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些日子了，每逢周末，總想去周邊山里走走。春天，挖楠筍、摘茶葉、拔小野筍、摘野莓羊奶子。初夏，摘楊梅、李子、枇杷，秋天，揀菌子……冬天，摘柿子、挖冬筍。附近能走的地方，都走過了。
　　 我內(nèi)心時刻有個聲音扯著：高嶺，高嶺，高嶺。
　　 終于有一天，我休息，碰到阿細(xì)也休息。她說，我陪你一起去高嶺。有伴，我當(dāng)然樂意了。小路近，當(dāng)然走小路嘍。走啊走，走啊走，感覺不對勁啊，上山的叉路口，怎么也找不到了。多年沒人走的小路，荒廢了，也的確難找。通到山叉路口，本來是條人行小道，要拐十七個大彎，要趟二十一道溪灘?，F(xiàn)在呢，大彎被拉直，過溪搭橋，不用趟水了，路面寬了，能通農(nóng)用車。仔細(xì)想想，現(xiàn)在的路不可能和以前的小路重疊呀，已改了方向，不再和上山的路口交叉了。我們只好罷了，撤退。
　　 總覺得，去高嶺，太遠(yuǎn)。
　　 這印象是從小時候開始的。那時高嶺只有小學(xué)（現(xiàn)在連小學(xué)都沒有了），讀完小學(xué)上初中，就要到山外的鄉(xiāng)中學(xué)住校。星期天吃過中午飯，背上母親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背包，走上三、四個小時，到鄉(xiāng)中學(xué)，差不多就吃晚飯了。一直到周五放學(xué)，才能回家，在家住上兩晚，周日又回學(xué)校，如此反復(fù)。
　　 高嶺到鄉(xiāng)中學(xué)，有兩條路可走。小路和公路。抄小路，不管是慢走還是快走，三、四個小時肯定能到了，要走公路，至少需要六個小時以上。高嶺住著一支地質(zhì)隊，勘察、鉆井，把礦石拉出去，把貨物拉進(jìn)來。公路是為地質(zhì)隊而修建的，路面是碎石子鋪就。公路雖好走，卻繞，有好長一段盤山路。為節(jié)省時間，我一般都選擇走小路。
　　 這樣過了三年，我初中畢業(yè)，到縣城念高中。就在這一年，父母調(diào)動到鄉(xiāng)中學(xué)，我們家也隨之安在了鄉(xiāng)中學(xué)教工宿舍。
　　 后來，我再也沒有回過高嶺，一直住在鄉(xiāng)（現(xiàn)在是街道）中學(xué)教工宿舍。
　　 又到了一個休息日，又碰到阿細(xì)休息。她說，帶我出去走走。我說去高嶺吧，走公路，騎電動車去。她說不是很遠(yuǎn)嗎，可能騎不到就沒電了吧？她說的這個，我不是沒想過。我說，只騎到嶺腳，然后走路，能走多遠(yuǎn)算多遠(yuǎn)。
　　 我們騎到嶺腳，將電瓶車停放在一戶人家門口。公路已拓寬，碎石子路面已改為水泥路面。不在乎能走多遠(yuǎn)，只在乎沿途風(fēng)景。
　　 上山就是大長坡，然后大轉(zhuǎn)彎，再大長坡，又繞大彎。
　　 有一段路的附近，就是杭新景高速路。車子飛也似地去，飛也似地來。這在以前是沒有的。
　　 路邊的那個大山洞，仍在。洞口極大，像青蛙的口腔。邊緣竟然擺放著幾只單人皮沙發(fā)，雖舊，卻干凈。應(yīng)該是誰家換新家俱，主人靈感一動，把舊沙發(fā)處理到這里，可供行人累時歇腳，算是廢物利用，不浪費。洞口往里，分成三個小洞，愈往里洞身愈收縮，黑咕隆咚。小時都不敢往里走，現(xiàn)在我仍然不敢進(jìn)去。以前聽說這洞一直穿過山體，在山另一邊有出口，洞內(nèi)有暗泉，水里有冰水魚，透明的，手指那么大，長不大，眼睛是瞎的。想想也是，一輩子不見一丁點兒光，那眼睛的作用，自然就退化無用了。
