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進(jìn)婆家
　　 剛剛夠結(jié)婚年齡的月月出嫁了，嫁到了離家三里地的柳家莊。媒人是媽媽的舅奶奶家的表姑的小姑子的姨婆婆家的表妹，雖然這親戚拐了八道彎，十桿子都快打不上了，但說起來總還算親戚。沒探問，沒打聽，月月匆匆訂婚，匆匆結(jié)婚。月月媽得了腦栓塞，怕有不測，看著姑娘穿上紅嫁衣就了了一樁心愿。
　　 男人是個矮胖子，跟水缸似的，膚色略重，看起來挺強(qiáng)壯，名叫“結(jié)實(shí)”，在鄰村私人小廠打工，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個三四千塊。一家三口都是“整勞動力”，不知為啥連所婚房也蓋不起。這樣的主兒在時下實(shí)在不多見。
　　 月月雖然長得個兒也不高，但細(xì)細(xì)腰腰挺靈巧，說話響快，做事也麻利。所以，她覺得嫁給這樣一個人，嫁到這樣的人家還是有點(diǎn)委屈?？伤仟?dú)生女，跟她做親就等于接過了照顧她父母的擔(dān)子，跟倒插門差不多，條件好的人家的男孩自然不會選擇她。月月思量再三，還是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當(dāng)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diǎn)，離得近，照顧母親很方便。
　　 月月進(jìn)了婆家門才知道，這個主兒真是非同尋常。一家人跟左鄰右舍幾乎沒來往，住在村中心，十天八天也見不著一個鄰居，如果不是電視、手機(jī)跟外面通氣，很有與世隔絕之感。
　　 五十多歲的公公一天三喝，喝高了就呼呼睡，睡醒了就在炕上抱著手機(jī)翻來覆去“烙大餅”，有時候也去麻將館里搓幾把，反正一點(diǎn)也不尋思過日子的事兒。收麥?zhǔn)涨?，都是婆婆一個人忙活，雖然大部分是機(jī)器活兒，指給人家地界出工錢就行，但不停地顛前跑后聯(lián)系收割機(jī)，還要把收下來的糧食弄回家，完事兒耕種，全靠婆婆一人操持。
　　 大麥?zhǔn)斓?，婆婆下地回來，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流，后背都濕透了，進(jìn)屋來不及喘口氣，醉臥在炕上的公公一擺手，舌頭打著卷兒下了第一道指令：“我口渴，給我倒杯水來！”婆婆立馬顛顛地把水杯遞到公公手里。公公“咕咚”“咕咚”灌滿了肚子，又下了第二道指令：“我餓，給我下碗面！”
　　 秋天的活更是沒完沒了，婆婆早出晚歸，常常是月亮走她也走?；氐郊液福o接著就摘花生搓綠豆角，拾掇拾掇散放的棒子堆，順手把機(jī)器沒剝干凈的棒子皮撕掉，一忙活就是一晚上。這些事兒公公從不插手。
　　 第二天一早，公公醒了還大呼小叫，把正在熟睡的婆婆趕下炕燒飯。婆婆一手揉著眼一手捶著后腰出溜下炕，大氣兒不敢出。婆婆做好飯，盛進(jìn)碗里，給公公遞到手上，就差喂了。
　　 這一切，月月全看在眼里，心里別提多別扭了，但作為晚輩，又初來乍到，除了幫婆婆做力所能及的事，也不好說什么。她心里暗暗祈禱：“天靈靈，地靈靈，別讓我老公跟我公公學(xué)行不行？天靈靈，地靈靈……”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二）有喜不喜
