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如回家種田(短篇小說)
離開國道,往右,拐上一條僅夠一輛半小車寬的水泥路,緩坡,兩邊是順勢而上的山脊。左拐個小彎,右拐個小彎,直走十幾秒,到了。一扇閉合的鐵門橫在車前。鐵門發(fā)黑發(fā)暗,面上有大大小小的銹斑,斑色褐紅,似獨眼紅魚,頭朝上,身尾朝下,懸著。門頂有尖頭隔離耙,似沙魚齒。大門左邊一人半高的圍墻,水泥涂面。圍墻緩緩右曲,嵌入山體,不見尾。門右邊,小耳門開著,一旁是一間四方平頂屋,屋的一邊墻緊貼著垂直的山體。
這地方李木沒有來過,雖然離城不遠(yuǎn)。之前,李木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會和這里打交道,正式的名稱,他還是這段日子才知道。耳門邊立柱上,白底黑字,掛著單位全稱的牌子。木牌,很簡單,像某些個體加工廠的招牌,與這里所執(zhí)行的任務(wù),氛圍上不搭調(diào)。
他時刻念著今天的日子,生怕一不留神給忘了。
今天是星期三。楊琪告訴他今天可以過來,是上個禮拜五說的,才這么幾天,照理說怎么可能會忘記呢,除非自己得了老年癡呆。
李木沒有老年癡呆,他才四十歲,正是體壯活力四射的年紀(jì),他沒有病,但他就是忍不住念想著這個日子。走路想,吃飯想,上廁所想,睡覺也想。晚上根本睡不著覺,滿腦子漂浮著四號四號四號,像夜空閃爍的星星。實在困乏了,眼皮合攏撐不開了,他才勉強(qiáng)小憩一會兒。睡眠卻淺,像時刻保持警戒的撥鼠,一丁點兒動靜就會醒來。
今早他是睜著眼,看著天一點點一點點亮起來。
晚飯后就上了床躺著,屋里一直關(guān)著燈,他怕開著燈會刺激得他精神太亢奮。過于興奮就會胡思亂想,大腦會像放映機(jī),播放各種故事鏡頭,且切換頻繁。這很可怕,會大量消耗人的精力,掏空人體的一切。
遠(yuǎn)處的路燈光線,波及到窗戶玻璃,已經(jīng)很虛弱,輪廓模糊。不時有夜風(fēng)溜達(dá),那樹葉便慌慌張張起來,影子便不時在模糊輪廓內(nèi)暴閃暴隱。漸漸地輪廓亮了,室內(nèi)的家具,一點一點地露出它本來的面貌,他就起來了。
洗漱完后,想給楊琪打電話,卻發(fā)現(xiàn)才六點多,早了。他就坐在床沿邊,一根接一根抽煙,腦子又控制不住胡思亂想了。一個沒有窗口的黑屋子里,有個女人,光線昏暗,看不清面貌,披頭散發(fā),好像是跪著,垂著頭。她面前站著一個黑影,一下一下戳她的頭。她背后好像也有黑影,不止一個,不知道是其中哪個黑影,一下一下打她的背,打得卟卟響。這女人不吭聲,隨便她們打。想到這里,他就覺得心往下掉,像掉進(jìn)個無底洞,永遠(yuǎn)不著底。這個時候他身體就會發(fā)麻,一陣一陣,皮膚上就出現(xiàn)一粒粒,密密麻麻,麻一陣起一層,麻一陣起一層。呃呃呃呃,他喉嚨里就響聲音,像風(fēng)在樹林子里咆哮。
