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窮途(小說)
一
1985年農(nóng)歷二月初,一個寒冷的凌晨,喜慶的年味才剛剛散去,十九歲的我便和同村的一位同學(xué)各背一沓報紙,搭班車趕往絳帳火車站。
那時市面上大都是些中規(guī)中矩的正規(guī)報紙,社會新聞少之又少,就連字體都是循規(guī)蹈矩的?!段乃嚿顖蟆返纫慌鷬蕵穲蠹垼氏却蚱屏藞髽I(yè)界的這種局面,一期八版的傳奇、驚險、偵破、武打小說、民間故事等版面讓讀者眼前一亮,一股新鮮之風(fēng)撲面而來。
我是喬山腳下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份來自沿海城市的文藝報的人,看完后愛不釋手,被要好的朋友要去爭相傳閱,紛紛叫好。見此,我的大腦靈光一閃,既然大家都喜歡看,我何不在我們當(dāng)?shù)亟?jīng)銷此報呢?
經(jīng)過聯(lián)系,報社將定價兩毛四分錢的報紙,按批發(fā)價一角八分錢郵遞給我,我再以定價賣出去,一份可以賺到六分錢。那時在建筑工地打工,一天也才掙兩元錢,我每天賣近百份報紙,獲利是他們?nèi)展べY的三倍!
第一次批發(fā)了一千份報紙,我在集市、學(xué)校、農(nóng)村街道賣了不到一周,就全部告罄,凈利潤六十元!比令我們當(dāng)時羨慕嫉妒恨的工人月工資都高!首戰(zhàn)告捷,再接再厲,我又批發(fā)了一千五百份報紙。
這時候,一位和我一起長大的同村同學(xué)找上門來,央求帶上他。我這人臉皮薄,經(jīng)不起幾句軟話,就帶上了他一起賣報紙。
同學(xué)大我一歲,我管他叫同學(xué)哥。
這次我倆走街串巷一周多,卻沒賣出去多少。那時候大家的溫飽問題還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哪有閑錢買報紙看?一開始覺得新鮮,加之剛過完年,好多人口袋里還有幾毛閑錢,買張文藝報犒勞一下辛苦一年的自己無可厚非,可等新鮮勁一過,靜下心來一合計,兩毛四分錢可以買整整十二盒火柴!還可以買來三斤多鹽,或者吃一碗平時只能想想的羊肉泡饃!報紙再好看,畢竟解決不了溫飽呀。
看著成堆的報紙,我唉聲嘆氣,愁眉苦臉起來。
在寶運司開長途班車的姐夫看到后哈哈大笑說:“你呀,咋這么笨呢?就你那點報紙如果拿到絳帳火車站就經(jīng)不住賣!”姐夫的話點醒了我。
說走就走,我和同學(xué)哥早上五點就起床,去鎮(zhèn)上趕姐夫開的早班車。臨走前媽媽給我的包里塞進去兩個雪白的大饅頭,那是前段時間外婆過壽時,給我們回的禮饃。
黎明前的黑夜里,我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道上,黑色的夜空里幾顆星星在一閃一閃。盡管時令已進春天,可夜幕裹著寒霜,西風(fēng)依然凌厲地撕扯著我們的耳朵,可棉衣包裹著的軀體隨著加快的步子已經(jīng)汗涔涔的了。
十五華里的山路我倆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緊趕慢趕到鎮(zhèn)上時,姐夫連連頓足,抱怨我們遲到了將近十分鐘。我自知理虧,也不敢分辨,顛簸在班車的角落里。
二
絳帳,是我們縣唯一有火車經(jīng)過的工業(yè)重鎮(zhèn)。小時候就聽大人講過背著饅頭看火車的有趣故事。
當(dāng)我們趕到時,恰好有一列火車進站,我和同學(xué)哥來不及吃自帶的饅頭,就趕緊將報紙鋪到旅客進出的車站廣場。說是廣場,其實都沒有我們家的麥場大。
