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恩】小六的江湖(小說)
一
感覺體內(nèi)有只綿軟的蟲子在蠕動,小六先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隨著節(jié)奏加快,身體深處一些平時不曾注意的因子或者說是細胞被激活了。它們?nèi)缒撤N暗夜突然來襲的電波,帶動整個人呼吸急促,臉熱心燥像頃刻間被注入了興奮劑。對這種快感降臨時的本能反應,小六有些恐慌,有些厭惡自己,感覺身體連帶思想正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所控制。
她是那類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女子,對原則問題卻異常敏感。疑心是在身體的風暴過后無意間看到一支“撥浪鼓”手柄開始的。
此時,林東玉梳理有型的青年發(fā)型有些零亂,鬢角似乎微微汗?jié)窳?,平時微皺的眉頭松懈而舒展著,神情尚沒有恢復平日的嚴肅淡漠。應該是內(nèi)急了。他側(cè)轉(zhuǎn)身直接從床上站到了地上,套了條加絨的黑色長褲,伸開和身體比例不協(xié)調(diào)的長胳膊穿了件略顯肥大的灰藍色卡其布外套,邊動作潦草地用手撫了撫頭發(fā)邊半蝦著腰拉開風門出去解手……
門軸在拉開又閉緊時發(fā)出輕微的“吱嚀”聲,爾后萬籟俱靜。
小六抬起胳膊看了看那只亮閃閃的“西鐵城”手表,指針指向夜晚九點。這表是新婚時,丈夫送的禮物。丈夫可是從來沒給她買過東西,手表是唯一的一次。還是一哥們提醒他的,要結(jié)婚了給嫂子買塊手表吧,他便買了。小六總是習慣性地把分針撥快三分鐘。
彼刻,小六心想著快點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住處去。
她和林東玉的寢室同在一排平房,中間連食堂數(shù)上隔了四個門,可以說是一步之遙了。小六揉了揉有些鼓脹的小腹,生了女兒后做了絕育手術,肚臍眼下面有個豆大的疤痕,手觸發(fā)硬,像光滑的絲綢面料上打了塊細布補丁。她伸懶腰時,右手的手指尖觸到床頭靠背上的抽屜拉環(huán),中指彎曲下意識地用力一勾,抽屜悄無聲息地開了。她翻轉(zhuǎn)身一看,立時睜大了眼睛,抽屜里躺著一支磨得發(fā)亮的長圓形木柄。那不就是丈夫陳三娃曾經(jīng)帶在身上視若至寶的玩藝兒嗎,怎么會在這里?
下午,北城文化館副館長谷春雨和幾位專家一行七人來到“艾社”武館,觀摩“艾社”儺舞表演。谷春雨削瘦儒雅是出了名的戲迷,圈子里的人都有所耳聞。北城電視臺一位姓華的小個子記者隨同,他頭發(fā)稀疏一臉瞇瞇笑意,見到小六,眉毛一揚樂得合不攏嘴招呼:“六姐,這當了館長。認不得我們了?!?br />
“哪里,哪里?!毙×恢每煞翊蛄藗€哈哈。略微頓了頓她鄭重其事地邀請道:“等你有時間召集兄弟們過來聚聚,我這里的門可是常開著?!?br />
在小六還是北城歌舞團的演員時,兩人就非常熟了,見面常開些不痛不癢的玩笑。小六知道華記者的妻子在印刷廠上班,個子和他一樣不高。華記者背著笨重的攝像機和架子準備拍全程錄像資料,儺舞因其“稀珍、古老、獨特”要上報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下發(fā)的紅頭文件要求“非遺”項目的傳承歷史至少要追溯至百年。