　　 這次大概走了盤山公路的四分之一，看時間不早，就回了。
　　 有了這一次，就扳著手指，盤算著下一次了。
　　 僅僅隔了幾天，又去了。
　　 這次走到了高嶺的第一個小村轎山(高嶺由四個小村一個大村組成)。在那里遇見發(fā)小的三哥洪光。小村坐落在一片緩坡上，是梯田的格局，從下往上看，七、八戶人家，一目了然。發(fā)小三哥家在小村最底下，他正在家門口地里干活。嗨，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準(zhǔn)確報出我的名字。阿細(xì)比我還興奮，人家還認(rèn)得你呢，多少年沒見了啊。我說是啊是啊，三十多年沒見過啊。我聽人說，洪光在杭橡廠上班，就問他還在上班嗎？他說在啊，還要好幾年才退休呢。
　　 嗯嗯嗯。那你每天怎么去廠里的？杭橡就在鄉(xiāng)中學(xué)附近，像他這樣每天從高嶺來上班，下班就回去，在以前，那是不敢想象的。多遠(yuǎn)吶。
　　 他答，電瓶車呀。啊，電瓶車能到？能！綽綽有余。幾個電瓶？五個。哦哦哦，我也五個。你的電瓶車呢？沒騎上來，停嶺腳了。還以為騎不到呢！騎就是，綽綽有余！嗯嗯嗯，曉得了，下次直接騎上來！
　　 加了發(fā)小旗的微信。去之前就聯(lián)系好了。在幾個大長坡段，阿細(xì)下車走。她巴不得走一走，見啥都新鮮，時不時還要留個影。對面的山，在我們過大轉(zhuǎn)彎時，突然就覺得近了，仿佛幾步就能跨到山上。山中情景，細(xì)看了然。薄霧繞山腰，山體陡峭，樹林密密匝匝，一簇簇花散落其間。我知道，那是野櫻花，似水面躍出的魚，讓人驚喜。
　　 才過了一周，轎山那些房前一丘丘的油菜花都開了。原本一拐高的油菜，突然就竄高了，淹沒了胸口，齊脖子了?；ㄆG黃，仿佛冒油。蜜蜂在忙碌，嗡嗡之聲不絕于耳。
　　 公路到轎山這里就緩了，小小心心繞著村沿走。
　　 旗新造的房子，在轎山過去一公里左右，地勢較平。他自己清理出五十米的路段，是公路連接他新樓房之間的距離。
　　 路旁有幾棵古樹，老柏樹和黃連木，樹干需兩人合抱。兩棵樹間他掛了塊長方形木扁，上書紅字“不問山莊”，左右各掛一幅布簾，上聯(lián)：問緣問因問因問果，下聯(lián)：不問不知不知不煩。不問不問，想來應(yīng)該是他半生過后對人生的禪悟吧。既如此，我也就順著字意，不問他為何取名“不問”。這幅對，意思明了，但詞不對等，“問”和“不"，“緣”和“問”，顯然不對。就知道他并沒有請過高人，完全是按他自己有限的理解而作的。
　　 我知道他讀完小學(xué)，就沒有繼續(xù)上學(xué)了。具體原因雖不清楚，但肯定和窮脫不了關(guān)系。
　　 他有五兄弟，他是老四。少年時，他父親常年臥床，整個家，全靠母親一個人扛著，嗷嗷待吃，正在長身體的五個男孩，那艱和難，難以想象，無法體驗。
　　 走到他家新房旁，喊一聲他就出來了，老遠(yuǎn)就笑開大嘴，伸出兩手臂。我習(xí)慣了握手，那知道他根本不理會，上來就熊抱。覺得人輕了，腳離了地，被他抱起飛了。哈，哈，哈……一通狂歡笑。這笑聲代替了三十多年，我們未曾見面的日日夜夜。
　　 三十多年前，大地正開始大刀闊斧地改變。
　　 旗的樓房三層，左有裙房，廚房，有柴灶也有燃?xì)庠?，水接于山上的泉水，清洌甘甜，汩汩不絕。樓右有兩間房，一間磚塊結(jié)構(gòu)，一間泥墻結(jié)構(gòu)。磚房堆放著玉米和糠，是喂雞的。泥房堆放農(nóng)具。樓前一條長方形院子，用竹和木搭出一排憩亭。坐亭子里喝茶、磕瓜子聊天，搭眼就能眺望遠(yuǎn)方，層層疊疊的山巒深處，云霾霧繞中，山村隱約可見。
