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父親編織的舊時光(散文)
一
人死如睡。三年四個多月里,我一直感覺父親沒有走,只是隱隱睡去。我甚至覺得連他都以為自己是睡著了,因為受盡病痛的折磨后,父親在彌留之際,還跟我說:“你不用看著我,我現(xiàn)在睡得很舒服?!比耸侵雷约禾上铝?,睡在了什么地方,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真正睡著的,父親說那樣的話大概亦是如此。
在村莊里,父親算得上個能人。他生前走過很多路,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有時獨行,有時領著鄉(xiāng)里親朋。他做過小本生意,販賣過牛羊,當過裝卸工的頭兒,也做過泥瓦匠,村里許多的房子都經過他的手,當了一年的村長,害怕別人說閑話,嚼舌根,最后也就不干了。這些在我的印象中并不是特別的深刻,反而父親在農閑時候編織的那段光陰,就像一塊烙鐵,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永遠揭不去的一道疤。
父親走了,什么也沒帶走,什么也沒留下;父親走了,帶著我無止盡的思念,留下了數(shù)不盡的念想?,F(xiàn)在每次回家,看見那些靜靜躺在房間院落,父親生前編織的老物件,再加上奶奶總是指著那些東西,一遍遍的跟我說:“這是你父親留給我的一個念想?!毙睦锊幻鈧校季w總會飄得很遠很遠,封存的記憶也會被瞬間打開。
二
黃土地的貧瘠、干旱少雨是出了名的,這就注定黃土地人要靠天吃飯,要用雙手在地里刨挖。但是再貧瘠的土地,有了人類的居住,也就有了生機,有些人用“不毛之地”來形容黃土地,感覺過分了些。貧窮并沒有限制這里人的思想,黃土地人很會就地取材,黃土地上的各種林木枝條,麥稈藤荊,經過他們的手,便會成為家用的羅羅框框,大小物件,有些編織物甚至能登上大雅之堂。在那個經濟匱乏的年代這不僅節(jié)省了開支,黃土地人也拿這作為經濟來源的一部分,那時在老家的集市上經常會看到賣編織物的鄉(xiāng)下人,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每年等到莊稼入了場,顆粒歸了倉,躲過了“虎口奪食”的日子,父親便會松上一口氣。再過上個把來天,下過幾次霜后,草木都退去了綠色,萬物開始凋零,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時,總能看見父親拿著一把剪刀,一把斧子,腰里綁著一根繩子,朝山里走去。父親一般都是午飯后出去,晌午時分回來,彎曲的背上壓著一捆帶刺的檸條枝,還有幾根粗細均勻的紅柳條,或者是榕樹的枝。
檸條,紅柳條,榕樹枝,麥稈在黃土地人的眼里可以稱得上是一寶,都是編織擔筐,提籃,背簍等家用品的上等材料。在我的印象中,檸條就是黃土地上特有的,蒼天為黃土地專門而生的一種植物,它耐旱、耐寒、耐高溫,耐堿,樹皮含有纖維,能代麻制品,這使其枝條柔韌性極強,所以它被具有同樣特性的黃土地人廣泛使用,用來編織各種農用品,曾經在饑荒年代,它的花和榕樹皮算是鄉(xiāng)里人的“救命糧”,聽祖父輩們說,有一段時間鄉(xiāng)里人靠它們充饑,才活了下來。紅柳和榕樹在家鄉(xiāng)有,但其數(shù)量沒有檸條那么多,它們與檸條有著同樣的特性,主要用于編框的骨架,已達到固型的作用。
我曾跟著父親上過幾次山,出于好奇,問過父親為什么偏要在這個時候剪枝。父親解釋道,經過一個春夏的生長,這個時候枝條的韌性最好,耐擰,不會輕易地折斷,再加上葉子都脫光了,剪的時候也能看清楚,哪些枝條有用,哪些枝條沒用,那些枝條該剪,那些不該剪,以防浪費,以防傷了主干而影響了來年檸條的生長。父親沒有多少的文化,他不知道用什么語言來教育我,他就是這樣潛移默化的影響著我,民以食為天,糧食不能浪費,萬物皆有靈,不可傷其身。
三