園園肯定挨打了,肯定挨打了。所有的人都說進(jìn)了那里,人就不是人了,連條狗都不如,挨打是家常便飯。他相信,又不太相信。人人都這么說,他不能不相信。他一點都不了解那里,都什么年代了,還有打人這種事,沒人管嗎?所以情愿不相信。想著想著,他就覺得人很吃力,像大病了一場,囗干舌燥。他拿杯子喝水,水瓶是空的,他才想起來昨晚根本就沒有燒水,昨晚都是喝自來水的。他就進(jìn)衛(wèi)生間打開洗漱臺上的水龍頭。水嘩嘩嘩地流,他低下身子,歪著頭,把嘴湊到水流上,水打在下嘴唇上,一部分就偏進(jìn)了嘴里。
窗口就對著路。他住二樓,最東邊。這是山塢里,兩邊都是山,中間山谷狹窄,都是坡,有條山溪順谷而下。這樓造在溪邊,地基挖得深,起了四層樓,樓另外一側(cè)就是出谷的路,順坡而出,和山溪一樣,借坡借山彎彎曲曲。窗外的路面和二樓的窗臺差不多高,僅止這一段,往外出路就一段段低下去,所以從這里出去的人,一眨眼,就剩下一小截上半身,再一眨眼,人就不見了。出去的人多了,李木就猜楊琪應(yīng)該也要到了。正這樣想著,楊琪果真就到了,像突然出現(xiàn)在窗外一樣。
今天現(xiàn)在沒出太陽,估計今天是陰天,不會出了。秋過轉(zhuǎn)冬,氣候變化就明顯,出太陽的日子少了陰天多了。本來似乎不在乎起不起風(fēng),這時起風(fēng)越來越受人重視了。那種寒意,蕭殺的氣氛,有一半是風(fēng)帶給人的。楊琪響響地咳嗽一聲,他其實不咳嗽李木就已經(jīng)看見他了。他披了件寬大的藏青色風(fēng)衣,不扣扣子。風(fēng)一吹,他頭顱周圍稀疏的長發(fā)便翩翩起舞。楊琪提過多次,說準(zhǔn)備把頭頂頭發(fā)種起來。李木不懂,戴假發(fā)就戴假發(fā)唄,怎么還說種。楊琪說是種,不是戴,種是會生根的,和正常頭發(fā)一樣。李木不信,但李木不想質(zhì)疑,多點口角之事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就沒把不信的話說出來。他那頭頂,禿成打磨過一樣,發(fā)亮,精光,不留一坑一凹,那頭發(fā)難不成插秧似的插進(jìn)頭皮泥里嗎!
楊琪說,早飯吃了沒?他像是站在門外說話,窗臺低嘛,就這感覺。
李木說不想吃,沒胃口。他覺得站在窗前,似敞開大門的屋里一樣。園園說她就喜歡這感覺,就租這間屋子了。園園說扒在窗口上愛愛,就像在大庭廣眾之下愛愛,那多刺激啊。李木不喜歡這樣,他覺得男歡女愛越隱蔽越好,讓人看見還不得熄火啊。笨,誰讓你愛愛時開燈了,黑里看亮里當(dāng)然看見了,何況屋里不開燈,比外面更黑,咱們能看見路人路人其實看不見咱們呢!何況還隔層玻璃。后來,事實證明園園沒說錯,頭一回在這環(huán)境愛,刺激,愛了一回,又愛一回,又愛一回,連續(xù)。李木說這刺激的效果真不可思議啊,能激發(fā)人的潛能啊。
不用楊琪進(jìn)屋,李木拿了兩條煙就走。煙用報紙包裹得妥妥貼貼,長條四方形。
這是楊琪要求的,李木能理解,求人辦事不送點意思,肯定不行。楊琪到之前,已經(jīng)吃過包子豆?jié){,兩人出了山塢口,上了楊琪那輛捷達(dá),直接去目的地。
他倒是好胃口,吃得下,睡得著。李木心里有那么一下不高興,想回來,園園又不是他什么人,僅僅是認(rèn)識而已,憑什么園園有事他就吃不下睡不著。能怪他么?
