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那株桃樹(散文)
三月,江南的桃樹枝,又開花啦!那漫山遍野的桃花,紫紅紫紅的,猶如倩女的裙擺,阿娜多姿,搖曳在風中,清香裊裊。微微一張嘴,郁香饒舌,飄進心里,也飄進我的童年。
換桃啦,換桃啦!又大又圓的桃,一斤小麥換一斤半桃,快來換呀,還剩最后半籮筐了??!
一聽這吆喝聲,不用猜我就知道,準是那鄰村的陶叔,挑著一擔大籮筐的桃,在逐個院落逐個院落地吆喝著叫賣。尤其是他家的百花桃(又叫八月桃),在臨近幾個村,那是家喻戶曉的事。不管個頭大小與否,里外一體通紅,輕輕咬一口,桃汁溢滿嘴,甜到心底,那真叫一個爽。
每每聽到這誘惑的吆喝聲,好似有千百條毛毛蟲在我心里沾添著,渾身癢酥酥的,催扭著我趴在門邊,猶如一只饞嘴貓,吧唧吧唧著小嘴,眼巴巴地張望著外面的動靜。
挑著大籮筐桃的陶叔,好像后腦勺長了眼睛似的,他放下?lián)?,給人家換完桃,便從籮筐里拿出一些不大不小的桃來,徑直向我走過來,并將一桃在他衣服上擦了又擦,遞過來叫我吃,說嘗嘗他家的桃如何??粗矍凹t透底的桃,我的小臉蛋刷的一下變得比桃還紅,羞澀地轉(zhuǎn)過臉去,下意識地伸出小手,努力地將桃給推了回去。
我知道,這桃是他真心要給我吃的,沒一丁點投機的嫌疑,但母親時常告誡我,任何時候都不能隨便吃拿人家的東西。因為,人家的東西,那是人家付出過辛勞才獲得的,即使人家自愿給,也要拿出相應的等價之物去交換才行。
此時的我,能拿什么去交換呢,小麥?顯然不行。由于我家地處矮山丘陵地帶,土地相當?shù)呢汃ぃ镄列量嗫喾N一季小麥下來,還不夠用作全家人的口糧吃,哪還有什么結余的換作它用。更何況,爹娘又不在家,豈能私自拿一家人的口糧來換桃吃!我擼擼嘴,一邊盡力地壓制著喉嚨管里噴涌的酸水,一邊直搖頭向屋里龜縮。
正在屋里做作業(yè)的哥,見此情況,忙放下手中的作業(yè),端出一大碗小麥欲遞給陶叔,用此來交換他手中的桃。不管哥怎么說,陶叔就是不肯收下那碗小麥,他說一看我們兄弟倆的相貌,就知道是讀書的好苗苗,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給山里人增光添彩;更重要的是,他還說什么,雖然他在其它方面幫不上什么忙,但家里有幾顆桃樹,送點桃犒勞一下我們兄弟倆還是可以的。
陶叔的一片赤誠之心,真令人無法拒絕。到底該怎么辦呢?急得我抓耳饒腮,也想不出一個拒絕的理由來。只見哥靈機一動,說陶叔,您的深情厚誼我們就收下了,但這小麥并不是用來交換您家桃的,而是付給您一份傳授技術的酬勞。因為您給桃,只能保我們一時有桃吃,并不能保我們一世都有桃吃,所以,我期望您給我們的是,桃變成桃樹的技術,而不是單純的桃。這樣一來,我們年年都可吃到自家的桃了。哥再一次把那碗小麥推過去,說陶叔,您能幫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嗎?
