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池里長了一朵荷花，亭亭玉立，粉嫩得很，在那一片綠意盎然的葉子叢中，尤為鮮艷。我蹲下來，湊近鼻子聞了聞，一股清香伸進(jìn)我的鼻子。我默默地呆望許久，不曾想到，一朵荷花，竟然勾住了我的腳步，勾住了我的眼睛，也許，還勾來了我的記憶。
　　 是的，現(xiàn)居杭州的我又想念武陽的荷花了。既然此處的荷花開放，那么，武陽的荷花呢？是否也已經(jīng)在那寬闊的荷塘里，開出了一季的嫵媚與生動？我起身，離開這一朵，往柳浪聞鶯走去，心中的思念，卻開始蔓延開來……
　　
　　 一
　　 武陽，是我家鄉(xiāng)文成縣南田鎮(zhèn)的一個小村，是明朝開國軍師劉基的故鄉(xiāng)。小小山城，有此名人故居，自是令人趨之若鶩。南田海拔較高，夏季氣候宜人，武陽更是別有洞天。從南田出發(fā)，在山間小路蜿蜒五公里，經(jīng)過武陽村口，便覺進(jìn)入一個世外桃源，空曠安寧，四季水草豐茂，阡陌縱橫，似如人間仙境。
　　 我不知從何時開始迷戀武陽。我可以肯定的是，我迷戀武陽，多半是因為迷戀武陽的荷花。一年暑假，在老家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便五次驅(qū)車前往距我家三十公里外的武陽看花，或晚間、或清晨、或午后，頗有一種“入骨相思”的情意，如癡如醉，如癲如狂。甚至，在一個臺風(fēng)暴雨交加的夜晚，我恨不得自己成為鋪天的葉，去守護(hù)這一方花塘的安寧。那日，風(fēng)瘋狂地掃過，汽車上的雨刷頻繁地工作著，漫天的雨滴敲打在車窗上，發(fā)出一陣陣悶響。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的不是掛在陽臺上來不及收入的衣服，而是——幾十公里以外的武陽荷花。不知道荷花可否經(jīng)住這夏季里初次降臨的臺風(fēng)……
　　 老公笑我，愛荷花愛得如此深刻，真叫人匪夷所思。我愛那嬌弱的成片的花兒，為臺風(fēng)侵?jǐn)_而為其感到憂慮，不正說明我內(nèi)心的慈悲心嗎？但我確定，我不是裝的，我是真的牽掛。
　　 我太喜歡這片荷田了。有人說，杭州不是有更多的荷花嗎？是的，杭州有荷，據(jù)說，杭州還有整個世界唯一的一個品種的荷花，在郭莊，開了兩朵。有一次，有人甚至為郭莊里的那朵“明星”爭吵起來，因為有些人無法靠近，便心生了埋怨。在武陽，離荷田那么近，離花兒那么近，離那片天然的色彩那么近，沒有人去刻意雕飾，不需要歷史的浸染，那些農(nóng)民只是在春天播種，夏天收獲，花謝了之后，生出蓮蓬，繼而采摘賣錢，僅此而已。我想到了一個詞：野。長在山林深處的野，可以隨意靠近的野，綠得張揚(yáng)粉得透徹的野……那種野味，在水泥鋼筋的森林里有嗎？
　　 我多么想在一個黃昏，踩著晚霞，前往武陽人家，去走一走那條充滿泥土氣息的小路，聽聽山里青蛙的鳴聲，看看夜深時近處的山野輪廓，第二天一早，去捧一張帶著露珠的荷葉，枕一朵向著藍(lán)天的荷花……
　　
　　 二
　　 我總覺得武陽這片荷花不同于別處的花。這片花兒開在人杰地靈的福地洞天南田，南田的花有劉基文化的浸潤，定然是非同凡響的。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后，劉伯溫的名字依然會成為武陽乃至文成、溫州、浙江歷史上的一座豐碑。這份獨特的文化魅力，灑在每一片花瓣上，就使花瓣留下了文化的香味。文化，是亙古綿長的絲帶，聯(lián)結(jié)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就如荷花，春季生長，夏季開花，秋天結(jié)果，冬日沉睡，一年復(fù)一年，循環(huán)回轉(zhuǎn)，永不停歇。
　　 著名學(xué)者余秋雨老師利用他的文化視角走遍了中國，為的是尋根。文化之所以迷人，是因為人總是能夠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渺小，感受到蒼生的微茫，會在這個紛繁的世界里找到安生的所在，就像在熙熙攘攘的宇宙中找到一束光亮，然后填滿心間，平靜地沿著那道光，走進(jìn)未來似的。
　　 在武陽，便有這樣的感覺。花是花，花非花，荷花成為武陽的文化，在那靜謐的天空里伸展成一抹又一抹精神的圖騰，令人神清氣爽，暢快空靈。在那片荷塘面前，我感到自己無比的渺小，靜賞將光明如此靜默地奉獻(xiàn)給大地的荷花，我便用干凈得毫無纖塵的花葉上的露珠，洗去滿身的污垢，或是坐在那條荷塘旁邊的長廊上，聽聽風(fēng)走過荷塘的聲音。風(fēng)帶來知了和青蛙的鳴啼，頓覺心中裝下了整個大自然，擠去了凡塵俗世的熱鬧與煩憂。
　　 我不止一次說，武陽荷花堪比西湖的曲院風(fēng)荷。曲院風(fēng)荷的花兒長在西湖，雖有諸多文人墨客留下的千古詩句，但與人相距甚遠(yuǎn)，無法把玩，只可遠(yuǎn)觀。武陽荷花雖無大文豪為其著書立說名揚(yáng)千古，但它卻十分令人親近可感。武陽荷塘里的荷花有一種扎根泥土的味道，荷塘中的田埂，在諾大的荷塘中左右曲直地延伸，走上田埂，大片的葉子，優(yōu)雅的荷花，壯碩的蓮蓬，凝成了巨大的生命力量，撲面而來。我無法抗拒荷田帶給我的震撼，一再走進(jìn)它，撫摸它，親吻它，擁抱它……