　　 愜意！
　　 有個勤勞的妻子，有個乖巧可人的女兒。挺幸福的。之前，還以為，他或無妻無兒，寡居老屋。
　　 因為他家吃口太重。老大的婚姻，是以私奔的方式完成的，他們無法承受農(nóng)村結(jié)婚所必須的程序，那怕只是程序中的一環(huán)。
　　 后來我離開了高嶺，山村的消息，也與我漸行漸遠(yuǎn)。再后來他家的事，我不知曉，斷片了幾十年。
　　 公路有一截伸進(jìn)轎山，遇著房子，急拐頭回走。上次站在拐處，正對著一條小巷。一邊是頭頂黑瓦的泥墻，一片連一片，連切點是橫切小弄，那是去每戶人家大門的路。另一邊是大塊石塊壘成的墻，小巷爬坡延伸，不見盡頭，似天梯。阿細(xì)走進(jìn)巷子，回眸，我用手機(jī)攝像頭給她留下鏡頭。層層青石階，布滿青苔，似隨意散落的零碎的綠氈。泥墻經(jīng)歷風(fēng)雨，顏色灰白，一概坑凹密匝。承載過太多的負(fù)重，它已老朽，不可抗拒地衰敗。
　　 阿細(xì)說，它讓我想念我姥姥。她是真想念她萬里之遠(yuǎn)年事已高的姥姥，還有她姥姥居住的彝鄉(xiāng)小山村。
　　 屋頂有些殘缺瓦縫間，長出瓦松草，它有突起的殘留葉基，有縱棱線，葉子破碎成卷曲，灰綠。感嘆它生命力的頑強(qiáng)。
　　 石墻實際上是旗他們老屋門口場地的坎。石隙里長滿狗尾巴草、野生麻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雜草。他家老屋大門緊閉，門木板腐朽不堪，大鐵鎖已銹爛。門口場地長滿鐵莧、地錢、斑地錦。場地一邊有只大水缸，聚滿水，水面漂浮萍。
　　 記得他家右邊，屋檐下，有一眼泉水。果然還在。只是雜草茂盛，幾乎覆蓋住了泉眼，蹲下扒一扒草，才見著那塊長方形汰衣青石板。一直聽說這眼泉水雖流量小，卻從不斷流。
　　 老房為啥不住人了呢？旗自喻不問先生，我當(dāng)然不問，他也沒有提起。
　　 這天他家挺熱鬧，有不少年青人。有一桌在涼亭里打牌，還有一桌喝茶嗑瓜子，彈電吉他，自彈自唱自娛自樂。有位年輕男孩子跑進(jìn)跑出，為這些年輕人泡茶，添瓜子花生。見我和旗聊天竟然用純正的高嶺話，他好奇了，說高嶺總共沒多少人，怎么不認(rèn)識你呀。意思是我并非本地人，說高嶺話怎么說得那么好呢。旗大笑，說，他就是高嶺人，我們開襠褲一起長大，他爹娘是我的老師。
　　 經(jīng)旗介紹，我知道了這年輕人是他三哥的兒子，那些在玩的都是他的朋友或同事，和朋友的朋友，同事的朋友，周末讓他帶來玩的。
　　 聽了旗的介紹，他三哥兒子恍然。難怪難怪啊。琪補(bǔ)充了一句，高嶺我們這一代人，都是他爹娘的學(xué)生。
　　 若說此時的感覺，就如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那天中午，他老婆沒在。和琪的三哥光一樣，他老婆也是在山處廠里上班，每天來回。這樣他家每月就有穩(wěn)定的工資收入。
　　 不用我問，旗就把他家的大概情況，都與我說了。旗家新樓的右邊樹林，散養(yǎng)著上萬只雞。他是和一家農(nóng)業(yè)公司合作的。公司老板也是高嶺人，比我們小幾歲，我有印象。實際上旗是管理者，雞是老板進(jìn)的，放養(yǎng)在琪的自留山里，玉米、糠，這些雞吃的，都是老板供應(yīng)，旗負(fù)責(zé)喂養(yǎng)、防病。到出貨的時候，老板出錢收走。就這么簡單。仔細(xì)替他算一筆，年收入還是比較可觀的。