當(dāng)下車的旅客離開之后,我們的成績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好,僅僅只賣出去五份報紙。最后出來的一位旅客善意地對我們說:“你們選的這地方就不對,旅客們著急回家,誰還有心思買你的報紙?最好的辦法是到火車上去賣。旅客在車上百般無聊,你們的報紙正好可以讓他們消磨時間?!蔽覀z覺得有道理,就決定我上車,同學(xué)哥堅守車站。
我們查看了列車時刻表,買了到下一站楊凌的火車票。我想著賣上一個來回,估計也就所剩無幾了,然后從楊凌返回絳帳正好能趕上下午兩點半的班車,趕天黑就回到家了。
我們約定,下午兩點在絳帳火車站見面,不見不散。
上車前,我將裝有兩個禮饃的包交待給同學(xué)哥,說等下午回來了再吃。就這樣,我?guī)е种膱蠹埳狭藶豸斈君R至鄭州的火車。剛一上車,旅客們一看見我的報紙,就像踉蹌在沙漠腹地的游客發(fā)現(xiàn)了綠洲似的,眼睛里迸射出一道道亮光,立刻將我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天女散花般地將報紙分發(fā)到旅客的手里。隨著懷里的報紙逐漸變薄,我的小心臟一陣狂跳,看來這一步棋走對了!
“查票啦!查票啦!”列車長帶領(lǐng)著幾個列車員從前面的車廂走了過來,“都把票拿出來,查票啦!”
我心里很踏實地賣著報紙,心想:“咱有票,不怕他查。”
“把票拿出來?!币晃涣熊噯T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很淡定地掏出車票,列車員查看了幾遍沒有找出任何問題,就要將車票還給我。
“別急,我看看?!绷熊囬L走了過來。我抬頭一看,他們的身后緊隨著幾名被查出逃票的旅客。
“他是從絳帳上來的,到楊凌。”列車員將車票遞給列車長。列車長沒接車票,而是問我,“你的營業(yè)執(zhí)照呢?”
賣報紙還要營業(yè)執(zhí)照?我一頭霧水。但我還算機靈,隨口就答道:“我?guī)透绺缳u報紙,營業(yè)執(zhí)照在絳帳火車站的小賣部里?!?br />
“那不行,你上車賣報紙不帶營業(yè)執(zhí)照是不允許的!”列車長冷冰冰地下令,“沒收他的報紙!”
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時,懷里的報紙就被列車員一把奪了過去,扔進了休息室,然后隨手就鎖上了車門。
“走,跟著我們?nèi)ゲ槠?!”列車長對我厲聲說道。
我懵了,我有車票,憑什么沒收我的報紙?憑什么讓我和逃票的旅客在一起?
假如人有先見之明,假如我知道后面的遭遇,肯定會在楊凌站下車離開的。遺憾的是我看到自己那一大沓被沒收的報紙,還夢想著要回來繼續(xù)銷售,結(jié)果后來讓自己陷入了連環(huán)的不幸之中。
“同志,楊凌站就要到了,把我的報紙還給我!”我沖著列車員喊,“我要下車了!”
“喊叫啥?跟著走!”列車長指著被查出的那幾個逃票者,威嚴地命令我。
“我怎么了?我有票憑啥不讓我走?!蔽抑钡卮蠛啊?br />
“閉嘴,跟著走?!币慌缘牧熊噯T攥緊拳頭威脅著我。
眼看著火車慢慢地駛出楊凌站,我著急得直冒汗。
查完車票后,我和逃票者被帶到餐車內(nèi)。列車長坐在餐桌前,開始審問站成一排的逃票者。
“你,為什么不買票?”列車長指著一位頭發(fā)微卷,身穿黃大衣的瘦高個青年問。
“沒錢?!笔莞邆€青年雙手搓著大衣的一角,聲若蚊蠅地回答道。
“放屁!”列車長勃然大怒,“別再耍你的小聰明了,像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純粹是社會渣滓!快點拿錢補票!”