“艾社”武館創(chuàng)立才不過十二年,抹了灰泥的圍墻每隔三年就重新粉刷一次看不出陳舊。武館門前兩只昂然蹲立的石獅子沒有在風霜中歷練出歲月痕跡,用手摸上去還能感覺到雕刻時的紋路。自從半年前,魚水村年過七旬的老藝人韓懷儉因為食欲不振,吃飯比瘦貓還少。別人說他氣色不好,他自己也覺得差了,且腳和小腿都有些腫脹,去醫(yī)院做檢查被查出肝臟上長了東西。中醫(yī)開了二十服養(yǎng)肝護肝的草藥,叮囑他以后千萬別再喝一口酒了。不讓喝酒這不就是要命嗎?簡直比要命還難受了。
韓懷儉不顧家人的勸誡,找來木匠給自己準備了一副柏木棺材,并吩咐一年四時頭上包塊花白格子毛巾,說話中氣不足顯得嬌聲嬌氣,講得多了就氣喘。老伴盡快給他做身葬老衣服。布料不用講究,黑標布就成。老伴比他年輕七歲,聽到病情已嚇得背地里抹了幾次眼淚,這回讓做葬老衣服,心里更覺難受,挨個兒給大丫、二丫、三丫……小六們訴苦。韓懷儉夫婦共生了八個女兒,除了七寶生下來和她大的屬相犯沖被送進戲園子學戲再沒和家里聯(lián)系過,其他的丫頭們輪番上陣威逼利誘。韓懷儉嫌她們吵得煩,嘴上應承著不喝了,從此滴酒不沾了??蓻]過幾天照例一日三餐以酒伴飯準備隨時去見馬克思。他寫好了一、二、三共十三條內(nèi)容不詳?shù)倪z囑,并把據(jù)說是太祖爺爺從魚水村村口那株“鴛鴦槐”上摘下的黑色儺面具交給了排行老六,藝名小六的女兒。
無形中,小六就是儺舞第九代傳承人了。指定由“艾社”武館錄制上報資料,因為小六從小學開始就不顧儺舞表演“傳男不傳女”的祖訓,在自家磨房偷偷模仿,后來成為她丈夫的陳三娃一招一式學舞(武)藝。她纏著他,那么小的時候就春心蕩漾了。這是個除了小六自己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小六童子功扎實,身段柔軟不乏勁道,不管跳的是什么舞,腰腿扭動間效果就出來了。像儺舞中的“挽半葉”“倒卷簾”幾個高難動作,她做得靈巧灑脫出類拔萃。她曾經(jīng)是北城歌舞團的骨干演員,往臺上一站,舉手投足有種神靈附體的魅惑力和感染力,迷倒粉絲一片。這不,下午到場的一行人中,有位大腦門,門牙掉了一顆的宣傳干事見到小六,兩眼放光,蒼蠅叮蜜糖般跟在她左右。小六眼角余光掃過并不在意,她把申報“非遺”項目看作為家鄉(xiāng)爭臉面的大事,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每天督促指點排練。演員們練得腰酸腿困,暗自叫苦。
丈夫陳三娃在世時,“艾社”武館重贏利。他們的主打節(jié)目《追擊》《東方紅》都是借了傳統(tǒng)儺的外形,加進許多拳術技擊動作,以娛樂觀眾為出發(fā)點。雙人打斗,懸空倒立,顯露身手,眨眼間空中翻個跟頭從臺上飛到了臺下……
小六繼任館長后,把重點轉(zhuǎn)移到文化傳承上,在融合傳統(tǒng)儺舞基礎動作上新編了以“春祈、秋報”為主題的《豐華曲》,武舞結(jié)合,剛?cè)岵?。特邀她大——村里人稱二爺爺?shù)捻n懷儉駐館指導。韓懷儉一生的心血都傾注在“愛社儺舞”上,對陣列、道具、表演藝術,每個舉手投足都有自己的見解和領悟,他認真看過新排的節(jié)目后,提了幾點改進意見,摸著胡子刮得精光、有些上翹的下巴贊說,“還是年輕人行,有想法有創(chuàng)新??赡銈冇玫睦t子質(zhì)量太次了,古時候全是水牛毛做的,抖起來像火焰噴飛?,F(xiàn)在用羊毛牛毛代替,風吹過一團亂糟糟效果差遠了。”
小六記在心里,托人從寨外捎回半打水牛毛做成纓子,下垂感強,陽光下閃著炫美的光……
二
這天的匯報演出在武館院內(nèi)搭了臺子,小彩旗從武館門外的楊樹上一直扯進院內(nèi),館內(nèi)幾條見了陌生人就耀武揚威的狗被關進了狗窩。鄰近的飯館、旅店、修車鋪有不少人趕來看熱鬧。