　　 他這里算是個沒有招牌的農(nóng)家樂。客源靠口啤相傳，人帶人。主打散養(yǎng)雞，其它的蔬菜都是自己種的，野菜是自己上山找的，成本不高，只是花些工夫力氣，所以收費不高。有客人來，生意就做點，沒客人來也不心慌，地盤房子都是自己的，又不用付租金，說不上有什么壓力了。
　　 一位銀發(fā)老婆婆圍著大灶臺忙碌，一位約二十歲左右姑娘在一旁洗菜、切菜，不時轉(zhuǎn)到灶前往灶窩里添加干材。火舌舔著大鍋底，哈出的煙氣順著煙囪，從屋頂逸出，讓小風(fēng)一吹，扭扭捏捏，散了。
　　 廚房寬敞，半風(fēng)閉式?？亢笊竭呏黄隽艘话敫叩膲?。在廚房里，抬眼便能見到后山的竹林。大鍋蓋掀起，蒸汽騰起，彌漫，將人罩在水霧中，漸淡。
　　 廚房一角，用石塊攔出一道淺溝，灶窩里退出的碳火，均攤于溝。燉著雞、鴨的湯瓶置于碳火上，煨著。
　　 完全是山村農(nóng)家的廚藝，地道。
　　 相信旗的無招牌農(nóng)家樂，會愈來愈好。
　　 那滿頭銀發(fā)的老婆婆，是他快九十歲的老母親，身體硬朗無恙。替洪旗高興。就是這位老婆婆，在五個孩子未長大成人，家夫久病臥床的境況下，扛住這個家，撐到一個個孩子獨立成家，仍閑不住，仍然是家庭里的一把好手。除了家務(wù)，上山撿材下地種菜，仍忙個不停。
　　 那時生產(chǎn)隊是把我母親當(dāng)正勞力的，和男壯勞力一樣出工，拿壯勞力一樣的工分。旗說起這，表情凝重，仰頭舉目，仿佛一下子回到那從前的歲月。
　　 幫廚的是她女兒。話不多?？吹贸鲆咽羌依锏牡昧褪至?。
　　 阿細(xì)說，我要去看一看你小時候住的地方，感到挺神秘的。我很矛盾，現(xiàn)在那里已不屬于我。不過也對，既然來了，應(yīng)該去看一看。
　　 從洪旗這里去高嶺大村，大概還有三公里，我們徒步過去。到了轎山這里，相當(dāng)于已到了山頂。路相對平坦，彎道卻仍然多。
　　 老屋那一排泥墻平房已消失，替之而起的是一幢二層磚墻樓。這些變化旗知道。前些年危房改造，村里就拆了舊房，豎起了這幢范圍要比以前小的多的新樓。以前學(xué)生多，我記得多時有四五十個學(xué)生，父母離開，學(xué)生就減少了，只有一位代課教師。最后學(xué)生剩下個位數(shù)，就拼到其他學(xué)校，這里就空置了。門口的操場，已變成了菜地。操場的圍墻邊長著幾棵枇杷樹，還有幾棵桃樹。房屋的右邊，竹林仍然在，地盤明顯被竹子拓展了。屋后，板栗林，依舊。
　　 退休后我想住在這里。我試探性地說了出來。大部分時間，我是喜歡靜的。喜歡在安靜的院子里，喝茶，發(fā)呆，任思想放飛，愿想什么只管想什么?；蛘?，兩、三人，小酌一杯，無所謂聊些什么?；蚩恐巫?，沉沉睡去。阿細(xì)說，退休后住這里，倒也不錯。
　　 她松口了。
　　 她一直的態(tài)度，就是退休后，要回楚雄彝鄉(xiāng)老家。我理解她，二老年事已高，不放心。親人都在萬里之外的彝鄉(xiāng)，舍不得。那里氣候適中，四季如春。那里，野生菌的天國，一年里四個多月有野生菌。
　　 可我，二老在這邊，小輩未能獨立，也不放心離開吶。
　　 要不，我說，春秋咱們在這兒，夏冬咱們?nèi)ツ莾海?br />　　 阿細(xì)沒有回答，這也太難回答了。
　　 愿望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復(fù)雜的，兩頭都要兼顧，恐怕沒那么容易。
　　 旗又提了一個建議，不如在他家旁邊，搭兩間，有伴，還方便。你想怎么搭都可以，用原木搭？可以，用楠竹搭？可以！
　　 這，可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