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了，這個季節(jié)沒有雨，只有風，漫天的風。風一次次從樹枝上漫過來，一層又一層，像海水中的波浪。天氣沉悶著、沉悶著，沉悶的令人喘不上氣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塵土的氣息，一片片葉子在風中搖擺著，但是不大一會兒風就住了，烏云散去，太陽重新露出了笑臉。
　　 一到夏天他就胸口憋得厲害，今年更厲害。他無力地靠著墻頭呆呆地看著窗外那棵銀杏樹，他記起自己曾看過一篇小說叫《最后一片落葉》，那是個秋天，瓊西說：“最后一片葉子掉下來，我也就該去了?！钡亲詈笕~子沒有掉下去，蘇替他畫上去了，這片葉子給了她極大的精神力量，她神奇般地恢復了健康。
　　 現在窗前這棵銀杏樹是多么茂盛啊，細碎的陽光從樹葉縫隙中穿過來，像一支支黃楞楞的箭射進了他的眼睛里，他歪著頭想這棵樹有多少片樹葉。數不清的樹枝，層層疊疊的樹葉，讓他喘不過氣來，“樹葉還是這么茂密，但是自己生命里的葉子落完了……”他悲哀地想著。
　　 他很想再次看看天空，但是他的力量支撐不住他的身體，看看那些漂浮的白云和自由飛來飛去的小鳥，而他的天空被這些密密麻麻的樹葉整個遮住了。他再一次覺得胸悶氣短，幾乎窒息?！拔抑徊贿^想看看天空的顏色……”他自言自語著，沒有人聽到他的話，母親晌午就去二舅家給他要偏方去了。
　　 什么偏方不偏方，自己的病偏方也治不好。他知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他知道自己欠了一條命遲早是要還的。十年前他總做一個夢，夢里金黃金黃的野菊開了一院，母親說那是好夢，但他知道不是。
　　 一星期前他再次進了這家醫(yī)院，醫(yī)生一臉凝重的樣子讓他心灰意冷。他覺得自己年輕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終點，十年前自己就該死了，現在多活了十年，值了。這么多年家里人都說他是貧血，只有他不相信。他時常感覺心慌氣短、頭暈目眩，而且一次發(fā)作比一次長，頻率一次比一次短，有幾次他感覺那顆心停止了幾秒鐘，大口地喘著氣……
　　 他又看到了那棵野菊在眼前慢慢地綻開，黃嫩嫩的，金燦燦的，不，那不是野菊，那是一只還沒長大的小雞。黃色的絨毛還在，但脖子軟軟地耷拉在一邊，一點點地在他手心里變得僵硬……
　　 “報應啊，報應終于來了！”他抽搐著鼻子，心里一陣悲涼，老天你就下一場雨吧，讓我哭出來吧！太陽在樹葉里躲閃著和他捉著迷藏，為什么每當自己期盼下雨的時候天空總是晴朗無云？他很是郁悶。
　　 小時候他身體不好，母親怕他受欺負，便把他留在家里看家，不讓他出去和院子里小伙伴們玩。他是個乖巧而懂事的孩子，白天坐在院子里望著天空那些飄來飄去的白色云朵兒，還有那些自由自在的小鳥兒在天空追逐，他感覺自己也飛起來了，夜里他會靠著門前那棵大榆樹看天上淺淺的銀河，數天上明亮的星星，一顆又一顆……
　　 一個夏天的晴朗早上，母親買回來一群小雞，那黃色的、毛絨絨的小雞像一堆運動的絨球，搖搖擺擺，嘰嘰喳喳，可愛極了。媽媽一個人要忙著工作，還要忙著操持家務，很是辛苦。臨走時媽媽叮囑六歲的他好生照看小雞，別跑丟了，還說等小雞長大了給他天天炒雞蛋吃，他很喜歡吃媽媽做的炒雞蛋，金黃金黃的，香噴噴的，所以他很用心地看護這群小雞。他用一上午時間找磚頭壘了一座小小的城堡，把那群小雞圈在里面，每天定時給它們喂食喂水?？粗切┙q球在他的城堡里熱熱鬧鬧地一天天長大，他覺得生命有了意義。
