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我深信這個世界(隨筆)
從夢里醒來的時候我還在哭泣,淚水滾落的速度與這黑夜的寧靜形成對比?;蛟S在夢里蟄伏了很久,我抽泣著,像極了一個委屈的孩子。而喚醒蟄伏的淚水僅僅是一個夢。夢見我們一家四口去和父親道別,父親笑瞇瞇地在給我削水果,而他的左手,五指粘連,皮開肉綻,能清楚地看見一條一條的筋絡。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像父親一樣,對著他笑,而我們的眼里,卻明顯的裝著難過。
這只是我不計其數(shù)的夢境之一,只是醒來的時候我突然想給我爸打個電話?;蛟S連這個夢我都不想告訴他,可是從那樣清晰的夢境中醒來,我認為,自己想他了。突然間,被一個叫“回憶”的詞填滿了這樣漫無邊際的夜。
小的時候我總是有一個問題,為什么電視里面的孩子讀書需要人接送?直到十五歲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城里的孩子讀書真的需要人接送。如果記憶是一部影片,將之進行倒帶,我爸給我最早的印象就是那個夏天。一個小學的夏天,暴雨。我是那種放學后就會馬上回家的人,哪怕是面對頭頂那片黑壓壓的天空,我依然背上書包就跑。雨下得很大,好像只幾分鐘,便能看見路過的溝渠嘩嘩地流水不斷。我爸接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看見我們家屋了,他給我一把黑色的大傘,自己帶著斗篷走在后面。雨水已經(jīng)將路面的泥土浸透,一腳下去,滿腳都是泥漿,很滑?!鞍パ健?!伴隨我們最多的話就是這句,我們都在說著路滑,都在笑,笑得很開心。這是我整個學生時代關于“被接”的唯一一次經(jīng)歷,哪怕我一直懷疑電視在騙我,但我依然會講起,我爸接過我,并且在每一次接孩子的時候都會想起一些畫面,會偷笑,會莫名地撫摸一下孩子的頭。從我牽著自己孩子的手,到他齊我肩頭,我都會在某個瞬間突然覺得溫暖,覺得和身邊的人一種莫名的心底的靠近?;蛟S不僅僅是那日撐起的雨,更是一種情感的追溯,或者說某種情感的塑造。
我口吃,從小就是。這個問題伴隨我自卑了十五年,我回顧了那十五年的時光,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但凡有我家人出現(xiàn)的地方,我便可以說話,便可以和每個孩子一樣正常。而他,是唯一一個對我偏愛的外人,我的語文老師。我是他的第一屆學生,那年,學校舉辦了一次演講比賽,每個班級有兩個初賽的名額,在他和班主任據(jù)理力爭的情況下,我成了其中之一。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選擇我,長大后我便猜測,或許做老師最大的職責不僅僅是對一個班級的成就,還應當包括一種特定的塑造,一種肯定的姿態(tài),與一種愛的傳播??傊?,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個“外人”所肯定。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上臺講話了,這體現(xiàn)在公司一場場的晚會里。我的語文老師成為了我的一種底氣,當我第一次要求參加那次晚會的時候,領導輕蔑地說:你可以嗎?
“我可是參加過演講比賽的,行不行咱們到時候見啊!”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有沒有口吃,但我知道,我沒有撒謊。所以,當掌聲響起的時候,我確定自己在當時超常發(fā)揮了,這談不上成就,卻是我第一次愿意努力來爭取,與自己的弱項挑戰(zhàn)。有人對我媽媽說,其實我真的很好,但是可惜了,如果不是說話那樣,定能嫁個不錯的男人。我媽媽在對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哭了,我沒有安慰她,很惶恐,不知道該說什么。實際上我也哭了。后來,我小心翼翼地問我爸,會不會因為有我這樣的孩子抬不起頭?我爸說,沒有啊,你那么孝順,我很滿足。當然,我并不是在說我媽媽不愛我,只是在此處,我爸表達得更直接。我深信他的話,那是我最直接的感觸,并不僅僅因為他能給我物質(zhì)的東西,更在于他讓我在精神上感受到了被愛,感受到了生而平等。
我不是一個主動的人,我怕受傷害,我怕別人眼中的自己有所不同,所以,我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愛情當是個什么模樣?我沒有主動追求過。他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還當自己是個局外人,笑看他漲紅著臉,再和閨密一起嬉笑打鬧。我問他,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有什么不同嗎?他回答得很直接,沒有。于是,我們戀愛了。
兒子說,他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是我送的圣誕節(jié)禮物,他還記得,我將那只塑膠鱷魚放在他的單車里;他還說,自己收到的生日禮物也是我送的。“那等你明年生日我給你買禮物”。妹妹對哥哥說道。然后我們仨便笑成了一團,由我起頭的,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也體會到了被愛,而只有感受到了被愛,我們才會愿意付出,以此回應一種始于天性的情感交融,繼而將其蔓延,進行互動,碰撞,轉(zhuǎn)化成一種熱愛。
“腫瘤,疑似惡性。”當醫(yī)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慌得一無是處,突如其來的恐懼擠滿了我身上的每個細胞。他突然哭了。
“你一定要堅強,只要你堅持治療,錢我可以想辦法,咱們可以賣房啊,咱們還有車啊,咱們把所有東西賣了都要給你治,我只要你活著?!?br />
先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哭得像個孩子,我也哭,哭了又笑?!澳挠心敲慈菀姿腊?!”是啊,還有我爸也打電話來了,說我必須要有個媽媽該有的樣子,他們就不來看我了,兩千公里呢,要攢錢,萬一我需要很多錢呢!然后我便不哭了,突然就覺得不害怕了。
再然后,車子還在,房子也在,我們都在。
回望,自己一直被這世界所深愛,除了生養(yǎng)我的父母,還有陪伴我成長的家人們。而在或長或短的人生里,只有被愛才是最強有力的鎧甲,在面對逆境的時候,戴著被冠以愛之名的鎧甲所向披靡。
不管在我爸的心里我是否真如他口中那樣和每個孩子都一樣,但我相信了。并且在這一路走來,我一直認為這是我最大的優(yōu)越感,是一盞聚光燈,是我敢于回應的一種后盾。
“你說話怎么回事?”
“這叫語言障礙?!?br />
這是我的答復,我相信,他們好奇,但我也相信,我和每個孩子一樣。我深信這個世界,并且我深愛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