“我真沒錢?!笔莞邆€青年辯解道。
“搜!”列車長一聲令下,列車員們餓虎撲羊般地撲了上去。
從瘦高個青年的身上只搜出手掌大的一個日記本。
“像你這種社會渣子還寫日記?”列車長翹起二郎腿,斜著眼睛打開了日記,大聲地朗讀著日記內(nèi)容。列車員們迎合著列車長,肆意地譏笑起來。
“你為什么不買票?”輪到審問我了,列車長一臉的不屑。
“我買票了呀,是你們沒收了我的報紙,不讓我下車的!”我怨恨地回答道。
“哦,你就是那個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私自在車上賣報紙的文化人么,哈哈哈……”列車長和他的下屬們刻意地大笑起來。
“來,把罰款交了,你就可以下車了?!绷熊囬L用很輕松的口氣對我說。
“沒錢!”我將頭扭向一邊。
“吆?好樣子學(xué)不來,壞樣子學(xué)得挺快的么?!绷熊囬L用一種貓戲老鼠的口吻指著我說,列車員們也指著我附和道,“就是就是。”
“搜!”列車長臉色凝重地命令道,列車員們早已摩拳擦掌。
“慢!”我下意識地揮手阻攔道,“你們要是敢搜我,我就跳下火車死給你們看!”
列車長和他的下屬們愣住了。
“不就是想要錢么,全給你們,誰也別想侮辱我!”我自己都想不到,當(dāng)時的我竟然書生氣十足地對他們吼,同時,愚蠢地將自己口袋里的錢全部掏出來扔給了列車長。
人家列車長可是大人大量,一看我自動掏錢砸他,竟然樂呵呵地撿了起來。
“一共是四十八塊五毛五分錢?!绷熊囬L可能是第一次遇到我這么二的乘客,他也不計較,笑容可掬地給我退了五分錢,其余的錢作為罰款出具了票據(jù)。
火車氣喘吁吁地即將離開興平站,列車員將報紙塞到我的懷里,在火車開始慢慢啟動的時候,一把將我推了下去。
看著離去的火車,氣憤的我恨不能摸半塊磚頭砸過去??晌颐徱暳税胩欤B半塊土坷垃都沒找到,只好隨著下車的旅客垂頭喪氣地走向出站口。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多了,而身上只有五分錢,買回絳帳的車票顯然不夠。算了,先出站,到興平街道賣報紙掙點錢,再買回家的車票。我邊走邊想。
“回來!”就在我邊走邊想之時,一個歪戴著藍色大蓋帽,肥碩如豬八戒的女檢票員一把拽住了我厲聲喝道:“你從哪兒下車?”
“興平呀。”我莫名其妙地回答道。
“你自己看看票上寫的是哪兒?”一身肥膘的檢票員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我這才看清列車長給我開具的手工罰款單上赫然寫著“鑼鼓村”三個大字。
“鑼鼓村在哪兒?”我疑惑地問道。
“鑼鼓村是興平的前一站!也就是說,你坐超了一站,罰款!”女檢票員肥嘟嘟的嘴巴里蹦出了驚雷似的一串話。
怎么會這樣?
“再交四十八塊五毛錢!”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懷里的報紙又被奪走了?!澳缅X來領(lǐng)你的報紙!”
天吶,尊敬的讀者朋友,您可知道,那時從絳帳火車站到西安才一塊七毛錢,從西安到烏魯木齊的車票三十六塊錢,四十八塊五毛錢能讓我坐到蘇聯(lián)去了!
我抬頭望著晴朗的天空,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女檢票員瞇著眼幸災(zāi)樂禍地看熱鬧。
我在心里無數(shù)遍地罵自己,笨得像自己家槽上養(yǎng)的關(guān)中驢,為什么不從楊凌站下車?從沒出過遠門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興平站距離絳帳站到底有多遠,多年后才知道竟長達六十多公里!
看著西斜的太陽,我不敢貿(mào)然出站。原計劃賣的報紙都沒有了,如果出去了,還咋進站呀?