　　 不知道是日子過得快，還是那些小雞長得太快，沒多久小雞黃黃的絨毛漸漸褪去了，并且在身子下面長出一對白色的小翅膀來，它們歡雀地不停地撲騰著，接二連三頂開頭頂上那層薄薄的紙殼，躍出了它的城堡，這讓他很不高興，母親微笑著說：“小夕，你不要總圈著它們，它們在長大，只要不跑出院子就行了?！钡撬虉?zhí)自己的意見，他是這群小雞的家長，他是它們的將軍，他不能允許它們違背自己的意愿，他不得不氣喘吁吁地一次次加高他的城墻，但是小雞在里面不停地嘰嘰咕咕不肯安分，令他心煩，令他氣餒。
　　 一天中午他喂完小雞后去柴房抱一捆柴草，準備把媽媽中午留給他的飯熱一下。
　　 就那么一會兒工夫，他看見又有好幾只小雞從他的城堡里跳了出來，他放下柴草去追逐它們，院子太大了，小雞們張著白色的短短的翅膀不停地飛來跳去。他捉住這個跑了那個，累得半死。他不得不暫時放棄他的城堡，找了一個大筐把小雞扣在里面，但有一只逃逸的小雞沒有捉住，那只黃色的小雞站在倉房邊上歪著頭瞪著小眼睛看著他，嘰嘰咕咕不停叫著，不肯妥協(xié)。他往東追，小雞就往西跑，他往西追，小雞就往東跑，他在院子里追呀追，小雞在院子里飛啊飛。從中午追到下午，他狼狽不堪。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他孱弱的身體和他的小雞，他的衣服整個都濕透了，他忘記了吃飯，也忘記了喝水，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這只和他捉迷藏的小雞，他心里的火焰燒成了熊熊大火……
　　 “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他揮舞著胳膊像一個小惡魔，最終他在墻角逮住那只小雞，“該死的，讓你跑！讓你跑！”他一手抓住雞，另外一只手發(fā)瘋似地抽打著小雞的頭，小雞開始還拼命掙扎，但是很快身子越來越軟，越來越軟，等他發(fā)現時它的脖子早已耷拉在他的手上?？粗‰u在他的手里變硬，他立馬驚慌了起來，用手輕輕地去扶它的頭，“小雞，小雞，你醒醒，你醒醒，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嚇我??！”小雞的身體漸漸變長，陡然增加了一倍，兩只黃色爪子就像兩個鉤子，從那白色的羽毛下伸了出來……
　　 他驚慌失措，一下把小雞扔在了地上。看著小雞的尸體，死死地咬著嘴唇，渾身不停地打著擺子。此刻，他的嗓子好像被堵住了似的，大口喘著氣，他多么希望老天現在能下一場雨，讓他盡情地哭出來，可蔚藍的天空萬里無云。
　　 他記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勇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在太陽落山之前，他找到了一把鏟子在院子東南角挖了一個坑，然后把它的尸體裝在盒子里埋掉了。
　　 他一直記得那個方位，就在院子里母親種菜的東南角。母親對于他說小雞是被磚頭砸死的深信不疑，因為他從不是一個愛說謊的孩子，只是從此就落下個胸口憋氣的毛病。
　　 再后來那里不知怎么長出一棵野菊，那野菊金黃金黃的，蓬蓬勃勃的，像小雞的顏色。
　　 他正想著，母親從外面回來了，他翕動著嘴唇，在自言自語說著些什么。
　　 突然，天空轟隆隆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像有人推著鐵球滾過來，他一臉的喜色，揮舞著雙手喊道：“天要下雨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