　　 日子像流水一天天過去，月月沒覺得老公對她好，也沒覺得對她有什么不好。突然有一天，月月發(fā)現(xiàn)自己前胸豐挺，臀部后翹，整個人像一粒飽滿的種子。她才記起月頭沒見紅，于是偷偷去醫(yī)院做了尿檢，原來自己要做媽媽了。她撫摸著平平的小腹，想象著一個神奇的生命孕育其中，孩子粉嘟嘟的笑臉在眼前晃來晃去，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要給家人一個驚喜。
　　 結(jié)實(shí)下班回來，她悄悄告訴了他，沒想到他一臉驚訝，失聲道：
　　 “這么快呀，我還沒準(zhǔn)備好呢！”
　　 “什么沒準(zhǔn)備好??？”婆婆在外屋問，“遇到啥困難了?”她正準(zhǔn)備上午飯。
　　 “哦，媽，她，她有了。”結(jié)實(shí)居然有點(diǎn)磕巴了。
　　 “好事兒啊?！逼牌拍樕涎σ?，繼而又轉(zhuǎn)為驚訝，“可是咋一次沒見你惡心呢？”
　　 “是啊，我咋沒反胃呢?電視劇里剛剛懷孕的女人都會干嘔的?！痹略乱彩亲砹?。
　　 “是女人就應(yīng)該會生娃，這有什么新鮮的！”
　　 公公一句話，把月月羞澀的笑容扒落地上，尷尬躥上了她的臉。她失望極了，膩歪透了。
　　 “其實(shí)，這女人的胎氣啊，啥樣的都有，醫(yī)院證實(shí)你懷孕了那還有錯?月月，以后啥也別干了，你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把我孫子順順當(dāng)當(dāng)生下來，母子平安就是我們一家人的福氣?！闭f話的同時，婆婆憐愛的目光在月月身上游移，略微停頓一下，她深吸一口氣，才下決心似的沖著公公說，“他爹，給月月幾百塊錢叫她補(bǔ)補(bǔ)身子唄！”
　　 “嗯，等有了富裕錢就給。”公公說這話，眼皮都沒抬。
　　
　　 （三）中秋風(fēng)波
　　 中秋節(jié)來了，傍晚的月亮紅紅的，大大的，圓圓的，像哪個剪紙高手剪出來貼上了樹梢，不久，月亮越升越高，紅色越來越淡，銀輝攢足了似的潑向大地，樹木啦，村莊啦，都沐浴在清澈的月光里。
　　 晚飯時，公公把一瓶白酒擱到桌上，說過節(jié)了，要兒子陪著喝幾盅。月月偷偷捅了捅結(jié)實(shí)的后腰，示意他別喝酒，不料被公公看到了。
　　 “怎么著，管起男人來了？你記著，在這個屋檐下，女人只有伺候男人的份兒，沒有管男人的例兒！”公公板著臉教訓(xùn)月月，口氣不容反駁。
　　 “我只是不想讓他喝酒，喝酒沒好處，您也少喝點(diǎn)吧！”月月眨巴著兩只大眼睛說，態(tài)度直率而真誠。
　　 “喲呵，說胖就喘，還管起我來了？”公公拉長語調(diào)，一臉的不屑。
　　 “不是為你們身體健康著想嗎？”月月說話時緊盯著公公那張快拉到地上的長臉，臉上掛滿微笑。
　　 “拉倒吧你，我就認(rèn)命，活到哪天算哪天，喝死也不用你管！”公公黑著臉，“啪”一聲把酒瓶子蹾結(jié)實(shí)面前，示威似的吼，“兒子，倒酒，是我的種就陪我喝！”
　　 “那是必須滴，喝！”結(jié)實(shí)看也不看月月一眼。
　　 婆婆被酒瓶子與桌子的碰撞聲嚇得一激靈，瞅了瞅老頭子，趕緊把菜端上桌，一句話也不敢說。
　　 婆婆沒上桌，月月也只好坐一旁等。爺倆酒足飯飽，月月和婆婆才就著饅頭吃了點(diǎn)涮嘴巴子的菜。月月心里這個憋屈呀，在家里她可是被爸媽捧在手心里的。
　　 “老婆子，打洗腳水來，給我洗腳！”公公仰面往床上一倒，兩條大腿耷拉下床沿，還不停地抖動著。
　　 “來了，來了?！逼牌畔駛€手腳麻利的店小二，端來半盆水彎下腰身。
　　 看著眼前一幕，月月心里好似被壘進(jìn)了一塊大理石，堵心死了。她想，進(jìn)了這個家怎么跟穿越到了萬惡的舊社會一樣?