我徘徊在興平火車站午后的月臺上,暖烘烘的陽光照射在粗布薄棉衣上,渾身的燥熱讓我心神不安,茫然的心緒使我不知何去何從,更不知道下一幕還會有什么鏡頭出演。遠處的檢票室里,肥胖的女檢票員時不時地回過頭來瞅一眼,生怕我飛了似的。
三
“嗚——”一聲長笛,西安至寶雞的火車駛進了興平站,如果坐不上這趟火車,下一趟就到半夜了。我心一橫,隨著旅客登上了西去的火車。
“查票啦,查票啦!”火車剛一駛離興平站又開始查票了,我理所當(dāng)然地被查了出來。
“為什么不買票?”依然是列車長威嚴地審問。
“沒錢?”我模仿著瘦高個青年的口吻回答。
“別再裝了,像你們這些社會渣滓我見多了,老老實實地把票買了!”列車長也是同一語氣。
“……”列車長、列車員再怎么羞辱,也改變不了我只有五分錢的事實,我拿出了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粗┨缋椎牧熊囬L和他的下屬們,我的嘴角甚至揚起了一絲輕蔑的微笑。
“你在哪兒下車?”列車長在我身上實在榨不出一分錢來,只好問我。
“武功。”我遲遲疑疑地回答。我吸取了上一趟車的教訓(xùn),不敢說在絳帳下車,怕人家故意把我拉過站。心想著說武功站,他們即使把我拉過站,也許正好在絳帳站附近呢。
我心里暗自得意,為自己成長為成功的逃票者而自豪。
就在我陶醉在得意之中時,列車員突然將我從正在起步的列車上推了下去。我踉蹌著站穩(wěn)腳步,抬頭一看白底黑字的站牌上寫著“武功站”三個大字,大腦“嗡”地一下子就大了。心里暗自懊悔,為什么不說在絳帳站下呢?唉,上了一當(dāng)又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上的不一樣!
望著兩條筆直的通往未知世界的鐵軌,我茫然不知所措。徘徊了好大一會兒,心里明確地知道,再扒火車已經(jīng)不可能了,下一趟半夜才能經(jīng)過,萬一被拉到甘肅或者新疆咋辦?或者被拋到荒郊野嶺更可怕,還不如現(xiàn)在趁天亮,沿著鐵路走回絳帳更保險些。
主意拿定后,我就邁著堅定的步伐,沿著鐵軌一路西進。天空有飛機轟鳴著為我護航,鐵路兩邊的枯草夾道歡送著我,太陽閃耀的光點灑在黝黑的鐵軌上,為我綻放出通往未來的陽光大道,我信心百倍地向著家的方向挺進。
可沒走多遠,肚子就開始了抗議。準確地說,是胃在鬧意見。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可憐的胃沒有得到一口食物和水?,F(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快兩點了,如果胃一直不吭聲,那才是不正常呢。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胃的異常表現(xiàn)之后,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想著趕天黑前回到絳帳站。走著走著,前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一座小山包,兩條鐵路岔開了。哪條路通往絳帳呢?我站在岔路口不敢走了,萬一走到漢中或者內(nèi)蒙可咋辦呀?我極目張望,終于發(fā)現(xiàn)在不遠的田地里,一位農(nóng)人在地里干活。我羞澀地站在他的面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路。他沒有著急回答我的問題,反問我:“你是甘肅人?”我地地道道的一口西府腔,竟然被認作是甘肅人了,我心里暗自好笑,但還是迎合著他說自己是天水的。果然,他很同情地問,你怎么不坐火車呢?我張口就說,遭到小偷了。誰知,話音沒落,就感覺到眼眶竟然有些濕潤了,心里暗恨自己不夠堅強。他用憐憫的語氣說,隴海線是雙軌,走哪條路都通往絳帳。我恍然大悟,嘴里道著謝,心里卻又罵自己把書念到溝子(屁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