儺舞歷史悠久,成型于周代宮廷“大儺”之禮,在《周禮》中有明文記載。儺舞表演時一般都佩戴某個角色的面具,“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主要角色有六位,全身背旗架,頭戴似神似龍又有些鬼氣的面具,面具分紅青黃藍綠紫六種顏色。小六戴起紅色面具擔當主要角色之一。打鑼準備開演時,卻發(fā)現(xiàn)一只鼓槌找不見了,明明和幾個小鑼放在一起的,怎么眨眼就沒蹤影了,還真奇了怪了。眾人嘀咕著七手八腳遍尋不見,武術教練魯雙奇晃著他的大頭靈機一動,跑去食堂拿只小搟面杖裹了塊紅布替代。
儺舞表演俗稱耍鬼,借助祭祀鬼神的形式,表現(xiàn)了“軒轅大戰(zhàn)蚩尤”的創(chuàng)世傳說和遠古人類狩獵時對自然崇拜、人神崇拜、鬼神崇拜的信仰風俗,寄托了漢族人民祛邪、避災、祈福的一種美好愿望。鑼鼓聲中,深紅色的絲絨幕布緩緩開啟,一隊戒備森嚴的軒轅兵站在場中,十八個“小鬼”,每人手拿小鑼敲擊,不時地發(fā)出“嗷嗷”的叫聲。心弦緊繃處,站在中間的六個“大鬼”開始舞之蹈之,其舞蹈有軟勢、猴勢、抱勢、推門等動作以及珍珠倒卷簾等組合。整個表演節(jié)奏平穩(wěn),氣氛沉悶,呈現(xiàn)一種古樸、單調(diào)、森嚴的神秘色彩……
上下場共表演了兩個多小時。帷幕在六個大鬼手舞足蹈、頭活泛的“禮勢”中戛然落下,陣陣掌聲中演員們下臺謝幕。小六摘掉面具,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不知從哪兒冒出一位紅襖綠褲,剪著男孩一樣的短發(fā)女孩子,猝不及防沖進人群中——一只胳膊攬過武術教練魯雙奇的頭,另只胳膊伸開“啪”地打了他個耳光轉(zhuǎn)身跑了。
魯雙奇?zhèn)€子中等,肌肉結(jié)實,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勁道,腦袋比一般人大,人稱“大頭”。他一年四季兩雙式樣相同的白球鞋輪換著穿,打水、吃飯、走路的空檔常來個飛腳上踢,或是馬步蹲,武藝不離身也算是功夫深的,卻突然遭此暗算。眾人驚愕之際,看清了那女子是門衛(wèi)老丁的傻姑娘。二十一歲了,瘦俏身材、長得眉目清麗、五官勻稱,智力卻如七八歲童孩。平常傻呵呵樂著,見了誰遠遠地就咧開嘴招呼上了,一連串的話語含混不清,除了老丁,沒人能聽懂她說些什么。偶爾不知什么事惹她不高興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冷不防撲上去打人的事也曾有過。那是有次她爬在地上看一群麻雀覓食,路過的館員怕她著涼,就叫她快起來,快起來。腳步聲驚飛了麻雀,她跳起來瘋了般朝那人甩過去一巴掌。之后,熟識的人都躲得遠遠,不再管她的閑事了。
門衛(wèi)老丁也就四十多歲,中等身材,慈眉善眼,臉色有些蠟黃,喜歡戴頂灰黑色八角帽,帽沿壓得低,額頭全被遮住了,露出眼角深深淺淺的皺紋。他原先是農(nóng)具廠車鑼絲釘?shù)墓と?,和陳三娃的父親是同事,下崗后陳父介紹到“艾社”武館看門房。老丁心靈手巧會電工活兒,會修收音機,常用一把剪刀和一只磨得錚光的“推子”給武館的男職工理發(fā),還常講些按尾中穴,走路快;揉合谷穴,面部氣色好之類的健身小常識。武館的年輕人沒事了,愛鉆進門房聽老丁拉呱,又同情他老伴兒病逝,留下個傻姑娘命運多舛,碰上他提水搬煤時搭個下手。那刻兒,老丁大概聞聽姑娘闖禍了,手里拿著剛剛怎么也找不到的鼓槌,氣喘吁吁小跑著上前賠不是。原來他倒爐灰時,才發(fā)現(xiàn)鼓槌是小六最鐘愛的“得樂”生的小狗叼去玩了。鼓槌玩膩了被丟在門外的爐灰堆,老丁看到沾了灰的鼓槌像被狗啃剩的骨頭,沖洗干凈了。
