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紅塵】被離婚的女人(小說)
當(dāng)婚姻走到盡頭,能不能選擇用最和平友好的方式分手,給彼此保留最起碼的尊嚴(yán)和體面?!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是被迫離婚的,而且是用最粗暴、最卑鄙、最殘忍的方式被迫離婚的,我知道的是我們的國家目前居高不下的離婚率里,有很多的女人是被這樣的方式離婚,李冬燕就是。
初冬的東北農(nóng)村,天黑得早,才四點多,慘白的太陽就被灰蒙蒙的夜幕強橫地推下西邊深褐色的山后,讓寒冷的天空瞬間變得昏暗而冷漠。這樣的天氣,村里人休息得早,天空剛剛有些朦朧,就都躲在被通紅的爐火熏得暖洋洋的炕上嘮嘮家常,或者打麻將、甩撲克。村口通向國道的小路,被剛剛下過的小雪蓋上一層薄薄的白色絹布,就像一條新鋪的白色毯子一樣,上面深深淺淺地布滿同一個腳印——李冬燕的腳印。
五年來李冬燕第一次穿得整齊干凈,半舊的雪地靴十天前就刷洗得干干凈凈,留到今天才舍得拿出來穿,平時都是穿一雙破舊的單拖鞋進(jìn)進(jìn)出出。被時間褪去本色,有些灰白的牛仔褲,肥肥大大地套在她瘦瘦的如同被風(fēng)干的柳枝一樣的腿上,手工編織的過臀灰色大毛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肩膀上,看上去足足可以裝得下兩個李冬燕的身子。這件毛衣還是結(jié)婚的時候李冬燕親手編織的,一樣款式編織了兩件——情侶款,另一件是給丈夫吳鑫。這是少女的李冬燕能夠表達(dá)的最浪漫的期待和愛情。如今十年過去了,這件大毛衣還在,雖然非常地不合身,但是期待和愛還在嗎?李冬燕苦笑。愛,是肯定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期待,還在。
薄薄的藍(lán)色半舊羽絨服,包裹著李冬燕單薄得如同枯萎的稻草一樣柔弱的身子,消瘦的臉躲在薄薄的羽絨服帽子里,一趟又一趟地走在這條被寒冷的小雪覆蓋的僵硬的坑坑坎坎的小路上,不停地張望被灰黑色寒冷的夜幕遮蓋的國道,焦慮而又心神不寧。五年啦,這是她盼了五年的丈夫吳鑫第一次回家。五年前她生下腦癱的兒子小磊第三天,丈夫吳鑫就外出打工,一去五年。開始還按月寄回幾個錢,后來就漸漸地音信皆無,直到半個月前,就像他突然走的時候一樣突然地捎信要回來。
李冬燕被丈夫要回來的信息驚呆了,她穿著單薄的衣服,趿拉著赤腳的破拖鞋,蜷縮在四面透風(fēng)的雜物房里足足一個下午。五年啦,她一個人帶著腦癱的兒子小磊和長小磊兩歲的女兒小諾,還要照顧患病的公公、婆婆,忍受村里人怪異的目光和背后的議論,日子的艱辛和苦澀、心酸可想而知。多少個夜深人靜,眼淚浸濕了枕頭;多少個日落黃昏,累癱到田間地頭;多少個無眠夜晚,她呆呆地看著小諾和小磊熟睡的模樣,放棄了翻涌的輕生念頭。三年前公公、婆婆相繼過世,李冬燕才似乎可以喘口氣,拼著力氣借錢承包了十公頃土地,把小磊和小諾扔到地頭上,沒日沒夜地勞作,幸喜老天照顧,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漲價,很是賺了點錢,翻蓋了房子,砌了院墻,養(yǎng)了肥豬,日子也算紅火。五年啦,她的生活里早就沒有了丈夫這個詞,她已經(jīng)用五年的時間習(xí)慣了一個人面對一切的日子,習(xí)慣了和兩個年幼的孩子相依為命的生活,甚至習(xí)慣了被明里、暗里地稱為孤兒寡母。李冬燕是一個可以逆來順受的女人,不論上天給她什么樣的懲罰,她都會毫無怨言地接受,強迫自己接受,并把這看作是自己的“命”。她就像一顆在貧瘠的土地上艱難地生長的小草,任憑風(fēng)吹雨打、畜獸踩踏、車輪碾壓、鳥雀啄食,依然頑強地活著。沒有人顧忌她的苦痛和心酸,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是沒有精力顧及別人的苦痛和心酸的。李冬燕早已經(jīng)麻木,麻木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麻木地獨自默默承受,麻木地忍受所有公平或者不公平的際遇。
