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中畢業(yè)后，我回到村里務農(nóng)。
　　 農(nóng)村勞動最辛苦，而“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期間的勞動更辛苦。勞動強度讓人難以承受。年輕人變著法子想爬岀壟溝，脫掉“農(nóng)皮”。
　　 我小學讀書的時候，母親在星期天經(jīng)常帶我下地勞動。剛參加勞動，我人小力單，勞動活兒主要是春天打土坷垃，夏天間苗薅田，秋天跟著拉莊稼的馬車拾谷黍穗或跟在牛犋后面拾山藥蛋。
　　 一次我跟著母親薅谷苗。生產(chǎn)隊安排薅田的都是婦女、小孩。成年婦女每人薅三壟，我最初只能薅一壟。薅田不能站又不能坐，只能蹲著還要挪步。薅的時間長了，彎曲的腿又酸困又麻木，手腕、胳膊、頸錐和腰錐疼痛、僵硬、乏力。
　　 母親看見我和她們拉下了距離就幫著薅上一段，甩在后面的我又趕上，過一陣又被甩在后邊。時近中午，頭頂著烈日，臉部、胳膊和臂膀被曬得像針扎一樣。等到中午收工時，我的整個身體像散了架，走起路來身不由己。我那時就想，長時間干下去誰能受得了？著實嘗到務農(nóng)的艱辛。
　　 高中畢業(yè)回村開始當正式農(nóng)民。我對各種農(nóng)活大多親身經(jīng)歷過，春天平田整塄、開渠澆地、掏廁漚肥、抓糞施肥、點瓜種豆，夏天鋤田培土、防洪打壩、放羊喂牛，秋天割田、捆莊稼、掰玉米棒、打場揚田、深翻地，冬天推石頭、把鋼釬、掄大錘，一年四季的農(nóng)活沒完沒了，又特別艱苦。
　　 種地講究節(jié)令，不違農(nóng)時。春耕播種時，我隨著社員們大清早就得出地，吃早飯不回家，有專人沿家取飯送飯，在地頭吃完飯接著干。秋收生怕連陰雨，人們把搶時間收割叫“龍口奪食”。剛過五更，生產(chǎn)隊長就站在房頂上吆喝人們出地，有時晚上十來點才收工，中午沒有休息的時間。那種緊張而艱辛的勞動，讓剛從學校畢業(yè)回村務農(nóng)的我很難適應和承受，身體根本吃不消，但我一直在堅持。
　　 到了夏天，我參加的勞動以鋤田為主。鋤谷黍田只是腰酸腿困，而鋤半人高的玉米時，穿著長衣熱得受不了，穿著背心短褲鋤起來，用不了多長時間，我的胳膊和腿被玉米葉割得道道血痕。
　　 秋天是收割的季節(jié)，使用的農(nóng)具主要是鐮刀。人們割完黍子割谷子，割完谷子割黑豆。割谷子講究捉谷脖子，而谷葉像鋸齒、又像銼刀。我割了幾天，捉谷子的手磨得已看不見手紋，手心變成了粉紅色，手指滲出了血跡，手指甲都磨得很薄很禿。接著割黑豆，成熟的豆角尖像一個個針尖兒，每割一把，豆角尖扎得手鉆心得疼。沒用多長時間，我的手心扎出很多小黑洞。
　　 寒冬臘月，不是挖漚肥坑砌石頭，就是炸土丘造地。不管是掄錘把鋼釬，還是背石頭推土，我都按時出工。盡管戴著棉手套，穿著棉鞋，手指和腳后跟還是凍出了很多裂子。晚上回到家里，我找出專門存放為烤裂子用的豬或羊的腿骨，用斧子砍開，把里面的脊髓挖出來抹在裂子上再在煤油燈頭烤上一陣。要是裂子又深又長，就讓母親用針線一針一針地縫裂子，不然越裂越長，越裂越深，有的裂子里面還帶著血。這就是當時防治裂子的辦法。后來有了膠布，就把烤熱的膠布沾在裂子上就可以了。
　　 那時農(nóng)民的辛苦，只有親身體驗才能真正感受得到。通過艱苦的農(nóng)村勞動，增強了體力，礪練了意志，也激勵我堅持不懈地學習著、夢想著、奮斗著……
　　
　　 二
　　 村里除冬季農(nóng)閑時村團支部、民兵營和婦聯(lián)組織青年們?nèi)フ我剐；顒油?，年輕人的文化娛樂生活十分單調(diào)，看電影成為年輕人的主要娛樂生活。