陶叔一怔,隨后就哈哈大笑起來,噙滿淚花連聲說,行行行,當然能行,我一定幫你實現(xiàn)這個美好的愿望。他一說完,仍有些難為情地收下了那碗小麥。
啥,桃能變成桃樹?一旁傻愣的我,心里突然一驚,差點把陶叔遞過來的桃給打翻掉地,兩眼直勾勾地望著他。
行,當然能行!陶叔點點頭,語氣十分肯定地說,桃不僅能變成桃樹,而且桃樹還能結出好吃的桃來。他一說完,便扭轉(zhuǎn)過身去,與哥拉呱著有關桃樹的嫁接技術來。
只見陶叔彎腰蹲地,口若懸河,兩只手還不停地比劃著;而哥則是俯身傾耳,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稱是;唯有我,杵呆在一旁,即使拉長脖子,豎著耳朵,聆聽了老半天,什么也沒聽明白。
嘰里呱啦,嘰里呱啦!他們倆拉呱了好一陣兒之后,陶叔又選了幾個漂亮的桃遞給哥,才戴上草帽,躬身挑起大籮筐擔子,一顫一顫地離開。哥雙手捧著桃,送他走出屋檐之外,才扭頭踱步回來,瞥了我一眼,進屋放下桃,啥也不說,又坐回板凳上,低頭繼續(xù)做著作業(yè)。
我知道哥那一瞥眼,在某種意義上是說,你就等著瞧吧,看爹娘回來怎么收拾你!我耷拉著頭,偌大的眼珠,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杵愣了一會兒,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湊近哥的跟前,惺惺作態(tài)地詢問他,你真的學會了那技術?
嗯!從理論上講,應該可以。哥仍然低著頭,稍稍停頓了一下手中的筆,只是淡淡地一說完,他又自顧自地寫著作業(yè)。
你真的能行?我一把抓住哥那靈動的筆,歪著腦袋,疑惑地望著他說,桃變成桃樹,桃樹再結出好吃的桃來?
桃變成桃樹,其實很簡單。只要把桃肉吃了,剩下的桃核埋在土壤里,經(jīng)過一定時間的孕育,它自己就會長出桃樹來了。哥頓了頓,若有所思地說,不過嘛,要想桃樹結出好吃的桃來,還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哦,那我們就先辦容易的事。我一溜煙就拿回兩個桃來,戳到哥的跟前,興奮地說,咱倆一人一個,吃完桃肉,把桃核埋在地里,先把桃樹給種出來再說。
我一說完,不管哥吃不吃,自個拿起陶叔擦過的桃,張開兩顆老虎牙,咔擦一聲剛劈下去,桃還叼著嘴里,就聽見爹回來的聲響。我慌忙取下桃,擱在哥的作業(yè)旁,一溜煙就竄到門后躲起來。猶如一只犯錯的小花貓,雙手捂住臉,屏住呼吸不敢喘粗氣,透過手指縫偷瞄著哥,看他如何交待桃的事。
只見爹一進屋,哥就抬頭擱筆,便昂首挺胸對爹說,他早就想體驗一下書上講的,桃變桃樹、再結出好吃桃的過程,今天剛好陶叔吆喝著來換桃,就端出一碗小麥換回了這些桃來。他簡單粗略地把換桃的過程,給爹復述了一遍,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躲在門后的我,盯瞧著那留有老虎牙印的桃,還特意強調(diào)了一句,這事與弟無關。
一聽哥說這事與我無關,我心里瞬間傻樂起來,哥就是哥,敢于承擔責任。但轉(zhuǎn)念又一想,不對呀?他既然承擔了責任,干嘛又加上這事與弟無關呢?這不是明擺著,此地無銀三百兩嘛!我心里又碰碰直跳起來,準備著挨批斗吧。
聽完了哥的講述,爹點頭夸謝了一番陶叔,又看了看那紅透底的桃,語氣十分凝重地說,把書本上學到的理論知識,轉(zhuǎn)化于實際生活中,這種想法值得肯定。雖然家里沒多余的小麥,但對于這種實踐行動,不管用多少小麥去換,那也是值得的嘛。他故意朝門后咳嗽了幾聲,提高分貝又說,但是,對于人家的好東西,我們不要只躲在后面羨慕眼饞,不然,就變成了一只饞嘴貓,讓人看笑話;要想擁有,那就得學會自己親手去做。今天這事就此翻篇,快吃桃吧!不然,桃又要被哪個耗兒給偷吃了。爹一說完,順手拿起我剛啃過的那桃,送到嘴邊欲開吃。
嘿嘿,你們在吃啥呀?等等我。一見沒事,饞嘴的我,一把推開門,跌跌撞撞就竄到爹的跟前,搶過他手中的桃,假裝驚訝地說,原來在吃桃呀,咋個不等等我喲?說話之間,將桃塞進小嘴里,啃下一大塊,像豬八戒吃人生果一般,狼吞虎咽起來。
糟了,糟了!一瞧我這傻吃相,哥突然大呼起來,桃核一旦進了嘴里,就不會發(fā)芽了!
