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五月,稔子花開滿山坡(散文)
一
我的家鄉(xiāng)桂南,有一片高高低低的山巒,地理學上叫做丘陵崗地。那連綿不斷的山丘,就像擠迫在蒸籠里發(fā)酵了的黑色饅頭粑粑,一個緊挨著一個。許是菩薩騰著祥云經(jīng)過此地,看見大大小小光禿禿的山頭過于丑陋,就隨手撒下一把種子,也順手拂下靈水。那些種子汲取了大地的精華,有的長成了蒼蒼郁郁、遮天蔽日的樹木,有的長成了遍野叢生的荊蔓。其中有一種小灌木,在樹林里,在灌叢山坡上,在小路邊的草地上,在荊棘重生的山溝旁,無處不在地頑強扎根。故鄉(xiāng)的人叫它做稔子樹,也有的地方叫桃金娘。
這樣的一片土地,這樣的一些小樹木,給我的童年帶來許許多多簡單的快樂。
二
稔子樹四季常青,每到三四月,春光明媚,暖風吹拂,它就長得特別茂盛,滿眼綠絨絨的一片。嫩黃嫩黃的新葉朝陽怒吐,攢動在嫩葉之間,是一枝枝乳白色含苞待放的花蕾,間或有一兩朵探出頭的紅色花蕊點綴其間,別具一格地傾瀉在春色里,讓人憐愛和喜歡。
那時的故鄉(xiāng)是瘦的,我們的歲月也是瘦的。開春的季節(jié),人們忙著泡谷種撒秧,耕田耙地,大人們一天到晚在田間地里忙得身影模糊。許多無暇顧及的雜務(wù),比如打柴草、放牛這樣的瑣碎小事,都成了我們這些無牽無掛的孩子們責無旁貸的家庭作業(yè)。
五月艷陽燦爛,黃鶯叫得正歡。秧苗只要下了田就能長成稻禾,地里的玉米花生也會生出青苗。田間地壟里都是莊稼了,我們的玩耍陣地也就轉(zhuǎn)移到山崗上了。一邊放牛,一邊割柴草,還要盡情地瘋耍。
稔子木是非常好燒的柴火,但我從來不去砍它們。聽村里的老人說,先人們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逃荒到這,沒有糧食吃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稔子果。這果子不但香甜美味,還可以充饑,老祖先們不至于餓死才得以生存下來。稔子樹對先人有恩,誰砍割稔子樹做柴火,誰就違背了良心,做了對不起老祖宗的事。所以我們這里的稔子樹都能得到很好的保護,也是長得特別多的原因。
待牛兒吃飽,柴草也打好了。我們就把牛拴到樹蔭下,扯上一些野藤蔓,編做草帽。折幾枝帶有葉子的稔子花插上,做起偷瓜摸果的勾當。
那時的孩子多天真,以為有了稔子花做成的草帽就可以偽裝自己,匍匐到坡間扳玉米摘黃豆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正當我們往口袋里塞玉米棒子和豆莢的時候,總會聽到大人吆喝幾聲。于是,我們就像電影里吃敗仗的逃兵紛紛爬回來。父老鄉(xiāng)親們大多善良厚道樸實,不會太多追究我們這些沒心沒肺孩童的無理取鬧,喊幾句恐嚇的牢騷話也就作罷了。有時讓爹媽知道了,無非晚上回家被扇幾巴掌屁股了事。
當然了,地里收獲的戰(zhàn)利品自然不會浪費,于是我們七手八腳拾來一些枯柴干草生火,把玉米和豆莢直接扔進火堆里燒。調(diào)皮大膽的伙伴還捉來蟓蝽,以及趴在稔子花蕊上的甲蟲,去開蟲子的硬殼,用棍子串上,放在火焰上烤。不一會,埋在火堆里的豆莢啪啪地彈開,火焰上的蟓蝽和甲蟲被烤出誘人的香味來。