李木認(rèn)識楊琪,大概三、四年吧,或者五年了?是怎么認(rèn)識的,他想不起來了。但辭職,包一間“桔園山莊”的客房,是楊琪一手促成的。楊琪和山莊老板談妥,李木用百分之百入住率的價格,包了山莊一樓最右一間。征得老板同意,打通右邊走廊盡頭的墻,做了道小門。人是楊琪提供的,李木出錢買下,兩千一個,保證三個月內(nèi)歸李木支配,三個月滿,任人自由決定,是去,還是留。楊琪是希望三個月?lián)Q血一次,離去的,他可以放到其他地方再賺一筆,李木這里可以又賺一筆,如此循環(huán)。李木對人好,盡量弄好吃的,有些人離開了,過些日子又回來了,李木也高興,自己這里人多,客人有挑選余地,生意自然就興旺了。
舒舒就是自己回來的,舒舒離開這里已經(jīng)一年多了,突然回來,李木已經(jīng)不記得這個人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李木哪里記得住那么多兵。舒舒相貌很一般,身材挺好,瘦瘦長長,長直發(fā),臉小,有不少小坑小洼,這樣沒特點的,李木根本記不住。但園園記得,園園當(dāng)然記得啦,園園和她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多,整天陪著她們,給她們介紹客人,討價還價,印象當(dāng)然深去了。園園來了以后,李木就很少在包房里??腿藖砹耸翘粜〗?,要個男人待那里干嘛。所以生意開張以后,李木就到處物色能守家的女人。讓熟人做這個不好,人家也不愿意來,這種屁股樣大的地方,這種生意很容易傳出去,那人家問起你在那地方還能干嘛干嘛的,說也說不清楚。
李木就想到他經(jīng)常去理發(fā)干洗的一個店,他經(jīng)常去,認(rèn)識園園,知道園園不是本地人。他就去洗頭,指定園園給他洗。洗頭的時候李木就說,你在這每月能掙多少錢?園園說,僧多粥少,你看看你看看,才這么小的店,十來個洗頭工,這狗屁倒灶的縣城,總共沒多少人,更沒有多少人來這里洗頭了,來一個搶一個,這些人像綠頭蒼蠅,客人是屎。
我才不搶,我沒那么賤,拼命搶拼命搶,洗一個也就抽到五塊錢,有嘛意思?
李木都聽笑了,那你這樣恐怕飯都賺不到吃吧,還要租房。園園兩只手張成爪,正給李木抓頭,白泡沫越抓越少,聽李木這么一說,她停了動作,話戳中心病了。唉,可不是嘛。她那黃皮臉沒了笑容。算了,她說,還是回我的爛塘去吧,出來賺不到錢,不如回家種田。爛塘是她們村村名,這名取得夠爛的了。
別急,李木說,老板娘要當(dāng)不?抬頭看園園一臉怪相,說,我是說真的,工資最少給你這個。他把手伸出圍裙外,比劃,拇指扣緊,另四指張開伸直,晃了晃,像把好看的精致小扇子。
園園被逮走有一個多月了。李木想看看她。楊琪覺得沒必要,說再過十幾天你就可以三天兩頭見著她了,就熬十幾天而已。不,李木說再不見見她我要瘋了,我越來越覺得欠她的,這債這么還?看見她,最好被她罵一頓,也許心里會好過些。
想你不通,楊琪搖頭,是不是晚上難受才想她了?楊琪伸出蘭花指,嘁嘁嘁笑,害羞似地垂眉低頭,繼續(xù)嘁嘁嘁笑,將食指輕輕的壓在嘴唇上,將笑聲含在嘴里,欲吐欲納。
這……你……唉,李木不曉得該說什么好了。好好好,看李木一幅急躁的樣子,楊琪才停了他的笑,我是為你著想,曉得你沒錢了,就為差那么幾天又多花幾百塊錢,不劃算啊。
反正沒錢,花光就花光了,留著心不安,留著沒啥意思。李木的真實情況,買了兩條煙之后,真沒錢了。他奇怪楊琪怎么對他的情況如此清楚,神了,而他對楊琪,認(rèn)識了這么多年,卻幾乎一無所知。不曉得他住哪,不曉得他有沒有老婆,楊琪說介紹小姐,是副業(yè),那他正業(yè)是什么?他總是突然出現(xiàn),突然消失。
園園被帶走時,李木正睡得香。晚飯和朋友喝了不少酒,回房倒下就睡了。手機(jī)連續(xù)地響,才把他喚醒了一點點。這種時候響電話,特別讓人煩。楊琪說你在哪里呢?我還能在哪啊,正在睡覺呢,今天喝高了。唉喲喂,你怎么天天喝酒喝醉啊,自己的事也不管,你那里出事了!什么出事了啊出了什么事哇!李木接著電話,眼睛還是閉著的,睜不開,也不想睜開,說話軟綿綿糯塌塌的。真?zhèn)€要死吧,楊琪突然提高嗓音,又尖又硬,像戳到他的耳朵了。你那里那個什么舒舒,還有舒舒的小姐妹,還有園園,還有兩個客人,一共五個,全帶到派出所去了。??!李木一驚,酒醒了大半。
