道怎么做好吃,這把我給愁的呀,沒招沒招的。結果在網(wǎng)上查了查,你猜怎么著,嘿,敢情曬太陽最補鈣,嗯,這個好,不僅不擔什么風險,關鍵還免費,這不,趕上放假,我就出來曬幾個小時?!?br />
“你可別逗了,老哥,還補鈣,糊弄鬼呢,補鈣也不至于連眼睛都曬曬太陽吧?!?br />
“眼睛曬曬太陽?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聽不明白。”
“瞧你那眼珠子轉的,你還能聽不明白,你那眼珠子都快飛出來了,逮到個溜光水滑的女人就看半天,差點兒沒追上去,你當我瞎啊?!?br />
“說的跟你觀察了我好半天似的?!?br />
“我可不觀察你好半天了咋的?!?br />
“你純粹是有病。我懶得跟你聊,你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我還得繼續(xù)曬我的太陽?!?br />
“你曬吧,小心嫂子找你?!?br />
“她……她找我我也曬,我又沒犯罪?!?br />
“你的意思,欣賞不算犯罪唄?!?br />
“廢話!我每一次去銀行都能看到銀行里大把大把的鈔票,我既沒有偷,也沒有搶,他總不能把我定為搶銀行,把我槍斃了吧。我就喜歡看,你管不著?!?br />
老張的話從來都這么直白,從來都這么精致,從來都這么有趣,乍聽起來像跟人吵架似的,可當細細咀嚼,還別說,蠻有道理的。
二
老張之所以這么喜歡曬太陽,除了補鈣這個任誰都不太會信的理由,以及欣賞美女這個任誰都不得不信的理由之外,還有一個或許跟他的工作性質有關。
老張一直在一所公立幼兒園工作,主要負責開公車。這所幼兒園沒有接送孩子的校車,只有偶爾服務于各個領導,各個工作人員的一輛公車,而且還是輛小轎車。畢竟就讀于這所幼兒園的孩子太多了,差不多將近五百個,校車這種東西實在是不折不扣的燒錢貨,即便由教委財政撥款,那也是養(yǎng)不起的,主要還是數(shù)量的問題,一輛兩輛,怎么能夠,十輛八輛,錢又從哪里來呢?
老張深知公車的意義,載園里領導到指定地點開會辦事,載相關工作人員到指定地點培訓學習,就連某個小朋友因過敏體質導致的嘔吐、拉稀,或突發(fā)感冒,甚至暈厥的狀況,他作為公車司機,也要立即載保健醫(yī)和患病孩子去指定醫(yī)院救治。
這還不算完,本職工作之余,同樣作為后勤部門的工作人員,老張還要擔負起其它工作,比如早晚孩子上放學期間的維持秩序,鞏固安全的站崗;比如負責購置各種幼兒園所需之物資,并兼負責發(fā)票的收取、審核,不然票據(jù)不合乎規(guī)定,遞到幼兒園財務室,人家財務室直接就給駁回了,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他;再比如偶爾參與人家快要忙不過來的零散雜活,也得擼胳膊挽袖子干……按他的話說,“我這司機干的,比孫子還孫子,定崗是司機,可一天到晚又有幾樣是屬于司機的本職工作呀,大部分都是別的活兒。想閑啊,甭想了您吶?!?br />
他這話自然不敢當著幼兒園領導的面兒明說,只能是跟其他兩三個后勤部門的工作人員講。
可當其他后勤部門的工作人員聽了他的話之后,除了給予相應的理解之外,自然也會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其中一個叫小劉的電工就顯得不高興,直接沖老張說,“老張誒,你總說你不容易,你有沒有想過,我也不容易啊。我的定崗是電工,可你現(xiàn)在再看看,我一天到晚干的活兒又有幾樣是電工的活兒,什么管工、鉗工、木工、瓦工,甚至力工,我都得干,我不也得挺著嘛?!?br />
“你年紀輕,再說了,這么多活兒,不也是為了你進一步掌握知識,掌握工作方法嘛?!崩蠌埿φf。
“可拉倒吧,干八樣活兒掙一份錢,誰心里都不得勁。”小劉說。
“你們就別聊了,我不也一樣嘛。定崗是網(wǎng)絡安全,專管網(wǎng)絡,你像調試電腦啊,調試設備啊,這才是我的本職工作??烧媸沁@樣嗎?啥不得干,你們站崗我也得去,班級活動照個相,錄個視頻,做個剪輯啥的,也得找我,就連集體到活動廳來個合唱,音響燈光啥的還得找我。你們說說,這是我該干的嗎?”作為網(wǎng)絡安全員的小徐唉聲嘆氣地說。
