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蕩漾(小說)
一
空調呼呼地吐著白氣,剃著鳳梨頭的男人蹲在墻角,惡狠狠地用眼睛在我身上來回剮著,好像他的目光是兩把殺豬刀,可以削下幾塊肉來。
我的眼睛很疼,眼皮沉重,腫了,眉骨裂了一道口子,血凝固在那里。西裝的一只袖子被撕扯下半截,露出白色的襯衫,不過也不白了,沾上了灰,跟死魚肚子一個色。
“說吧,怎么回事?”年輕的警察用筆敲了敲桌子,語氣平和,眼神犀利。
“他耍流氓?!蔽椅嬷涯[得張不開的嘴。
鳳梨頭一聽,撥腿就沖過來,我本能地縮起身子,警察一腳把他踹翻,“還真反了,治不了你了!再動一個試試!”說著又做了一個抬腳的假動作。
我捂著痛嘴“嘿嘿”地笑了兩聲。
警察轉頭用筆指著我,“笑什么?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地鐵上的人都反映是你先動的手。”
坐在一旁的中年警察向年輕警察扔來一只煙,年輕警察接住,兩人拿著煙,齊齊地向鳳梨頭和我“?!绷艘谎?,走出房間,隔著門旁的玻璃窗可以看見他們點了火。
“嘿!哥們!”鳳梨頭朝我小聲招呼。
“滾一邊去!”
“這就沒意思了吧!你先打我的?!?br />
我用背對著鳳梨頭,想安靜一會??照{吐出的冷氣吹在身上跟過電似,加劇了身體的痛楚,酸痛、脹痛、刺痛、灼痛,一波一波地在我的小身板上來回倒騰,眼淚在眼框里直打轉。我一點、一點地回想之前的事,像是在倒放影像,我自問,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二
傍晚,我獨自在小飯館吃飯,喝了兩瓶啤酒,并沒有超過平時的量,可腦袋有點懵懵的。我看了看手機,沒有來電,也沒有短信,其實已看了無數(shù)回,差不多是過幾分鐘就看一眼,像得了強迫癥。
下午,街上的人明顯多了,尤其是女性,三五成群,嘰嘰喳喳,一派花團錦簇,甚是養(yǎng)眼,從其間走過,聞著女人們特有的脂粉香,一種久違的歡愉蕩漾在心頭。
今天是“三八婦女節(jié)”,不過,現(xiàn)在都叫“女王節(jié)”“女神節(jié)”了。起初,我還有點不習慣,封建社會早沒了,怎么又來了個女王?盡管在某個遙遠又不算很遠的國家,依舊坐著這樣的一個女人,但對我來說既陌生也不相干。下午,女同事們放假,單位里是我們清一色的男同胞。其實,如果沒有必做的工作,我們也可以找個借口請上半天假,回去陪老婆或女友。我就謊稱要去醫(yī)院開藥,請假開溜了。我先去了老婆的單位,人沒見著,同事說她在開會,讓我等等。我干坐了近兩個小時,收到老婆的一條短信,讓我先回去,說會要開到很晚。
三
“想清楚了?說吧!”年輕警察又坐了回來。
我的思緒停在那,腦子里的影像像卡帶似的,停滯了。
鳳梨頭還是蹲在地上,他舉起手,“警官,我可以先說嗎?”
“沒問你呢?”
“我才是受害人?!?br />
他見我不開口,便轉向鳳梨頭,“說!”
鳳梨頭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我跟我潘西(方言,泛指漂亮女生,這里指女友。)坐地鐵,坐得好好的,他就突然沖過來打我,我是正當防衛(wèi)?!?br />
“你意思他有神經病了哦?”
“我看差不多?!?br />
“我看你才有毛病呢!什么你潘西,人家女的表示根本不認識你?!?br />
“怎么不認識,她一直跟我笑呢?!?br />
“笑?笑你個頭!你老實講,跟那女的究竟認不認識,有沒有摸人家?”
“我哪有摸!一個女的有什么好摸的?老子又不是沒摸過女人。”鳳梨頭說話越來越沒底氣。
“你給我想好了再說!蹲好了!蹲下去,別撅著屁股,老實點。”他朝鳳梨頭呵斥著。
鳳梨頭將正欲直起的身子縮了回去,又往后退了兩步,再次蹲進墻角。
年輕警察又轉向我,“別以為你現(xiàn)在一身傷就是無辜的,你是打不過他,說,你為什么先動手?!?br />
我愣在那里,張不開嘴,口里像含了沙子,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能讓我喝點水嗎?”