　　 我們正年輕，說到看電影就來了興趣。本村放映必看，三鄉(xiāng)五里的鄰村放映必看，有時十多里以外的村放映也要看；演《紅燈記》之類的革命樣板戲要看，演《英雄兒女》要看，像《地道戰(zhàn)》三番五次地演還是照看不誤。我看電影圖個消遣，也有的年輕人看電影為浪漫，還有的年輕人看電影為尋求刺激，和我在一個生產(chǎn)隊勞動的“老三”便是其中一員。
　　 一次在西坊城村看電影，因為當時在農(nóng)村都是露天電影院，就是在大街兩邊有電竿處掛上幕布和喇叭就能放映，幕布前后都能看。我們幾個小年輕兒到了露天電影院，就找一個地形高處從電影幕布后面坐著看電影。雖然字是反的，但看得清，沒人擠，不在乎字不字的。因為大部分的電影都看過三、五遍了，對其中內(nèi)容了如指掌。但這次老三一反常態(tài)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硬是引著我們給人群里鉆。
　　 放映機前面都是本村上了歲數(shù)的人或抱著孩子的婦女拿著板凳坐著看電影，放映機后面根據(jù)看電影人數(shù)的多少和場地的大小決定站著和坐著看電影人數(shù)的比例，一般以放映機為頂點到銀幕呈扇形，其間坐著觀眾。這樣演出時不會在幕布上出現(xiàn)人頭晃動的影子。
　　 我發(fā)現(xiàn)，站著擠在一起看電影的往往是年輕男女。跟著老三擠在人群站著看電影，頭揚的要高，脖子伸的要長，夏天人多擠得全身是汗，總覺得不如在電影幕布后席地而坐看得舒服。
　　 我站在老三背后。在他的前面，有一對青年男女并肩站著，與在后面的老三成倒著的“品”字形。電影放了好長時間，老三的眼睛一會兒盯著幕布，一會兒斜視著這一男一女，表現(xiàn)出心不在焉的樣子，不時地拿起左手抓抓頭，或是拿出右手撓撓腮，直到電影開了一大陣子才總算安靜下來。
　　 在回家的路上，老三洋洋得意，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給我講述著看電影的奇遇。講的時候，我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足以推斷出老三還沉浸在無比的興奮之中。
　　 原來，老三年齡已二十出頭，男女之事比一塊兒的小伙伴們懂得早。在看電影時，他從觀眾側(cè)面看見有一對青年男女在暗送秋波，便引著我們站到了這對戀人的身后。
　　 放映時，老三用左手碰碰那個男青年的手，發(fā)現(xiàn)男青年愛意綿綿地斜視一眼那位姑娘。他又用右手碰碰那位姑娘的手，看見姑娘含情脈脈地斜視一眼那位男青年。不一會兒，那位男青年把老三的手當作那位姑娘的手握在一起，同時姑娘把老三的手當作那位小伙子的手握在一起。
　　 老三站在后面一動不動，電影放的是什么他一概不知，全身像觸電一樣，直到幕布出現(xiàn)一個“完”字才醒過神來，不情愿地松開了姑娘的手。
　　 還有一次在本村看電影，開始老三和我在一起，不知什么時候就不見了。等到電影快演完時，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我身旁?；丶視r，我問他當中哪里去了，開始他只是笑不愿意回答，后來我問他是不是又發(fā)現(xiàn)目標搞惡作劇，他又得意忘形地向我“坦白”著……
　　 平時，老三晚上不愛早睡，不是跑到新婚窗下聽房，就是跑到光棍房閑聊，當他得知村里有一個男人和一個有夫之婦偷情的消息后，便借助看電影加以證實。