　　 武陽的荷花，早上時分最迷人。每一朵都是開放的，就像張開翅膀想要飛翔的樣子，那么張揚(yáng)地望著天空。葉子上的露珠很是晶瑩，靠近它，能映照出你的影子。有風(fēng)的時候，葉子與花兒輕輕地?fù)u擺，就連那些養(yǎng)目的色彩，也像海浪一樣蕩漾開來，一圈一圈，流向荷田深處。
　　 或許，我是被荷花的品格吸引了的。西湖的荷花每日被成千上萬人的欣賞，武陽的荷花在大山一隅山間靜靜地綻放?；ㄆ趤頃r，它們釋放的魅力與生命沒有貴賤之分；花期一過，化作泥藻，靜寂消失在蒼茫的宇宙里。它們在意的，不是來世的重生，而是今生的魅影是否已經(jīng)燦爛過，把自己開成紅的，白的，粉的，黃的……月明船笛參差起，風(fēng)定池蓮自在香。那香味啊，不分晝夜地流向天際，流向那款款而來的人群，隔著山河，也能感覺到“荷花鏡里香”的詩情畫意。
　　 人們總是贊美不畏嚴(yán)寒獨自怒放的梅花，用出淤泥而不染來書寫遺世獨立的荷花，在我看來，荷花最高貴的品質(zhì)，卻是不懼酷暑。
　　 越是難耐的高溫天氣，荷花越是開得忙而不亂。它對陽光有天然的感知能力，上午盛放，一朵一朵朝著天空的方向鋪展開來，大有一種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氣勢；午后的花瓣慢慢合攏，到了下午，每一朵怒放的花兒又成了含苞待放的樣子，任你千呼萬喚，它也不會輕易綻開，只等來日。如此敏感而又恰到好處的自我保護(hù)，真叫人驚嘆不絕——如果荷花也有人類一般的生命，它的勞逸結(jié)合，似乎更加合乎情理。難怪，在烈日暴曬狂風(fēng)暴雨敲打的日子里，它總能夠堅強(qiáng)地一次又一次昂首挺胸。
　　
　　 三
　　 冬天一到，武陽的荷塘就進(jìn)入了休眠期。我依然愛這片荷塘。
　　 冬季看到的荷塘，與我想象的無異——
　　 荷葉干枯了，極像九十歲老人臉上的斑斑皺紋，有氣無力地垂到了水里，與泥土一般色彩。荷梗形態(tài)萬千，有的直立，有的彎曲，有的互相交錯著，倒映在水中，生出許許多多的姿勢來。田里有細(xì)密的綠色植物，我叫不出名字，水也顯得有點濃烈，不甚清澈透明。也許這一片荷田肩負(fù)過太多的使命，春天孕育，夏天怒放，秋天生命走向衰竭，深冬時節(jié)，正是修養(yǎng)生息的時候。塘里的水卻依然清波漾漾，清澈透明。
　　 我蹲坐在武陽的荷塘邊，目光被水中的荷葉吸引。那是怎樣的葉子呢？靜躺在水里，沒有與生命匹配的鮮綠的色彩，與水底的淤泥融為一體，清晰可辨葉間的文脈，陽光照射下來，水面金光閃閃，像是給這些葉子罩上了一層細(xì)細(xì)的金粉?？纯催@一片，臥在柔波里長眠不愿醒來；看看那一片，不舍與荷梗分離從此天各一方。腳下的葉片如此，稍遠(yuǎn)處的依然如此，不緊不密，不疏不離，一棵與另一棵的距離恰到好處，一棵與另一棵的相思也該是如此吧？
　　 我想起了杜拉斯《情人》的那段頗為滄桑但有著永恒溫暖的話語：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xiàn)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的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這不正是這池遲暮的的荷葉的寫照嗎？
　　 我竟然忘記了這一池殘荷的存在。失去生命的葉子，似乎尋回了鮮亮的綠，荷梗的盡頭開出了耀目的粉里透白的花，每一片花瓣的花脈又各不相同，你生長出你的燦爛，我生長出我的光澤。一陣清風(fēng)吹來，荷花正翩翩起舞，婀娜，嫵媚，生動，蓬勃……
　　 我把手機(jī)的鏡頭一次又一次地靠近這些葉子。
　　 誰也不知道它們靜臥在此有多久。誰也不知道它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的飄搖雨的敲打黑夜的寂寞。誰也舍不得在那一汪清池里丟下喧鬧的聲音。此刻，它們?nèi)绱税察o。
　　 春天，萬物生長，新的荷開始孕育的時候，我想，它們一定會竭盡所能，給予生命以歌唱，然后長眠于地下，或消散于水中。
　　 我想起一句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我是不是也可以說：荷葉非無情，來年更護(hù)花？
　　 那日，同學(xué)見我又在武陽，笑我說，冬天了，荷花也沒有，有什么名堂？我想說，武陽，正是有了荷花的繁榮，殘葉的靜美與蕭瑟，這片世界才如此豐富。
　　 周邦彥賦詞云：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故鄉(xiāng)遙，何日去？
　　 我在心里，已經(jīng)構(gòu)筑了一個有關(guān)武陽荷塘的夢。
　　 等我，武陽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