他頓了兩秒,“等著。”起身走了出去。
我繼續(xù)在腦子里回放著記憶的影像,影像有點亂,來回穿插。
四
清早,我推開窗,眺望江面,三月的風,冷而不冽,帶著幾分青草香。江水清凌凌的,陽光灑下,像游來了一大群金魚。
老婆已出門上班,沒有吃早飯,我每天都為她準備,可她經常顧不上吃。她在銀行工作,是個風風火火的女人,并且總是很忙,即便下班回家,手機也響個不停。我有時想跟她說幾句話,聊聊天什么的,愣是沒機會,開始心里有點不舒服,后來慢慢習慣也就無所謂了。她打她的電話,我在一旁干聽著,現(xiàn)在一聽她打電話,我就犯困,像催眠似的,而且還睡得非常的香甜。
收拾好家里的一切,我走路去文化館上班,館里的辦公條件很好,我獨享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我喜歡整潔,討厭亂雜無序,因此每一件東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倘若誰動了一下,我會立馬糾正過來。這個性格使我在工作上很少出差錯,年年評先進都沒少過我。不過昨天,公告欄里公示的今年先進工作者名單里卻沒有我??吹綍r,我的腦子倏地短路了幾秒,好在很快過去了。
我的人緣不好也不壞,主要是我從不評頭論足,對誰都是一副笑臉,都鞠三分躬,始終讓一團溫吞吞的氣息包裹著自己,如三月正午的太陽,酥酥的,暖暖的。很遺憾的是,我這個與萬物無害的優(yōu)質人類,竟然沒有得到所有人的喜歡,人們對我的評價好壞參半。我明白“人無完人”,只能欣然接受,對于自己,我還是有著深刻而清醒的認識的,故而對那些不喜歡我的人,我采取的態(tài)度是更加的友好,更加的溫和。
可是今天,我太反常了。
我試圖將思緒捋成一根完整的線,但線頭太多,我有點納悶,今天沒做什么事,算是很輕閑的一天,可是現(xiàn)在,零碎且雜亂無章的畫面堵在那,令我頭痛。我懷疑腦子是不是被鳳梨頭打壞了,于是想拎出被打時的畫面,細細回放,可卻怎么也找不著,它像掉進了記憶的深海。我在深海里吃力地游著,推開一張張無關的畫面,突然,一個性感的鏡頭緩慢地被海水推到了眼前。
一條牛仔褲,淺藍色,緊緊地裹在腿上,勒出清晰的線條,臀部圓潤、飽滿,像超大個的大蜜桃,隔著布也能感到它的彈性和厚實。地鐵上,人們或上或下,小心且有序地移動,不時有肢體從大蜜桃邊上擦過。我?guī)状螌⒁暰€從大蜜桃上移開,但又很快地移了回去,我發(fā)現(xiàn)許多人跟我一樣,至于看者的心情和觀感就很難一言蔽之了。好在大多數(shù)人與大蜜桃保持著恰當?shù)木嚯x,其實單純從觀賞的舒適度來說,“距離產生美”這句話一點也不假,遠遠地看著,大蜜桃確實充滿了美的誘惑。
市中心那站涌進來很多乘客,大蜜桃立刻被各種奇形怪狀的體形圍了起來,我只能從縫隙中繼續(xù)著“藝術美”的欣賞,雖然有點費勁,但視角還算完整。
我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片水域,不清澈,有點黃。我掉水里了?一驚,本能地將頭抬高,是年輕警察的臉,貼得很近,臉上有青春痘,紅腫著,快破了。
五
“喝水吧!”他說。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面前有一杯水,水杯很大,不銹鋼的,叫大茶缸比較合適。
“沒紙杯了,茶杯我洗過了,將就用吧?!?br />
我點點頭,端起茶杯,杯子裝滿水有點重,于是雙手都捧了上去,喝了一口,是白開水,還能聞到殘留的茶葉味。
他看著我喝水,好像怕我做什么小動作似的,一直盯著。我覺得好笑,不至于這么緊張吧!我又不會服毒什么的。喝了兩口,嘗到了血腥味,應該是嘴里也破了,想到血也跟著被喝了下去,心里一陣惡心,放下了茶杯。
警察明顯有點不耐煩了,但態(tài)度還算好,“快說吧!”
“一個女的站在那,他過去摸人家的屁股,我就上前阻止,結果就打起來?!蔽移届o地說。
“嗯,然后呢?”
“就是打起來了?!?br />
“你的傷好像比較重?!本煺f著又看了一眼鳳梨頭,“他卻一點傷都沒有。”
“我是個文明人,不喜歡打架?!蔽亿s緊給自己貼上標簽。
警察記下了一些什么,又說:“你是怎么上去阻止的?”
“我就是過去讓他把手拿開。”
“你是用嘴巴說,讓他把手拿開?”
我將眼睛往上看,做出回想的樣子。
“他什么都沒說,就是發(fā)神經似的突然沖過來打我?!兵P梨頭嚷起來。
“是不是這樣?”警察問我。
我沒回答,用手捂著頭,表示不舒服。
警察輕聲嘆氣,說:“那通知你的家屬吧,先去檢查一下,好不好?”