　　 “月月，我也想洗腳！月月，月月！”結(jié)實(shí)叫喚，跟叫魂一樣，“月月，我洗腳！”
　　 “喊我干嘛，你自己沒手啊?”月月一聽氣兒不打一處來。
　　 “喊你自有喊你的道理，你不明白嗎？”結(jié)實(shí)語氣強(qiáng)硬。
　　 “我看你是要暈頭！”
　　 月月甩出這句話的同時，結(jié)實(shí)兇神惡煞般蹦到她眼前，“啪”“啪”，抬手就是幾個響亮的耳光：“記住，以后識相點(diǎn)兒！”
　　 “混賬東西！”婆婆怒吼著像一頭發(fā)瘋的母牛一頭撞向兒子，把他撞得噔噔噔倒退幾步，撲通一聲娘倆一同跌倒在地。
　　 “你給我滾回來，你個死老婆子！”公公的吼叫如一聲響雷凌空炸開，“進(jìn)了這個主兒的女人就不能管男人！”
　　 “媽，你這是干嘛，我是你兒子耶!”結(jié)實(shí)把母親抱起來，母親趴在兒子肩上嗚嗚哭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公公端起一大杯白酒一甩手，照著婆婆披頭潑過來，婆婆登時停止了哭泣，抹一把臉上的酒水，瘋了一樣撞向公公。公公先是死死摟住她，緊接著巴掌“噼噼啪啪”雨點(diǎn)般落到婆婆背上，然后突然一個閃身，婆婆趴到地上，嗚嗚大哭起來。
　　 蹲在桌子底下“嘎吱嘎吱”嚼骨頭的大胖狗，挺著笨重的身子一搖一擺地走到婆婆跟前迷茫地望著她，一會搖搖尾巴，一會眨巴眨巴眼。雞窩里的雞被驚得“咯咯咯咯”直叫。
　　 月月不知是被打懵了，還是被眼前的一幕嚇住了，她雙手捂著臉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臉火辣辣，麻酥酥，很快臉頰慢慢拱起兩座山。她想轉(zhuǎn)身進(jìn)屋，可看到為自己挺身而出的婆婆還在地上哭泣，她慢慢貼上前，一口一個媽，把婆婆扶起來，攙進(jìn)屋里。
　　 不知什么時候，黑云將月亮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夜一下子暗了下來。窗外樹葉子嘩啦啦地響，起大風(fēng)了。這個家卻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
　　
　　 （四）春風(fēng)和氣
　　 等婆婆情緒穩(wěn)定下來，月月伺候婆婆睡下，她也就勢躺在了婆婆身邊。其實(shí)，娘倆誰也睡不著，話又不知從何說起，跟婆婆說人家老頭子不對，說人家兒子混賬?還是閉嘴吧。月月盯著窗簾上黑魆魆的樹影，搖過來晃過去，她在想這個家的未來在哪里。
　　 婆婆在一旁暗自垂淚，不時撕下衛(wèi)生紙抹鼻涕，小心翼翼地，窸窸窣窣地，肯定是怕驚著月月。婆婆挺疼人的，就是忒老實(shí)，月月想。
　　 “呼?！魢！睜攤z的鼾聲傳過來，一高一低，一粗一細(xì)，此起彼伏，連綿不斷。月月一夜未眠。
　　 天微微發(fā)亮，那爺倆還在呼呼大睡。月月借去廁所的工夫，給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dāng)院長的表哥打了電話，說自己肚子疼，怕胎兒出問題，叫他派輛車來拉自己去醫(yī)院。她千叮嚀萬囑咐，別驚動自己的父母。
　　 車在門外等候，月月喚起婆婆，告訴她自己小腹痛，婆婆一聽就慌了神，抖落掉一身痛苦、失意和落寞，出溜下炕，就要沖出屋外喊那爺倆。
　　 “噓!”月月沖婆婆擺擺手，示意她不要，然后拉起婆婆躡手躡腳走出家門。上了車，月月讓表哥把車開進(jìn)如家酒店大院，表哥一頭霧水，月月跟表哥耳語幾句，表哥離去。
　　 月月把手機(jī)一關(guān)，跟婆婆說了實(shí)話，要婆婆在這里踏踏實(shí)實(shí)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婆婆很是配合。
　　 婆媳倆一塊“失蹤”，都知道是在慪氣。月月跟婆婆不回家，公公和結(jié)實(shí)也不露面。雙方僵持著。一晃就過去十來天。
　　 “月月，他們爺倆也不天天吃啥?你爸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手兒，那雞也不喂不喂，那狗快下小狗了……”婆婆念叨起家來。
　　 “媽，沉住氣，就得讓他們爺倆嘗嘗一個家沒有女人操持的滋味兒，否則他們不懂得咱的重要。”月月一抬胳膊，把拳頭豎在胸前，“堅持就是勝利，否則前功盡棄！”
　　 “篤篤篤”有人敲門。
　　 “媽，別動啊，您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萬一要是咱家人呢。”月月叮囑完婆婆，才喊了一嗓子“進(jìn)！”
　　 一個形銷骨立，倆大眼珠子鼓得像蜻蜓眼的老男人推開了客房的門，月月一看樂了，正是要等的公爹。
　　 “他娘，出來，來!”公公沖著坐在床邊的婆婆招手。
　　 “有話就在這說!”婆婆臉上烏云密布，紋絲未動。