　　 他鎖定目標后，一邊看電影，一邊注視著這對男女的舉動。換片時，他看見兩個人一前一后向村東走去，老三顧不上《紅燈記》中李玉和如何“赴宴斗鳩山”，趕快跟隨其后。當追到村外高灌站時，看見這對男女已不約而同地鉆進了玉米地里再不見蹤影，他只好返回電影院。
　　 “是不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人家好不好和你有啥相干，是不是吃飽撐的？”我問道。
　　 “看活電影更有意思。”老三說，“你還小不開竅。上次我們黑夜聽房，小倆口睡覺不關燈，我用手指抿點唾沫把窗紙弄開個孔兒朝里瞅，那個親熱勁讓人見了真心動眼饞?！?br />　　 我說：“有那個意思，趕快找上一個媳婦不就得了，省著一天看別人的活電影，這樣做不覺得有點下流？”
　　 老三似乎有點生氣地說：“找媳婦你以為就那么容易？彩禮從哪里借，手表、縫紉機、自行車三大件從哪里買，三間房從哪里找？”老三的一席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是的，農(nóng)民也有追求，窮人也要浪漫。無傷大雅的自我安慰，望梅止渴式的內(nèi)心歡愉，成為農(nóng)村青年們在貧困中空虛心靈的填充劑。但這樣貧困下去，誰會有生活出路呢？我開始琢磨著……
　　
　　 三
　　 我當上教師了，激動的心情難以抑制。盡管是掙著大隊工分、國家每月支付十一元補貼的民辦教師，但脫離了艱苦的農(nóng)村勞動，真是鍋臺上的小米——總算熬了出來。
　　 村里的人們在羨慕，在贊許，也有人在嫉妒。
　　 十幾年了，除我們念高中通過考試錄取，之前之后念高中乃至上大學，都是村里推薦。推薦時不考慮學歷，講究的是家庭歷史是否清白。即使歷史清白，能推薦上的大都在大隊或公社里有一定的關系。我在村里是小戶人家，叔叔又當過應縣的“喬軍”，不要說推薦大學，哪怕當一名民辦教師也做夢都不敢想。至于有才沒才、有德沒德，都沒人在乎，沒人過問。
　　 在村里的大街上貼出了招考民辦教師的通知，該不該報名參加考試，我很懷疑也很猶豫。過去凡是在村里當民辦教師的，哪一個不是憑關系？而我是當院立搟面杖——四面無靠。報名不是擺個樣子，就是考試走個過場，結(jié)果還不是誰有關系誰當嗎？全村人都當上也輪不上我，與其作陪還不如干脆不報。
　　 我是在家里人的再三鼓動、催促和逼迫下報名參加考試的，是應付、交差而已。沒想到考試的第二天就接到口頭通知，讓我去學校上班。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村里有的人也在議論，瞎貓咋就碰到了死耗子呢？
　　 第一天到學校報到，校長安排我任初中畢業(yè)班語文教師兼班主任。自己沒有從事過教學工作，第一次登講臺就代畢業(yè)班，這不是趕著鴨子上架、拿著將要參加高中升學考試的學生們開玩笑？但作為一名新教師不能挑三揀四，更不能討價還價，只能服從命令聽指揮，硬著頭皮接受任務。
　　 原來，升入畢業(yè)班的有四十多名學生，學校實行優(yōu)差生分班施教，二十五名差生中考無望，學校也不指這些“谷子”碾米，讓我負責他們的語文教學和班級管理工作。優(yōu)差分班教學，主要為確保優(yōu)生的教學成績。我只能無條件服從安排。
　　 按照教材內(nèi)容，我先出了幾個題進行摸底考試。大部分是課本的原題，都是他們已經(jīng)學過的，但不少同學不及格。我犯了愁，教這樣的學生，不要說我剛從教，就是有教學經(jīng)驗的教師也無能為力，況且教材中語法、詞性和過去所學有變化，我有的都吃不準又怎能教學生呢？