這是誰的房子呢?里面什么都沒有,空架子。好在廁所能用。有水,有電。燈還是那種老款的,發(fā)得光黃黃的。剛進(jìn)來時,試過,能用,后來就沒開燈過了。楊琪連夜把他拉到這里,給他準(zhǔn)備了一箱方便面,一只電茶壺,一領(lǐng)草席,一張薄毯。楊琪說這是他朋友的房子,暫時躲一躲,有情況我會來告訴你的,走時還收走了他的手機(jī),說在解除危險前,不能開機(jī)不能接打電話。
為了百分百保險,手機(jī)暫時由他保管。
這搞個什么鬼,要這樣。
你是真傻呀還是假傻呀?楊琪用食指,輕輕戳了下他的腦門。園園陪過你睡覺,你以為她就不會把你供出來呀,她是幫兇,你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謀呀!這點李木倒真沒有想到過。
十多天以后,李木重新回到他和園園租得房子里。景物依舊,人已不在。他總是覺得園園只是暫時離開幾天,就像她有時回老家一樣,然后會在某一天,某個時辰突然出現(xiàn)。
楊琪時不時會帶來園園的最新情況。說園園被逮住的第二天,一早,就被送進(jìn)了看守所。這女人還是蠻講情義的,怎么問她都說這個生意就是她做的。老實說,你想不想把她撈出來?當(dāng)然想。好,說實話,要撈人,就要花錢,錢花了,人也不一定撈得出來,要不管她,就不用花錢,在里面待個幾年出來,你可以給她些錢她也劃算的,要知道,現(xiàn)在錢多難賺噢。
我要人,不要錢。李木很肯定。好,她現(xiàn)在材料還在公安局,那拿錢給我,我找公安局熟人去。
過了些日子,楊琪告訴李木,麻煩了,她的材料到預(yù)審科了。
預(yù)審科是什么?李木是真不懂。楊琪說,就是這個案子走上程序了。
不懂。
怎么說呢,楊琪把腦門上幾株稀疏的長頭發(fā),用手理了理,讓那幾根頭發(fā),逆時針方向走勢,免得掛下來戳眼睛。哦,打個不好聽的比喻,就像食物被人吃進(jìn)了肚里,那東西就要經(jīng)過食道,到胃,到腸,最后,最后出來,這個過程,像程序,沒有特別情況,東西在半道上是拿不出來的,懂嗎?李木想了想,覺得是這個理。
還想撈嗎?撈!李木很堅決。那拿錢吧,我找找預(yù)審科的熟人。
那晚,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情況呢?李木把楊琪帶來的關(guān)于出事當(dāng)天晚上的一些零碎信息,進(jìn)行拼盤,復(fù)原出大概故事。凌晨了,其他幾個走了,回去休息了,舒舒和她的小姐妹沒有走。舒舒說,我睡不著,想想家里發(fā)生的那些窩心事,我怎么會那么倒霉啊,老板娘再陪我們聊下吧,等下請你吃燒烤。晚上聽了舒舒講了些她家里的事,覺得這女人夠苦的,陪就陪吧,反正白天可以睡懶覺。這女人的老公被判了八年的重刑,家里留下三個還在讀書的小孩,還有兩個老人。老人可以幫助看護(hù)小孩,可以種田種地,但錢要靠她賺的呀,所以她又回到了她曾經(jīng)呆過的這地方,錢畢竟來得快。有兩個男人闖進(jìn)屋里,跌跌撞撞,底盤不穩(wěn),喘粗氣,像河馬一樣噴氣,每句話都說不囫圇,會卡住,總是重復(fù)說過的話。這樣的人園園見多了,就說,就剩這兩個了,剛好,帶走吧,我也要睡覺了。舒舒第一反應(yīng),錢。先把老板娘的錢給了。男人雖不滿,但還是掏出錢給了園園。人都走了,園園收拾茶幾上的果殼,然后掃地,拖地……四個人沒有走多遠(yuǎn),舒舒又想起錢,不見著錢進(jìn)口袋,她心里不踏實。其中有個男人不高興了,奶奶的,玩都沒玩就要錢?去你媽的。
小說貼近生活,畫面感極強(qiáng),又身臨其境之感,挖掘了人性,特別是敘事別具一格。值得學(xué)習(xí)。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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