???我一驚,忙將嘴里的桃拿了出來,兩手一攤,反倒埋怨起哥來,你咋個不早說呢,哦豁,又少了一顆桃樹。隨即又駁斥說,桃不伸進嘴里,咋個吃?
嘿嘿,看我的。只見哥拿來一把小刀,將那一層薄桃皮輕輕地剝離掉;然后,像削土豆片一般,把果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地來吃;最后,桃核上殘留的果肉,像剔棒子骨肉一樣,輕輕地剔除干凈。
哎,上了學的,那就是不一樣,吃個桃,還那么窮酸講究。我看著哥那慢條斯理地切剔著桃,凝望著爹,翹嘴嘀咕說,也太文縐縐了吧!
那不是文縐縐的,吃啥東西呀,那都要講求一個慢嚼細咽。這不僅能細細地品嘗出其味來,而且還有益于胃的消化。爹微微一笑,撫摸著我的頭說,等你上學之后,也會逐漸學到好多的知識。他一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又去忙著其它的農(nóng)活。
一吃完桃,我就捧著桃核,催促著哥去地里。不知啥時候,哥也學會了下種。只見他叉開雙腿,腳站八字形,躬身彎腰,雙手緊握鋤把,噗噗幾聲脆響,鋤落土翻,便刨挖出一個窩坑來。然后,將桃核粗端朝下地插入泥土之中,再用粉末的泥土掩埋,逐漸填平窩坑,便大功告成。
見哥下種桃核如此之簡單,掃眼一望,挑選了一個中意的地方,也摩拳擦掌學起下種來??呻p手使勁一抓鋤把,柔嫩的掌心,如觸碰到碎石般的疼痛。我搖搖晃晃舉起鋤頭,不管三七二十一,啪的一聲劈下去,鋤頭一觸碰到地,剛啃破一點點皮,似乎就被彈了回來,斜歪一旁,冷瞧著我。媽呀,難道刨挖一個窩坑就那么難嗎?我又使出吃奶般的勁,如此反復多次,最終以氣喘吁吁敗下陣來。哎,還真是應了那句話,看著容易,做著難!
一旁笑得人仰馬翻的哥,趁機數(shù)落了一番之后,才糾正了我握鋤把等的錯誤,刨挖好窩坑,放好桃核,填蓋上粉末狀的泥土。我們圍繞著房屋的四周,每隔一定的距離,就刨挖窩坑種上一粒桃核,特別是門前那塊坡地,還著重規(guī)劃了一番之后,才滿意地種上桃核。
最后一個窩坑還沒填蓋好,便傳來一群咯咯的雞叫聲。定眼一瞧,媽呀!只見一母雞,拍扇著翅膀,咯咯地領著一群小雞,仿佛像村長領著一群鄉(xiāng)里的巡視人員一般,逐個窩坑、逐個窩坑地巡查著。每到一窩坑處,母雞先是低頭,啄昵幾下泥土;然后,咯咯地斜抬頭,仰望著藍天;最后,刷刷地幾腳簽字畫押,便將填蓋好的泥土給刨開來。小雞們見狀,以為此處隱藏著什么寶貝似的,紛紛爭先恐后上前,學著母雞的模樣,咯咯地,拼命地掏挖著。直至掏挖出桃核來,個個啄弄一番之后,母雞才咯咯地領著小雞,愜意地向下一個窩坑巡視而去。
一看剛下種好的桃核,被無端地刨挖出來,我氣不打一處來,抓起身邊的一樹枝丫,嘰嘰咕咕地奔過去,深切地抗議,吆喝著驅(qū)趕它們。沒想到,我一扭轉(zhuǎn)身,沒走出數(shù)步之遠,母雞又領著那群小雞們,后面居然還跟來幾只大公雞,昂首挺胸,咯咯地踏步而來。
幾番較量下來,別無選擇。只好重新刨挖窩坑,撿回桃核,又填蓋好泥土,再弄來一些干刺耙(土語,一種莖藤長滿刺的植物),小心翼翼地遮蓋在上面,形成縱橫交錯的防敵網(wǎng),以防雞群再次的搗毀。