現(xiàn)在,丈夫回來啦!就像他突然憑空消失一樣,突然地要從天而降。是好事成雙,還是意外災(zāi)殃,李冬燕不知道!一個有老婆孩子的男人在外五年杳無音訊,總不是什么可以讓人驚喜的好事情,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感情極度飄忽的年代。但是,丈夫總算回來啦,孩子有了爸爸,家里有了男人,多了勞力,日子總該更好些吧。關(guān)鍵是她和孩子再也不用被明里、暗里地稱為“孤兒寡母”,這也總該可以算作是好事吧?李冬燕不能確定,但是依舊這樣安慰自己,女人總是會一廂情愿地找到無數(shù)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總是無比天真地為一個可能隨時都會用各種最卑鄙無恥的手段對付自己的男人尋找開脫的理由,總是自欺欺人地期待虛無縹緲的“浪子回頭金不換”的鬼話。真的不知道這是善良,還是軟弱可欺;是可以嘉許,還是愚昧無知。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女人的自我療傷能力絕對是登峰造極到讓人心酸。李冬燕就是這樣的女人,并且用這樣的理由為自己找到可以期待丈夫回來喜悅。女人很奇怪,一旦找到理由,就算是虛弱無力的理由,也會滿懷熱望地期待被自己找到可以自我安慰的理由的事情可以發(fā)生。當(dāng)李冬燕從那個寒風(fēng)刺骨的雜物房里走出來的時候,身子雖然因為寒冷而依舊瑟瑟發(fā)抖,但是,眼神里已經(jīng)可以看見炙熱的愉快和喜悅。
李冬燕數(shù)著日子盼著、等著,見人也眉開眼笑,甚至連那張消瘦到可以媲美石頭的臉頰都似乎泛出了燦爛的笑意。小諾是個機靈的女孩,在新房子里跑來跑去,嚷嚷著爸爸可以帶回來的新玩具,小磊傻傻地笑,含糊不清地說:“八”。李冬燕笑,眼睛里都是笑,連臉上的皺紋里都帶著笑,走路也變得輕盈,如同翻飛的瘦瘦的燕子。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黑蒙蒙的夜幕吞沒了遠(yuǎn)處鉛黑色的國道,零星的雪花和漸漸升騰的寒氣讓李冬燕瑟瑟發(fā)抖。也許是天冷路滑,車誤點吧?李冬燕失望地嘆口氣,一團(tuán)朦朧的白色煙霧從嘴邊升起,她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基本看不清什么的黑暗的夜,邁著不知道是因為寒冷僵硬,還是因為失望僵硬的腿回到家里,推開門,一股暖流迎面撲來,讓她冰冷僵直的身子瞬間變得柔軟。
“媽媽,我餓!”小諾摟著弟弟蜷縮在炕里的窗臺邊,弱弱地說,沒有了早起的歡欣雀躍。
“餓!”小磊晃動著尖尖的腦袋說。
“吃飯!”李冬燕果決地說,似乎要從心里驅(qū)趕占據(jù)心靈的鬼怪一樣。
這是五年來第一頓豐盛的飯菜,是李冬燕在滾熱的爐火邊流著汗水,帶著喜悅準(zhǔn)備的豐盛的飯菜。
“媽媽!”小諾猶疑地說:“爸爸不回來了嗎?”掩飾不住眼睛里的失望,她渴望新的玩具,更渴望可以跟小朋友炫耀自己是有爸爸的孩子。
“會回來的,我們吃飯吧?!崩疃嗫戳艘谎酆隰q魆的窗外,掩飾著來自心底的不安。
“吃!”小磊流著涎水的嘴含糊不清地說。
門,被撞開了,一股冷氣沖了進(jìn)來,李冬燕渾身一顫,本能地轉(zhuǎn)過身,一男、一女大模大樣地闖進(jìn)來,毫無顧忌地坐在餐桌旁。小諾立刻摟緊了小磊,驚恐地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小磊揮舞著小手,掙扎著把一塊雞肉塞到嘴里。
李冬燕慘白了臉,手里剛剛舉起的筷子和筷子上剛剛夾著的雞肉一同掉在桌子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同鐵的錘子猛擊被風(fēng)化的老木頭發(fā)出的嗚咽聲。
五年了,自己日日夜夜盼望的丈夫,卻帶著一個女人回來——一個自己不認(rèn)識的女人回來!
