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中秋是要看望遠在千里的母親的，今年也如此。因集團內(nèi)部“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督導(dǎo)組的突然造訪，使得原計劃周四回家探母的日程晚了一天。
　　 歸心似箭，這種感受，對于常年因公務(wù)纏身的我而言是再貼切不過了。
　　 周五正是中秋，早晨六點半出發(fā)，汽車咆哮著一路狂奔，一如我快活的心情。接近九百里的長途，不到四個小時便到達了。
　　 “張彬來了！”正坐在客廳陪母親聊天的二哥透過窗子看到我后大聲說道。
　　 “張德來了？”母親應(yīng)和著。自前年以來，一直健朗的母親耳朵有些背了，眼睛也有些糊了，故而有了這樣的錯覺。
　　 之所以聽錯，不是偶然的情況。張德是我伯父長子的二兒子，因家父是上輩里的老小，故而我這個堂侄只比我小三歲。由于從業(yè)在老家，平時經(jīng)常去看望她。而另外的原因，是因為我前兩天言及單位事情較多，比往年忙了許多，母親也以為我今年不會在中秋節(jié)回家看她。
　　 母親的話音剛落，我已跨進了屋門。
　　 “不是張德，是張彬！”二哥解釋的檔口，我叫了一聲媽。
　　 “你咋回來啦？電話里不是說最近很忙嗎？”我分明看到了母親眼里的驚喜。
　　 母親哪里知道，我只是不想讓她思兒心切在前一天晚上，不想到家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夜不成寐導(dǎo)致的面部浮腫。
　　 “韭菜買了沒有？今晚吃包子吧！”三嫂賢德，應(yīng)承著上街置辦。
　　 每次回家母親安排的三道飯必不可少，包子、臊子面和家鄉(xiāng)特有的雜糧漿水面。我細細品味母親下廚做的這三道飯，不僅好吃，還有熱氣騰騰的溫暖。
　　 晚飯后就是弟兄三人品酒胡侃的時候。
　　 一如既往，母親先接過三杯酒，一杯祭月，一杯祭父親，還有一杯祭早在2005年因病去世的大哥。此刻豁達的母親神情凝重，全家的氛圍靜寂肅穆。
　　 既是中秋，月餅是少不了的，三哥每年買的月餅，其實就是南關(guān)“秋齋坊”的點心。這是因為母親不喜歡吃現(xiàn)在市面上甜膩細糯的月餅?！扒稞S坊”的月餅全是素餡的，餡仁多以花生、核桃、桂花、玫瑰、青紅絲、紅棗、葡萄干、冰糖、芝麻等混合而成，且粉碎成顆粒狀而不是粉狀，吃起來很有嚼頭，也很清香。
　　 我知道，母親最欣慰的是我們一直和睦的場面，每次這樣的團圓，最讓她感到踏實和舒心。
　　
　　 二
　　 母親是1928年生人，按照農(nóng)歷算法今年已經(jīng)92歲了。自從父親1998年去世以后，我每年固定回老家的日子是母親的生日、中秋和春節(jié)。父親健在時，自己正處于事業(yè)上打拼的高峰期，每年只在春節(jié)回趟老家陪幾天二老。父親離去后我和妻增加了兩次回家探母的次數(shù)，也多次想請母親和我們一塊到西安生活，但她和三哥因不想影響我的工作而一直沒有應(yīng)允。每每想起母親的慈愛、三哥的體諒之情，既幸福又內(nèi)心慚愧。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此話不假。孝敬老人、苦樂與共的父母，在我們幼小的時候、在家庭遭受打擊被下放農(nóng)村缺吃少穿的那個年代，是他們給我們空白的人生閱歷著色了濃墨重彩的第一筆。多少年來在我們家不是兄幫弟，就是弟幫兄。良好的家風(fēng)，也在影響著妯娌之間的關(guān)系，她們就和我們兄弟一樣，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紅臉不快的情形。每年能看望幾次母親，則是我最幸福最快樂的事了。
　　 因于苦難的經(jīng)歷，母親的儉樸時刻在影響我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有一件讓我記憶尤深的往事。
　　 1997年中秋節(jié)回老家看望父母，晚飯后母親照例開啟了幾份點心。大家用畢，我看到母親把麻紙（老家傳統(tǒng)包點心的草紙）上殘存的點心皮抖在一起獨自吃了起來。那一年我們兄弟幾個在事業(yè)上有了或大或小的成功和建樹，家境在縣城也算得上殷實之家了。
　　 “倒掉可惜，這和你們掙錢多少沒有關(guān)系……”
　　 小時候幾乎沒有中秋吃月餅的機會的，只因為一個“窮”字，有的則是父親將我摟在懷里，指著天上那輪清明的月亮，重述著嫦娥吳剛、玉兔桂樹的傳說，聽著就充滿了奇異的幻想。
　　 那些年一家九口人三世同堂，在苦難中數(shù)著日子度過的。記得有年中秋，父親在蘭州水利廳工作的一位學(xué)生回老家，一路打聽到我們落戶的村子并帶來一包裝了八塊月餅和一瓶荔枝罐頭的厚禮，全家人在客人走后最大的愿望就是盡快品嘗一下月餅和荔枝罐頭的味道。
　　 罐頭每人兩三勺，可以短暫地解饞每個人的口舌，而月餅只有八個。那年奶奶尚在，母親取出一個給了奶奶，我最小也給了一個。然后從廚房取來菜刀，輕輕地將剩下的六個月餅從中間切個十字，一分為四。母親切月餅的時候，父親坐在一旁，抽著報紙卷起的旱煙，舒展的皺紋里躥出難得的微笑。
　　 苦難的日子里，也會有甜蜜的回憶?，F(xiàn)在回想，那年吃的月餅當是我平生吃過的最香甜的月餅了。
　　
　　 三
　　 母親老了，自去年以來愈加明顯。
　　 母親的老，容顏上不甚顯見。這種感知，是在給我愈加頻繁的電話里準確地傳遞著。
　　 在這個中秋以前的一周里，母親來了兩次電話。一次是問我最近工作忙否，喝醉過沒有，煙是不是抽得少了；一次是試說放假后就好好地休息幾天，她一切都好，讓我把自己的身體看緊點。
　　 “今年你回家是第四次了?。　蹦赣H掩飾不住自己的高興。
　　 母親在今年六月因為脊椎扭傷，我和妻看望過一次，較之往年是多了一次。
　　 未曾想過母親竟然就這么期望和我多見見面、聊聊天！
　　 聽到母親的感慨，我才覺悟到所謂的忠孝不能兩全，在母子之情面前竟是那么黯然失色，那么不堪一擊！
　　 清代名士蔣士銓有詩云：“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fēng)塵?！贝饶钢模沤裢?；古之仁孝，今人薄之。
　　 我此后當引為警語，因為今生只有一位血肉相連的母親。
　　 兩天的團聚匆匆結(jié)束了該離家了，我走到巷口，回頭看見母親的眼神，分明有著滿月的清輝，濡染著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