小六平時并不迷信,心血來潮突然覺得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狗叼了鼓槌,傻姑娘又當眾出妖蛾子,真是觸霉頭。送走客人后,小六急不可待地低聲和林東玉開口:“林教頭,你說鼓槌又不是肉骨頭怎么就被狗看中了,一會你用‘獸骨’卜個吉兇吧?!?br />
“好?!绷謻|玉眉頭微皺應了,臉色平靜地看不出任何表情。
差不多到晚飯時間了,兩人去職工食堂就著一盤辣菜絲,草草吃了碗白皮面——就是油鹽醬醋放點蔥花做“哨子”,澆面條。門衛(wèi)老丁兼廚師掙兩份工資,一周至少做三次白皮面,他搟的面超薄,刀切成寬條,很有嚼頭。
吃過晚飯,小六簡單漱了口。掏出一方淡紫的手帕揩了嘴,隨林東玉去了他的住處。林東玉進屋先在洗臉盆中凈了手,然后從床頭的抽屜里拿出三只磨成圓形,不知是什么年代也不知是家畜還是野獸的骨頭,讓小六坐在簡易方桌前,心中默念疑慮的問題,像擲骰子那般丟了六次。小六閉上眼,長睫毛在眼瞼下映出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陰影,輪廓秀美的嘴唇像只摘下來放了幾天的水蜜桃,嘴唇微微開啟默念:“‘儺舞’申遺項目是否能成?‘艾社’武館能由此上個新臺階嗎?請上天明示?!?br />
小六不明白“獸骨卜卦”的個中玄妙,心中卻是虔誠的,因為丈夫陳三娃生前不信神鬼,卻信卜巫。她曾問過有什么道理,他也說不清子丑寅卯??赡芤驗檎f不清,因為懵懂,人們才盲目地去信這信那吧。小六把獸骨合在雙手中輕搖,爾后擲桌面上。每擲一次,林東玉就用鉛筆在紙上畫條長短不同的線,末了。林東玉眨了眨薄薄的長三角眼,鉛筆“刷刷”在紙上寫了幾行潦草得看不清是什么的字。倆人端坐在距離很近的一張桌子的兩端,看林東玉那副認真樣,小六由不得屏住了呼吸,她注意到林東玉鬢邊新生了幾絲白發(fā),暗想他也三十多歲的人,年紀也不輕了。這幾年,“艾社”的重頭壓在他身上,陳三娃又是那般武斷專橫,林東玉跟著他一定傷了不少腦筋。不刻,林東玉寫畫完畢抬起頭來,鉛筆抵著桌面,聲音平和地告訴小六,“是姤卦,代表新機遇,前景可待,年底會有確切消息。”
小六稍稍舒了口氣暫時放下心了。林東玉收好“獸骨”臉上浮出一層笑意。他的笑有些奇怪,就是眼睛彎著,嘴唇咧開,嘴角微微上揚,和平時近乎漠然的表情不一樣了??此圃谛Γ珡膩頉]有聽到他笑出聲來,他就那般似笑非笑地伸出胳膊攬她腰。林東玉個頭中等偏高,胳膊卻猴子般比常人長出一截。小六沒推諉,兩人倒在比單人床稍寬比雙人床又窄的床上,順勢進行了男女之事。以往,小六和林東玉做那事,都在小六的房間。進行到熱烈處,平時少言寡語的林東玉猴子般急著跳上跳下的,口中喃喃囈語。而個性張揚開口說話時先呵呵笑的小六基本上不吭聲,只是身心配合著完成。每次進行中她都暗暗驚詫,和丈夫陳三娃在一起是那般不同。那晚風平浪靜后,林東玉起身從臉盆架上拿了塊灰白色毛巾示意小六揩揩,他拉開門去解手了。衛(wèi)生間在武館后面的西北角,來去要十幾分鐘。小六伸了個懶腰,準備起床穿衣回自己的住處,展開的手指尖碰到床頭抽屜,抽屜沒上鎖,她順手拉了開來,赫然看到個兩寸多長磨得發(fā)亮的小木柄,心跳隨之加速:這不就是丈夫陳三娃的生母留下來,被他視若至寶的“撥浪鼓”手柄嗎?丈夫不止一次說過是在他三歲生日時,當木匠的姥爺用了幾天功夫親手制作的,手柄頂端鑲了顆青綠色的玉珠子,是母親手鐲上掉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