我喜歡父親編織的日子。陰雨天,門簾搭起,父親坐在門口,嘴里叼著一根旱煙,尋著一份光,雙手不停的穿梭旋轉,一根根檸條,伴著絲絲細雨,凝結成了黃土人的勤勞和智慧,然后化成了永恒。那縱橫的紋理,將時光編織成一節(jié)節(jié)往事,描繪著多少樸實無華的老故事,經緯交接處就是時光的印記,生活的酸甜苦辣,日常的柴米油鹽都被父親那一雙粗糙的老手編進了大大小小的籮筐中。
一個看似簡簡單單的編筐,真正編織起來卻不容易。從選材,到編織,再到鎖邊成型,父親要花費不少的力氣,根據(jù)大小的不同,編織技法的不同,快則五六天,慢則十來天。等選好了材,背回了家,父親首先用烘烤的方法將粗細均勻的紅柳或者是榕樹枝變成他想要的弧形,然后用繩子拴住,壓在場里的老碌碡下面以防變形。下來就是給檸條去刺,去刺看似簡單,實則不然。父親順著檸條用手一遍又一遍的捋,使其軟化,編織的時候不至于扎手,但是在這期間,無論父親的手多么的粗糙,都被扎的流血。坐在一旁的我,不知道心疼父親,還反問疼不疼,父親笑笑對我說,他的這是鐵手,不會疼的。那時幼稚的可笑,父親那樣說,我卻信以為真,現(xiàn)在想來,既然是鐵手,怎么會流血了!
編織始于打底。打底是編制中最關鍵的一步,底打得好了,才能編制出既好看又耐用的物件。父親經常也拿這教導我,教我做人的道理。他不會用多么華麗的修辭,只是土里土氣的說,做人就要像這編織,首先要打好底,要穩(wěn)重,這樣才能在人群中站住腳。通常情況下父親都會選擇“米”字樁,然后再一圈一圈,交替編織,等底好了,父親便會拿回老碌碡下的弧形骨架,將其固定在底盤,接下來就是順著這些骨架向上編,最后就是鎖邊成型。父親會根據(jù)器物的用途,配以不同的編法,編法不同,紋理也就不同,牢固性也隨之不同。編織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有時候為了趕時間,父親在昏黃的燈光下要編到半夜,我一覺醒來還能聽到父親編織的聲音。編織也是最傷手的過程,一個框下來,父親的手上幾乎全是水泡,有的已經被磨破,流著血水,不忍直視。
這是黃土地人的秉性,這是黃土地人的精神。不是父親不知道疼,不是父親堅強,只是一家的柴米油鹽,大大小小的花銷都要靠他一個人,生活的苦樂只有他自己知道,說于誰人聽了?他只能這樣默默的,把生活的瑣碎編進這些羅羅框框中,再由母親挑到田間地頭,消逝在漫漫光陰里。
四
村莊的冬天是冷寂的,日常最熱鬧的麻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三叔家的黑貝也沒有往日的機靈,蜷縮在窩里,把嘴巴深深地埋在腿間,鄉(xiāng)間小道上半天看見一個人,也是把頭深深地埋在衣領里,根本認不出是誰。但是父親依舊沒有停下他的雙手。外面雪下的正大,屋內爐火燒得正旺,母親坐在靠窗的火炕上,納著她的鞋底,父親坐在爐火旁,有時嘴里叼著一支旱煙,有時嘴里咬著麥稈,檸條枝,雙手不停的穿梭著。那時的日子苦了點,但是我喜歡那個畫面,那是農村生活最真實的一個縮影,也是最真實的一個寫照。
我問過父親,他的這門手藝師從何門,父親笑笑答道,鄉(xiāng)下人的這那能叫手藝,就是瞎編亂造,更別談什么師出何門了。黃土地人就是這么簡單,這么坦誠。他們少有文化,不懂得什么叫做手藝,更別談什么是藝術。在那個掰著手指頭過日子的年月,他們只知道這樣做能夠養(yǎng)家糊口,能夠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別無他求。
光陰在指尖流過,哦,父親已經走得很遠很遠?;厥滋?,父親編織的不僅僅是大大小小的籮筐,是歲月,是生活,是一家人的幸福,同樣也是做人的道理。做人,就要像編織,實實在在,一絲一毫都不能小覷,正所謂,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生活需要編織,在這夏日的午后,我把父親編織的那段舊時光翻出來,經過晾曬后,我想會更加的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