太陽的猛烈,火堆的烘烤,早已把我們熱得滿頭大汗,但我們還是興味盎然地搶著用棍子扒豆粒,顧不上是燒焦或是沒燒熟了,抓到豆子就往嘴里送。滾燙的豆子把嘴唇燎起了大泡,我們裂著大大的嘴巴直搖頭。搶不過火堆里的食物的,轉(zhuǎn)而搶手里的,你剛想把手上的食物往嘴里塞,他一把就要搶過去。一時間你追我趕,就連山坡上的稔子花都被震得紛紛撲落了似的。小伙伴們嬉鬧的腳步也把柴草灰蕩得滿天飛揚,臟兮兮的臉上洋溢著快樂,那快樂或許只屬于我們這一代。
傍晚,我們打好了一捆捆的柴火,放在牛背上,還別出心裁地采上兩枝鮮艷的稔子花插在牛角上。牛兒晃晃頭把稔子花甩下,我們又插上,牛兒也沒有脾氣,任我們所為。我們把纏在牛鼻子上的繩子往自己肩上一攬,踩著夕陽的余輝往家的方向歸去,那是我記憶里最美的牧童剪影。
三
那一樹樹爛漫著紅的、粉的、白的、玫瑰色的花朵,嫣然含笑、絢麗得如彩霞,讓我在多少個黃昏里回望……
稔子花五瓣托蕊,如蓮花般清純,也有三月桃花的妖嬈。不過桃花生性羞羞答答,稔子花卻開得潑辣。它漫山遍野地開,滿嶺滿谷地開,如花仙子翩翩起舞于翠色欲滴的葉枝上。山風蕩漾,花海無垠,遠遠望去,山間翻起青青蔥蔥的綠波與五彩繽紛的花浪,起起伏伏,連綿不斷,那一波濃一波淡多姿多彩的花色,多像是徐徐展開的一幅幅濃墨重彩的畫卷。那超凡攝憾人心的美,醉了人,醉了花兒,醉了時光……
隨風搖曳的稔子花,恰似漾起的一串串生命漣漪,那生動的花魂情韻熱烈地環(huán)繞在整個陌野里。稔子花開,是鄉(xiāng)野最溫情的告白。稔子,更是我這漂泊不定的游子最深沉的想念。
“桃花洞口開,香蕊落莓苔。佳景雖堪玩,蕭郎殊未來?!币翘一閻鬯_,我想,稔子花一定為情所動。它的繽紛為誰癡情,又為誰相思呢?稔子和“念子”諧音?!澳钭樱钭?,執(zhí)子之手,與子諧老?!毕氡仫右渤鲇诖艘?。相傳很久以前,一位叫桃金娘的采藥女子與一位落魄書生相遇后相親相愛,傾情在花前月下。但風花雪月的情愛終究抵不過功名利祿的誘惑。在五月的時候落魄書生赴京趕考,說好秋后再相見。難舍難別之后,便是世俗的悲情故事——桃金娘孤零零地守候落魄書生的歸來。她一邊采藥為人治病,她一邊守望著書生,她望穿了秋水,卻始終不見故人歸來……故事的結(jié)尾是癡情而死的桃金娘被葬在山頭上。
次年,桃金娘的墳前長出一枝黃皮綠葉的小樹,在每年的五月,稔子樹邊開花邊結(jié)果,一直次第開花結(jié)果到深秋。傳說這棵小樹是桃金娘死后變的,因為她常年采藥,這棵小樹從根莖葉子,到花朵果實都入了藥。
故事的真或假,我無從考究。但稔子泡酒、稔子樹的嫩葉和根莖都可以入藥是事實。據(jù)《本草綱目》和《中藥大辭典》記載:稔子有補血安胎、滋補肝腎等功效,是入藥酒的最佳選擇,男人喝了稔子酒可壯陽,女人喝了稔子酒可美容。這是千萬年不變的神奇醫(yī)術(shù),至今都有眾多的信徒。
吃著五谷雜糧長大,就免不了生病害疾。記得小時候,偶有個什么頭痛發(fā)熱的,不像現(xiàn)在能上醫(yī)院打個點滴,吃上一大把藥片。那時候,山村里也沒有衛(wèi)生所,這些小毛病只能是找個草頭醫(yī)生,找些山草藥,用鍋子煲上一兩碗藥茶喝上解決問題。記得那時候,誰有個肚子痛或腹瀉,摘些稔子嫩葉蕊放在瓦片上烤干,然后拿上一把碎米放進鐵鍋里一塊炒焦,泡上一碗燒開的水喝上,不上半個時辰就能止痛止瀉了。那個時候,鄉(xiāng)村的小孩子莽撞頑皮的,爬樹下坡,東竄西跳,也難免扭傷跌腫。大人就上山挖點老稔子根搗爛敷上,效果也非常好。