“芝芝!去廚房拿兩雙筷子,我們到家啦,不用客氣!”吳鑫大模大樣地說,一副理直氣壯的家長派頭。
吳鑫注視著小諾:“叫爸爸!我是你爸爸!”小諾驚恐地退到墻角。
“你這個拖累,還活著?!”吳鑫用壯得像熊掌一樣肥厚的手掌打了一下小磊尖尖的頭。小磊哇地大哭起來,渾身發(fā)抖,嘴角流出白色的沫子。
“不要動我的孩子!”李冬燕瘦瘦的身子如同寒冷的冬夜里孤零零地掛在樹梢的葉子一樣不停地擺動,牙齒不停地相互撞擊,發(fā)出振耳的噠噠聲,用盡力氣,喊道。
“你的孩子?!你自己能生出孩子?!”吳鑫猥褻地一笑,臉上泛著油光的肥肉也隨著一顫,意味深長地說:“不過,很快就不是你的孩子啦!”
“你說什么?”李冬燕驚恐地問,如同來自幽冥的囈語,凄涼、悲傷得有氣無力。
“沒看見我?guī)Щ貋淼呐藛??!”他用那大熊掌一樣肥厚的手,在那個被叫“芝芝”的女人臉上狎昵地摸了一把:“我們回來啦!你走吧!我要離婚!”
“我走?!我走到哪里去?!房子是我蓋的,谷倉里十萬多斤苞米是我種的,豬舍里的十只肥豬是我養(yǎng)的,孩子是我?guī)У?,你的父母是我葬的。我的父母早亡,我沒有親友,我到哪里去?!我能到哪里去?!”李冬燕近似哭嚎一樣叫喊,卻如同一只被拋棄在荒郊野外奄奄一息的病弱垂死的狗一樣虛弱得有氣無力。
“這個嘛,我就不管啦!房子是蓋在我吳家的宅基地上,谷倉和豬舍是在我家的院子里,孩子跟我姓,當(dāng)然都要留下。你去哪里,我管不著!”這個曾經(jīng)是她丈夫,現(xiàn)在法律上也依舊是她丈夫的男人強橫地說,沒有一點兒商量的余地。
“我,我嫁給你,沒有收你家一分錢的彩禮!辛辛苦苦地,為你的,你的父母,養(yǎng)老送終!撫,撫養(yǎng)孩子!你,你,五年,杳無音訊!回來,回來,居然,居然,趕,趕我走?!你!你!你……”李冬燕含著淚水,看了一眼蜷縮在墻角的兩個孩子,干瘦的身子搖搖擺擺,她頭暈?zāi)垦?、抽抽搭搭、斷斷續(xù)續(xù)、語無倫次,近乎自言自語地說。
“你這個臭女人,還賴在這里不成?!趕緊收拾東西走!別讓我動粗!”吳鑫很野蠻地?fù)]舞一下粗壯的拳頭,熊一樣結(jié)實的肩膀和胸脯不停地扭動,像極了動物園里的黑猩猩,露出血紅的牙床和慘白的牙齒,發(fā)出恐怖的威脅。
“你這個壞人!你不要欺負(fù)我的媽媽!”小諾像瘋了一樣沖向吳鑫,用兩條瘦瘦的胳臂死死地抱住他像木頭一樣粗壯結(jié)實的胳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壞!”小磊含糊不清地說,也學(xué)著姐姐沖了過去。
“啪!”隨著一記清脆的耳光,小諾的身子像彈起的皮球一樣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啪!”小磊的嘴角流出了殷紅的血,和白色的沫子混合到一起,沿著下巴滴到地面上,發(fā)出強烈的撞擊聲。
“你這個畜生!敢打我的孩子,我跟你拼啦!”李冬燕像一條被激怒的獅子一樣瘋狂地?fù)淞诉^去、又踢又打,又掐又咬。
吳鑫用搟面杖一樣硬邦邦的手指揪住李冬燕的頭發(fā),像拎一只瘦瘦的小雞一樣把她扔出門外,任憑她瘋狂地踢打僵冷的鐵皮包裹的房門,那扇門里傳出小諾嘶啞的嚎叫聲和小磊含糊不清的“打”字,還有那個叫芝芝的女人陰陽怪氣的嘲罵聲。