“不用,不用?!蔽疫B忙擺手,“休息一下就好?!?br />
警察把手中的筆往桌子一丟,后背靠上了椅子,表情有點無奈。
鳳梨頭在一邊繼續(xù)小聲嘟囔。
六
大蜜桃重新跳進我的思緒,一股淡淡的水果香飄來,那是老婆抹的香水味。現(xiàn)在的女人很奇怪,喜歡的香味也變了,有一次老婆噴了海洋味的香水,害得我整天都有暈船的感覺。
我望著大蜜桃,想象著捏在手里的感覺,多肉,多汁……
一只大肥手,除拇指外,其他四根手指全戴著戒指,黃金大方戒,明晃晃的,擋在大蜜桃和我的視線之間,像一副精美的藝術品突然被蓋上了一個爪印。我在心里用抹布擦著那個爪印,沒擦掉,爪印反而來回移動起來,在大蜜桃表面摸來摸去。我仿佛聽到老婆輕輕的喘息聲,水果味的香水開始有了汗味。我火冒三丈,心血直沖腦門……
又卡住了,想不起來,我是怎么到他們身邊的?我說話了嗎?動手了嗎?畫面直接跳到我被鳳梨頭爆打的那段,他戴的大戒指在我臉上不知敲出了多少個圖章。
我反擊了?還只是在掙扎?還是斷片,大腦好像主動做了篩選,這讓我很為難,弄得像故意隱瞞似的。
眼前出現(xiàn)了警察猜疑的目光,我脹腫的臉顯得更加猥瑣了。
中年警察接了一個電話,用眼神示意年輕警察一起出去,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對鳳梨頭說:“你真認識那個女人的?”
“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多吃屁?!彼麗汉莺莸亓R我。
我不再說話,跟這種流氓無賴本就無話可說,可現(xiàn)在卻一起接受盤問,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掉進泥潭,弄臟了自己。
我繼續(xù)整理記憶的碎片,突然間,很享受這種感覺。
七
昨晚,老婆側身靠在床頭打電話,我先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那里已不再緊致,長出許多肉,肥嘟嘟的。于是將手移到她的臀部,臀部還不錯,光滑有彈性。我向她靠過去,聞到了香水味,還是果香味的,太甜、齁人的甜,有點沖鼻子。我顧不了這么多,剛準備快樂一下,老婆推開了我,跑進了衛(wèi)生間,關上了門。我立馬光腳下床跟過去,貼在門上偷聽,她在里面抱著手機有說有笑,言語曖昧,笑聲輕浮。
我越聽越惱火,氣得嗓子冒煙,跑進廚房喝水,看見有一盤切成片的黃瓜就吃了。
結果老婆發(fā)現(xiàn)就跟我大吵,說我吃了她的面膜,而且是非常兇地跟我又叫又喊。
不就是一盤黃瓜嘛,至于這樣?我心想,一定是存心在找茬,剛才還在電話里跟什么人甜言蜜語,一副溫柔可人的模樣,一轉臉,對我就這個態(tài)度?
我剛想回擊,手機又響了,她立馬接起,語氣一百八十度的逆轉,聲音甜得像個小姑娘,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聽不出來這聲音是誰。
她一接電話就沒完沒了,我在一邊等著,等著繼續(xù)打“黃瓜”官司,一鳴心中的怨氣。結果,我竟然等睡著了。
一覺天亮,昨晚好似根本不曾存在,兩人又恢復如常。我照舊準備早飯,心里籌備著下午的二人世界。
“喂,喂……”
八
我剛想出點頭緒,鳳梨頭就來叫我,想著他剛才罵我來著,于是假裝沒聽見。
“我真的認識那個大屁股,等警察找到她,你小子就倒霉了。”他自顧自地說著,并幸災樂禍般地發(fā)出奸笑。
我心頭一緊,一身冷汗,更不敢看他,心情灰暗之極,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笑個沒完,像是在故意刺激我。
他說:“你這種人,我見多了,就是欠揍,也不瞧瞧自己的小身板,打我?這不是找死嗎?充什么英雄好漢!”
我無言以對,當時究竟怎么想的?真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他嘲笑起我的小身材,這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九
這個人算是我的舊情敵,已有好幾年沒見,今天下午竟然在銀行門口碰見了。他還是那么高大威猛、儀表堂堂,最讓我生氣的是他那依舊濃密的頭發(fā)。
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像關系很好的老朋友似的。他向下俯視我,誰讓我比他矮呢,估計他已看到我開始謝頂了。他說,有空我們一起吃頓飯。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笑笑,做出急急忙忙有事要辦的樣子,其實我屁事沒有。他心領神會地讓道,又跟我握手再見,再三說一定要找機會聚聚。我含含糊糊地點了幾下頭,將手從他用力握著的手掌中抽了出來,匆忙離開。
我走出銀行時回望了一眼,他上了二樓辦公區(qū),顯然不是來辦個人業(yè)務的,我立馬轉身回去,跟著也上了二樓,剛站在二樓的道口,就看見他在跟我老婆說話。我故作鎮(zhèn)定,向他們走去。老婆看見我立即迎了過來,將我與他拉開一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