“所以說呀,老張,我的張哥,說多了都是淚,既然想掙這份錢,就得干,沒辦法,咱們誰都一樣?!彪姽ば⒄f。
“就是,不是為了錢,誰愿意守在這兒啊,連個編制都沒有?!?br />
既然彼此都有辛酸和怨氣,老張自然也不好再“唱高調”,著重跟同事們講自己的辛酸比他們更多,所以心中怨氣也比他們更多。因為他知道,相比較同事們除非特殊情況,根本不得離園,而自己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則依賴一些領導或工作人員的公辦項目,所以他更喜歡接送領導出去開會,接送工作人員出去學習,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正兒八經地逃避幼兒園里感覺怎么干都干不完的工作,反而擁有大量的時間享受自由,畢竟領導只曉得會議什么開始,卻不曉得會議什么時候結束,工作人員也只曉得學習什么時候開始,卻不曉得學習什么時候結束,那么老張也就不能離開會議或學習的場所附近,務必要時刻待機準備著。而這個時候的老張,只需手上一根煙,頭上一個太陽,背后一處陰涼,最好路邊還有個棋攤可以觀摩,以遣消磨,既是工作,又是生活,多好,多愜意啊。
久而久之,老張自然也就對太陽情有獨鐘了。
三
九月月初某一天,老張兀自在辦公室里搞他的工作,一些發(fā)票單,一些需要盡快購置的物品單,這些看上去小小不言,雞毛蒜皮的瑣屑,可是把他弄得焦頭爛額。偶爾拿起手機準備給發(fā)貨商打個電話詢問貨物究竟什么時候能夠送達,一眼看到漆黑如夜的屏幕反射出來的光影,那是一張屬于是自己的臉,定睛一瞧,臉已變得格外消瘦,腦袋上的頭發(fā)又感覺少了一撮,變得更加稀松,他又摸了摸頭頂與后腦的頭發(fā),來自于手掌的感覺比起屏幕里的影響更加令他痛苦,“四十歲的人,竟然會謝頂,我也不知道我這輩子都經歷了些什么,哎!”
然而縱有千言萬語,千愁萬恨,該要去完成的工作還是要完成,既然選擇了,就必須要接受,這既是生活,更是宿命。
當今世界再也沒有單一型的人才了,都是全能型的,特別是在中國,因為單一型的人才在任何領域都是不受待見的,中國企業(yè)招聘員工的本質要么高才,要么全才,高才是指能夠獨立完成一項龐大的機械式的工作流程的人才。至于全才嘛,就像老張這樣的,原本一份輕輕松松的工作,卻因為班時上的極度空洞,導致被領導另外指派了許多與崗位性質完全不相干的工作,美其名曰能者多勞,可實際上呢,就是變著法的節(jié)省人力資源。
老張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還有什么事兒瞧不出來呢?滿嘴笑料,滿嘴黃段子的他,為什么一回到家就能跟哥們弟兄,鄰里鄰居聊得熱火朝天,可一旦來到幼兒園,坐在辦公室里,他就立時變成了悶葫蘆,甭說跟他開玩笑了,誰想請他開玩笑都費勁。
最為資深老司機,他懂什么叫作語多必失,他懂什么叫作三緘其口。甭管是誰,話說多了,一定會說錯話,可能他自己不認為說錯什么了,但是作為聆聽者,當聽到一些字,一些詞,就會覺得心里面極不舒服,好像是在射影他。其實呢,就是他多心了,但這樣的情況可是不少。
四
除了講一些關于工作的話,平常老張很少講話,避免遭恨嘛。從愁苦的皺紋中擠出一抹笑容,讓皺紋更深,讓笑容更苦,這也是他唯一的無聲的語言。
然而,在九月九號那天,老張實在是沒忍住,跟人講了好多話,而且對方還是管著自己的領導,且話語中好多義憤填膺,好多氣急敗壞。
事情的起因是因為九月十號就是教師節(jié)了,為此,后勤園長挨個找后勤部門的工作人員談話,地點就在后勤園長的辦公室里。
“來,張師傅,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崩蠌垇淼睫k公室,后勤園長開門見山地說,并示意老張別緊張,先坐在沙發(fā)上,喝口水。
“我說領導啊,我還有不少活兒呢,明天就是教師節(jié)了,你們要的花我還沒置辦來呢?!崩蠌埧刹幌氚褧r間浪費在與領導的單聊上,因為他心知肚明,一百次同領導單聊,只有一兩次是可喜的好事,其余的無不糟心。
“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br />
“???啥意思?”