雪,越下越大,落在李冬燕凌亂的頭發(fā)和印著吳鑫巨大皮鞋腳印的羽絨服上,還有不知道什么時候脫掉洗刷干凈的雪地靴的瘦瘦的沒有穿襪子的腳上。寂靜的小山村里到處是她絕望的嚎叫和瘋狂的捶打鐵門聲,燈光次第亮起,匆匆忙忙穿起衣服的人,三三兩兩地從不同的房子里向這邊涌來,如同冬夜里游蕩的鬼影。
被離婚的李冬燕一無所有地被趕出家門,每月支付兩個孩子600元的撫養(yǎng)費。
北方的初冬天氣陰寒干冷,雖然是上午十點鐘的光景,大街上依舊人跡稀少。離婚一年的李冬燕蝸居在城市的貧民窟里,靠擺地攤賣日用雜品生計。這樣的天氣是沒有人為了缺少針頭線腦之類出來逛街的,李冬燕看著僵冷空曠的街道,被凍得紅腫的臉上,有些水腫的眼睛茫然地盯著用移動支架撐起的雜貨攤。天空開始零星地飄落雪花,刺骨的寒風(fēng)穿透她身上半舊的軍大衣,這是她從路邊的舊貨市場花10元錢買來的,李冬燕本能地把兩只手插入相對的袖子里,身子蜷縮起來。
“再等等!或者有人來買點什么呢!”李冬燕看了一眼低低地壓在天空的鉛灰色的云,這樣安慰自己:“多掙錢!一定要多掙錢!上小學(xué)的小諾要花衣服,腦癱的小磊要玩具。”可是現(xiàn)在她什么都買不起,每月的撫養(yǎng)費像泰山一樣壓在她的肩上,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的手和腳上滿是凍瘡,下肢又腫又痛,整夜、整夜地失眠。她知道自己不敢生病,她沒有生病的資本,生不起病,可偏偏遍體是病。她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看見孩子,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她不敢讓孩子看見自己干枯虛弱得近乎鬼魅一樣丑陋的樣子。眼淚沿著李冬燕裹在帽子里冰冷的醬紫色消瘦如刀背的臉頰流下來,瞬息變成冰片,緊緊地黏貼在臉上。
“李冬燕?你是李冬燕?!你怎么是李冬燕?!”隨著熟悉的尖叫聲,一個裹著棕色貂皮大衣的女人快步走到李冬燕孤單的地攤前。李冬燕羞愧地抬起頭,仔細(xì)地打量眼前這個服飾華麗的女人,努力地在記憶里搜索認(rèn)識的女人??墒亲屗f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人居然是和她一樣被離婚的發(fā)小梅子。
“梅子?!梅子!”李冬燕顧不得自己的寒酸,幾乎是搶過去抱住了梅子:“梅子!我好想你??!梅子!”李冬燕的眼淚止不住涌出眼眶,在她的臉上開出兩道筆直的小溪。
“李冬燕!你這個笨蛋!怎么就那樣被那個狗娘養(yǎng)的王八蛋趕出來啦!我真想去放火燒了那個院子!燒死那個王八蛋和下賤的娼婦!”梅子咬牙切齒地說,用盡全部力氣抱住李冬燕,幾乎要把她那一身單薄的骨頭擠成碎塊一樣,讓她喘不過氣來。
“梅子!你這是發(fā)達(dá)了?!找到好男人啦?!”李冬燕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梅子,羨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