　　 “月月，你沒事兒吧？”公公進(jìn)了屋，朝歪在紅木圈椅里的月月問候，還討好地笑了笑。
　　 “托您的福，我挺好。”月月輕蔑地瞟了他一眼，不無嘲諷地應(yīng)了聲。
　　 “那就好，那就好?！惫桓耐盏陌谅?，點(diǎn)頭哈腰。
　　 “他娘，回家吧，這十來天你不在家，家都不像家了。燃?xì)飧脑?，天然氣爐子在哪兒掛?大黑狗要產(chǎn)崽兒了，怎么伺候它?雞喂不上，好幾天沒下蛋了。三嬸子的哥到頭了，二妮子找你商量隨多少錢……唉，我哪操過這些心啊?你天天在家也不覺得你有啥用，這回知道了，這個家沒你真不行啊！”
　　 “不過了！我要和你離婚！跟你這些年，你拿我當(dāng)過人嗎？還跟你過個什么勁!”婆婆說著眼淚又嘩嘩的了。
　　 “我以后不打你了，以前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公公說著抓住婆婆的胳膊。
　　 “你要干嘛？！這里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月月急了眼，她跳下椅子，抄起了床頭柜的電話機(jī)，“我報警！”
　　 “你若不解氣，你打我！”
　　 月月看到公公舉著婆婆的手往自己臉上貼，“撲哧”笑出聲來。
　　 “打吧，打吧，我不報警。”月月在一旁起哄。
　　 “你快拉倒吧！”婆婆抽出手，“別出洋相了，也不怕孩子笑話！”
　　 “那，咱回家吧，這旅館多貴呀！”公公嘿嘿一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扇形。
　　 “不回，真不想跟你過了！”婆婆固執(zhí)地說道。
　　 “月月，你瞧你媽，跟我杠上了！”公公開始搬救兵。
　　 “其實(shí)呢，我媽也不是不想過，她是怕過以前那種沒有尊嚴(yán)的日子。中國人的傳統(tǒng)就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你可好，權(quán)力全部下放，里里外外都是我媽操心，活是她老人家干了，你呢?啥也不干不說，還哪口好吃吃哪口，最不能容忍的是，我媽還得給你當(dāng)傭人。得虧我媽沒有兄弟哥們，否則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痹略略秸f越激動，“還有，咱家不管誰掙來的錢都得交給你，你把錢用在正地方了嗎？你怎么讓家人服你呀?不生孫子拉倒，生個孫子跟著你喝風(fēng)??？”月月嘴下毫不留情。
　　 “給，這是咱的家當(dāng)，一共八千塊錢，還有兩萬的存折，全給你，我以后也別說不喝酒，盡量少喝。我這就去找活干，好好過日子。”公公手里捧著粉乎乎的票子和存折。
　　 婆婆看看公公手里的物件，又瞅瞅月月。
　　 “媽，拿著!”月月沖婆婆一挑下巴，婆婆一把將錢抓進(jìn)手里，看得出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也是快當(dāng)爺爺?shù)娜肆?，給孫子做個榜樣吧！”月月一副和顏悅色，“爸，按老話講，我這叫扛上，為了咱這個家有個好傳承，還請您原諒我?！?br />　　 “誰對聽誰的，誰對聽誰的?！惫B連點(diǎn)頭，如雞啄米。說話間，他偷看了自己的老太婆一眼，老太婆也正看他，冰冷的表情已經(jīng)解凍。
　　 “結(jié)實(shí)呢，他為什么不來?這個混賬小子！”婆婆又想起了兒子，火氣不小，“他不露面不行，叫他過來給月月道歉！”
　　 “本來說好一塊來的，前鄰劉二癲癇病犯了，他幫著送去醫(yī)院了?！惫Σ坏亟忉?。
　　 “媽，別較真了啊，左鄰右舍有難處他知道幫忙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只要我爸豎好榜樣，還怕他學(xué)不好?”月月寬慰婆婆。
　　 “老百姓啊就認(rèn)這個理，家和萬事興，萬事興，中國人啊都信這個理，國安享太平，享太平……”月月的手機(jī)鈴聲響了。
　　 “月月，你公爹和你女婿去你家問過幾次了，剛剛又找你們，看他挺著急的，我姑就說出你們在哪了。你說不讓告訴你媽，我猜他們一定會去你家找，怕我姑擔(dān)心，所以我就提前告訴我姑了，我姑說我知道情況，他們又找的我……”沒等對方說完，月月就攔住了，“知道了，表哥，人在這呢。你過來吧，送我們回家！”月月話語像三月的春風(fēng)，流淌著愉快和輕松。
　　 車窗外秋意正濃，道路兩旁一棵棵頭戴金冠的槐樹刷刷地向后倒去，一股股田野里特有的香氣飄來沁人心脾。
　　 “他爹，我看這個家還是月月來當(dāng)吧，她準(zhǔn)能當(dāng)好?！逼牌盘嶙h。
　　 “行，我沒意見。”公公非常爽快。
　　 婆婆把錢和存折塞給月月，她沒有推辭，看看身旁的婆婆，看看后座的公公，輕輕一撫腹部，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