聽家鄉(xiāng)的老人說,入藥的稔子根,若是從埋葬過死人的棺材坑里長出的會更有藥效。這是否有醫(yī)學的依據(jù),也不得而知。以前山區(qū)的人作古之后一般興土葬,我們這邊土葬三四年后還要翻開埋在山頭里的棺材,把骷髏拾起,另外找個地兒再安葬骷髏。遺留在山頭上的洼渠,我們叫做棺材坑。棺材坑附近,稔子樹或其它的植物都長得比其它地方茂盛,因為人的尸體在腐化的過程中釋放大量綠色植物生長所需的氮、磷和鉀這三種重要的養(yǎng)分,因此結(jié)出的果子就特別地飽滿和蜜甜。若是刀傷摔跤,荊劃棘刺的小破皮,抓起一撮稔子葉或者花朵放進口中咀嚼成糊,往傷口一貼,不過幾天也就痊愈了。
四
“過了六月六,稔子逐粒熟”,這是我們鄉(xiāng)下的一句俗話。五月后,稔子花收斂了它的熱烈,悄悄地在花柄上結(jié)出一串串和葉子一樣蔥綠可愛的稔子果。六月六說的是農(nóng)歷,這個時候綠茸茸的稔子果漸漸被酷暑的高溫烤黃,圓鼓鼓的。受陽面花狀的果腩也開始泛紅,我們叫它“紅屁股”。這個時候,饞嘴的我們也忍不住去采摘一兩顆來驅(qū)趕饞蟲,但是它澀味很大,澀得嘴巴好似粘上一層厚厚的難于下咽的膠。再慢慢咀嚼,那唇齒便生出一股甘津,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偶或有一兩只微紅的稔子擠在青果里,摘下咬在嘴里,甘甘甜甜的味道留在牙根,也甜了我們那一代農(nóng)村孩子的童年。
“七月七稔子熟到甩”,夏末初秋,南方依然大地熾熱,流云似火。山坡上一樹樹掛滿枝頭的手指般大小的稔子。粉紅的,紅的,也有被曬得黑里透紫,飽滿的果實撐破了肚皮露出鮮嫩紫紅的果肉,讓人看見都直流口水,這是我們孩童樂到瘋狂的季節(jié)。因為山坡上的稔子成熟,我們不再因為放牛扒籬拆笆而挨扇屁股了。
拾稔子,那大同小異的故事總是讓人難于忘懷……
采摘稔子最早的時候,一般是天剛蒙蒙亮,就和前天約好的小伙伴爬上山坎,再撒向山坡。發(fā)現(xiàn)一顆果子特別多也特別熟的稔子樹,總是歡呼雀躍,呼啦啦地撲過去。猛然間,結(jié)在樹根底的螞蟻巢穴被我們踩上了,被破壞家園的黑螞蟻,憤怒地咬肇事者,我們的腳上就起了紅泡泡。最狼狽的應(yīng)該是惹上大黃峰,誰不小心碰到它的蜂巢,守在窩邊的黃蜂們就傾巢而出,蜇到誰的臉上,誰的臉不一會兒便腫成肥頭大腦的豬八戒。但這些都抵擋不住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我們邊采摘邊吃,也不忘把最好最熟的果子放進籃子簍子,帶給家里的弟弟妹妹們。忙乎一半天,小伙伴們都有小半籃稔子的收獲,回家的路上,大家都炫耀著自己的成果,心里充滿著快樂與成就感。
轉(zhuǎn)眼間,小時候的伙伴都長大了,也都各赴天涯。又是五月稔子花開時節(jié),我徜徉其間,思緒又回到過去——曾經(jīng)的玩伴現(xiàn)在都在哪里?誰會與我一道重溫那些稔花飄香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