一陣忙碌下來,我和哥倆都累得滿頭大汗,總算把桃核給埋在泥土里了。接下來,桃核發(fā)芽、破土、長成苗來,那是一種漫長而又煎熬的等待過程。每隔一段時間,焦急的我,總是拿著一把彎彎的鐮刀,走到地里,瞧看窩坑里,是否有長出桃樹苗的跡象來。若見窩坑旁邊有狀況發(fā)生,我便拿開刺耙防敵網(wǎng),用鐮刀一層層刨開泥土,查看桃核依然在時,胸口才緊緊松一口氣,填蓋好泥土,重新布設好刺耙防敵網(wǎng)之后,愜意而去。
冬去春來,前后下種十個多桃核,總算破土長出五株幼苗來。我喜得不亦樂乎,天天跑去地里,東瞧瞧西看看,恨不得幼苗瞬間能長大。瞧著一顆顆幼苗,心里暗想:爹種莊稼,不是施肥以后,莊稼就長得快些嘛!我何不也給那幼苗施施費,使它們盡快長大,以便及時嫁接,結出好吃的桃來。于是,我拉下褲子,一把尿撒下去,幼苗仿佛像洗過澡一般,從頭到腳都冒著熱氣,一會兒工夫,便逐漸耷蔫下頭,似乎與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自管自地杵呆著。
第二天,我跑去地里一看,被施肥過的幼苗,不但沒長勢,反而嫩葉枯萎了。氣得我捶胸跺腳,跑去一問爹,原來是我施肥的方法錯誤,把嫩苗給淋澆死了。給嫩苗施肥,只能施在嫩苗根部的周圍,不能靠近根部,更不能從嫩苗的頭部一股腦地淋澆下去。因為,尿里含有尿素尿酸等大量的代謝產(chǎn)物,一般呈酸性,嫩葉與其大量接觸,會被燒傷。自此以后,我施肥就比較節(jié)制,若真想給桃樹苗施點肥,就圍繞著桃樹苗,轉(zhuǎn)著圈圈撒尿。
幾場春雨綿綿,陽光煦暖而至。那四株桃樹苗,如獲至寶甘露般,猛增高長個,傲視于野草之中。眉開眼笑的我,不是彎腰鋤草,就是樂呵著撒尿施肥。時常夢見,桃樹苗已長大,盛開出紫紅紫紅的花兒,搖曳于風中,一個比一個燦爛,一個比一個阿娜多姿。每夢到此景,一大清早的,我總是一躍而起,連鞋都沒顧得穿上,噔噔地竄到地里,察看桃樹苗的如實情況。
又是一場夜雨悄然而至,我夢見兩株桃樹苗被攔腰折斷,仰躺在泥濘之中,泣淚呻吟著;而另外兩株,顫栗呼喊著,豆大的汗珠,翻落掉地,發(fā)出咚咚之聲。我忙起床,推門一瞧,不知誰家的小黃牛,正踐踏在地里,搖頭擺尾,啃吃著嫩綠的青草。
抓起一把掃帚,我就飛奔了過去。走近一瞧,兩株桃樹苗,已是遍體鱗傷,斜躺著,沒了氣息。我揚起掃帚,嘴里罵罵咧咧,驅(qū)趕著小黃牛,淚水嘩的一下滾落出來。直到哥拿來鋤頭,把剩下兩株桃樹附近的青草,徹底給鏟除干凈,我受傷的心,才稍稍平靜些。
幾經(jīng)煎熬,幾度淚流,總算等來桃樹嫁接的日子。那天,我屁顛屁顛地跟在哥的后面,來到陶叔家取嫁接的桃樹枝。陶叔一見我們哥倆,拿出一把枝剪,喜迎過來,與哥寒暄一陣學習上的情況之后,才來到屋后的桃樹下,挑選了兩支上好的樹枝,咔嚓一聲剪下來,遞給哥。然后,又給哥一遍又一遍地示范著如何嫁接桃樹枝,直到哥聽懂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