　　 理發(fā)店學藝——從頭來。我在講課之前，先把本節(jié)的內(nèi)容熟練地掌握，再翻閱教學參考書尋找淺顯易懂的相關內(nèi)容。不懂的地方向老教師請教，不會講就經(jīng)常聽有經(jīng)驗教師的授課。
　　 講課時從學生實際出發(fā)，由淺入深。因為學生基礎差不多，作文的思維和語言的表達互相能夠接受，所以作文課輔導盡量從本班寫作較好的學生作文中選擇范文分析，同學們不覺得深奧。同時選出一些常用的詞語、好的語句和短文讓同學多背多記。日積月累，學生用詞的準確性和語言表達能力日漸提高，寫作興趣得到激發(fā)，習作整體水平上了一個臺階。
　　 星期天，其他班的學生和學科老師放假休息，我一直堅持無償補課，把同學們以前學完而沒學會并與以后所學相聯(lián)系的知識補起來。有些知識我也是第一次接觸，沒學過就和學生們一起研究，做到教學相長。
　　 剛當民辦教師，又在本村任教，和同學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沒有師道尊嚴之說。不少學生自由習慣成了自然，有些學生個子比我還高，學習紀律特別差勁。好言相勸當耳旁風，說的不入耳故意取笑，善意批評當面頂撞，甚至故意對著干，我做起班級管理相當困難。面對這種現(xiàn)狀，我曾多次家訪，征得家長的配合，共同做學生的教育管理工作。
　　 學習基礎差的學生往往自暴自棄，我絞盡腦汁變著法子去發(fā)現(xiàn)他們的長處，引導、激發(fā)和培養(yǎng)他們的學習興趣。學習有進步的，就表揚鼓勵；愛好表現(xiàn)自己的，就讓其拿上教室門的鑰匙以示看重；熱愛勞動的，就選其當勞動委員；有組織能力的，就委以重任負責全班的紀律。時間長了，同學們的對立情緒逐漸減少，學習有所進步。在各位科任教師的共同努力下，班里各項工作慢慢入軌。全班同學參加中考，雖然沒有考入縣重點高中的，但是考上普通高中的就有八名同學。后來才知道，學校初中師資短缺，校長是根據(jù)我的考民辦教師成績讓代畢業(yè)班的，想培養(yǎng)成一名初中合格教師。
　　 年初學校在教師會上宣布，考入縣重點高中、普通高中分檔次按數(shù)量分別獎勵科任教師和班主任。中考成績揭曉后，學校測算獎金，我這個教師隊伍中的新兵要比老資格的教師得到的獎金多。學校怕影響老教師的情緒，獎金沒有兌現(xiàn)，獎勵自然取消，我也沒有怨言。
　　 當上民辦教師，告別了農(nóng)村繁重的體力勞動；登上三尺講臺，為我實現(xiàn)人生價值邁出了堅實而可喜的第一步；走上教學崗位，我與教育工作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四
　　 人在一生中各有自己的愛好，而我的愛好是寫作。學校讀書時，我的作文曾經(jīng)常被老師當作范文。高中畢業(yè)后，我回村勞動，因愛好寫作和編寫村里的黑板報掙了大隊二年的工分補貼。本村學校任教中，我成為縣人民廣播站的一名業(yè)余通訊員。
　　 在生產(chǎn)隊勞動時，大隊民兵營、團支部和婦聯(lián)利用農(nóng)閑早晨，經(jīng)常組織青年民兵訓練，冬天的晚上創(chuàng)辦政治夜校，我和其他青年一樣堅持參加，有動筆的任務就交給了我。尤其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和毛澤東主席逝世，為防止階級敵人的搗亂和破壞，我們基干民兵經(jīng)常持槍在夜間巡邏、值勤，只要有空閑時間就練習寫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