“我都說了,你別緊張,來,坐下,咱哥倆坐下聊?!?br />
老張扒拉扒拉稀松的頭發(fā),也只能坐下來洗耳恭聽領導的指示。
“是這樣的,這不眼瞅著七十年大慶了嘛,國家有規(guī)定,教委也有規(guī)定,教育口的工作人員,要時時恪守清正廉明的行事作風,可不能借教師節(jié)大做文章啊?!?br />
“啥意思?領導,我怎么越聽越糊涂啊?!?br />
“裝傻是不是,你可是老江湖了,我這話說得這么透徹,你怎么可能還糊涂呢。”
“我也不想糊涂啊,但我不得不糊涂啊,領導?!?br />
“不是,你這話說的,把我都給弄糊涂了。”
“我看啊,你才是真糊涂。你說清正廉明是吧,那我就得跟你說道說道了。你知道的,我一個公車司機,整天不是接送領導開會,就是接送相關工作人員培訓學習,又不像人家政府領導的私人司機,誰眼睛那么瞎,給我送禮,托我辦事呀。再說說購貨這檔子事吧,是你們把這個活兒派給我干的,不是我爭著搶著要去干的。況且,有購貨清單,有發(fā)票,都是經過你們領導安排和批準的,你可以隨便查,一分錢假賬都沒有。你要是還不放心的話,那最好不過了,麻煩你把這活兒給別人干吧,我早就不想干了,既然你都這么說了,我也正可以就坡下驢,把這個活兒扔了,我還干回我的老本行,我只管開車,你看怎么樣?!?br />
“不是,張師傅,我不是懷疑你,我的意思是我也在履行教委指派的關于教師品行是否端正的自檢自查的行動。你看看你,怎么還生氣了呢。”
“沒法兒不生氣!要查你隨便查。對了,你如果不想讓我管購貨那塊,發(fā)票那塊,我這就回去整理出來,做移交。”
“別,別,這個還得你繼續(xù)干,啊,張師傅,千萬別生氣啊,我又不是針對你?!?br />
“好了好了,要是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手頭還有不少工作呢?!?br />
老張氣鼓鼓地離開后勤園長辦公室,卻沒有狠狠地摔門而出,久已形成的一種符合國人特色的隱忍于息事寧人的習慣令他不得不在此事上做得相對君子些。
誠然,老張心里面可沒就沒那么隱忍,那么息事寧人嘍,反而忿忿不行,“這幫王八蛋,整天查這個查那個的,好像自己有多干凈似的,那么多花,那么多禮物,那么多名額,哪一個我得到了,誰心里面不明鏡兒似的。真要是都那么干凈,早就恢復死刑了,貪污人民幣一萬元以上者處以死刑,那才叫真的干凈。查,查,查,查來查去都是給上面看的。”
想到這里,老張再度情不自禁扒拉起自己稀松的頭發(fā)。他忽然感覺這一根根比金絲還要貴重的頭發(fā)分明是在向他控訴,在埋怨他,在質問他,“你這么樣活了半輩子,真的值得嗎?真的有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