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如果在世，今天，農(nóng)歷的臘月十二，應(yīng)該是父親的生日?？墒歉赣H走了，已經(jīng)走了近18個年頭，今天，便成了父親的96歲誕辰。一直想寫寫我的父親，卻一直不敢寫，因為每次筆未動，心先疼。雖然從小見過很多生生死死，可我卻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我的父母不會走，他們會一直陪著我。直到那年的正月十六，父親毅然決然地拋下我們離開，我才終于明白，原來我的固執(zhí)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的幼稚罷了。
　　 父親一生坎坷，他30多歲的時候，爺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成功游說父親成了他的繼子。父親是不幸的，作為村里的外姓人，受到了很多屈辱的不公正的待遇；父親又是幸運的，因為爺爺給了他一個家，他因此享受了六個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我不知道父親以怎樣的心胸，在忍受了那么多屈辱的不公正待遇后卻以德報怨，最終贏得了鄉(xiāng)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害人之心絕不可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是父親在世時常對我們說的幾句話。或許，正是父親豁達的胸懷，才讓他在他人生的第二故鄉(xiāng)站穩(wěn)了腳跟吧。
　　 父親脾氣急爆，點火就著。爺爺呢，亦是如此。所以，在這個家里，難免經(jīng)常會有小摩擦發(fā)生?？墒撬麄冇稚钌疃茫@個家來之不易，所以每次摩擦之后，日子又周而復(fù)始地一天天過著。父親和爺爺，當面誰都不說誰的好，可是每次父親晚歸，爺爺卻會不停地和家人探問；每次爺爺在村里惹了事，父親雖嘴上不滿意卻依然積極地善后。在一日三餐都成問題的年月，爺爺卻依然不改他每五天就去趕大集的習(xí)慣，每次必定要拿上一元錢。父親深知家里日子艱難，對爺爺此舉頗不滿意，可是每每如此，依然會滿足爺爺?shù)囊?。這就是父親，就算再有微詞，也不會失了為人子的綱常。
　　 父親的脾氣火爆，還體現(xiàn)在對母親的態(tài)度上。父親一生喜歡管錢，把家里的收支管得很緊。母親手里從來沒有余錢，哪怕日子相對寬松之后，依然是花一分要一分。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當我知道那時母親還處處受父親管制時，作為父親最寵的小女兒，我是不敢明著和父親頂著來的。我告訴父親，我花銷大了，尤其有了孩子之后，給家里的只能少了，其實我偷偷把大頭兒給了母親，怕父親不高興不敢明說罷了。對于我們，父親向來寵大于教，所以，父親從未質(zhì)疑我的小心思。
　　 但是父親對母親并非真就那么鐵血無情。每次家里改善生活，他也希望從來都善良軟弱一心只為家人考慮從不考慮自己的母親也多吃一口。見母親不動筷子，父親雖從來不給母親夾到碗里，但嘴上卻夾槍帶棒地恨其不吃：吃了會藥死你啊？每每這時，母親卻不爭辯不解釋，依然低頭默默地往嘴里添飯?；蛟S，這就是父母那一代的相處方式吧。
　　 父親雖然脾氣火爆，但卻熱情好客。不管是爺爺這邊的姑姑，還是母親這邊的娘家人，父親從來都是以禮相待，傾囊而出。父親的熱情好客，不止是對待親戚，對外人亦是如此。每每來了討飯的，父親總會幫上一把；村里來了外地挑擔的貨郎，到了晚上趕不回去，父親一定會把人領(lǐng)到家里，好吃好喝地招待。父親的好交，讓這個只會只認得自己名字的村里人，結(jié)識了很多關(guān)系很鐵的朋友。
　　 小時候，每年村里都會來一個賣棉花的叔叔。每次他來，都會住在我家，賣不完的棉花，就留在家里讓父母替他賣掉，直到第二年他來，父母再把賣棉花的錢如數(shù)奉還。父母從來不會克扣一分半分，叔叔亦從來不質(zhì)疑父母的誠信。那時候沒有用紙筆記賬的習(xí)慣，父母總是把叔叔剩下的棉花斤數(shù)和錢數(shù)記在門框上，這個記錄，直到震后重新翻蓋房子?？墒鞘迨逶贈]有來，這也因此成了父母一樁未了的心事。
　　 要是我沒有記錯，這位賣棉花的叔叔，應(yīng)該是灤南柳贊附近的。每年叔叔來，除了他售賣的棉花，都會給我們帶來魚或者蝦什么的，所以，叔叔的到來，更是我們這些孩子們求之不得的美事。我之所以至今不喜歡吃海貨，全得益于兒時叔叔無私的饋贈，說句沒出息的話，當時真的吃夠了。
　　 那年冬天的一個傍晚，我放學(xué)回家，看見一群南方人背著棉布和年幼的孩子正從村里往村外走，孩子的小臉凍得通紅?；丶液透改敢徽f，父親一聽孩子臉都凍了，立馬坐不住了，騎上自行車追到了村外，把一干人帶回家里。吃完晚飯，安排他們住下時，他們心里還不停地打鼓：非親非故為啥對他們這么好？莫非有所圖？于是他們拒絕了母親給他們提供的枕頭，而是把自己帶的棉布枕在了身下。第二天早起，父母依舊熱情如左，給他們做了一大鍋熱飯，分文不取。他們這才明白，原來這家人除了單純的善良，什么都不圖。后來，村里只有只要有客商或乞討之人需要住宿或吃飯，人們就自動指引來到我家，仿佛一切都成了自然。
　　 愛出者愛返，正是因為父親的熱情善良，所以父親到哪里都不打怵。父親會做風(fēng)箱，經(jīng)常會去外地幫人做活，后來，倆哥哥大了，父親出門就會帶上他們一起出去謀活兒。有時一出去，就會有個十天半個月，甚至?xí)r間更長。父親總是和哥哥們一起，住在父親的朋友家，從未聽說他哪個朋友有管夠的時候。有時給人做完活兒，對方卻給不起工錢，每每這時，父親從不計較，只當自己少休息了一會兒而已。父親的大度和大方，讓很多用工者感動得無以復(fù)加，他們努力拿出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讓父親帶給他的家人。那個年代我們村里別人家?guī)缀醪荒芤姷降陌謇?，我們卻每年都能美美地吃上一兩次。每次炒板栗，哥哥姐姐會從村外挖來干凈的白沙，將沙子炒透之后，放上一簸箕板栗，在噼里啪啦的脆響里，撲鼻的栗香噴涌而出，早已經(jīng)饞得咽口水的我們，不顧燙手的威脅，剝開那誘人的甜糯，迫不及待地塞進嘴里，一飽口福。
　　 父親除了會做風(fēng)箱，廚藝也相當了得。父親平時做飯不多，但是每到年節(jié)，家里像燉魚多肉這樣的大菜，肯定是父親掌勺。家人自不必說，親戚們更是喜歡父親的手藝。尤其是姨姐的兄弟姐妹們，現(xiàn)在提起父親做的紅燒肉，依然贊不絕口。每當村里有紅白大事，事主第一個就會想到讓父親去做菜。父親最后一次給人掌勺，是在他已經(jīng)得了腦血栓之后。村里上海大哥家的兒子結(jié)婚，大哥直接找到了父親。父親說，現(xiàn)在身板兒真不中了，做不動了。上海大哥苦苦相求：大叔，為了你孫子的婚事，您就再勞累一回吧。不用您親自動手，您坐在旁邊指揮就行。礙不過大哥的情面，父親答應(yīng)了。盡管父親沒有親自動手，但是經(jīng)過父親指揮的婚宴，依然得到了一致好評。或許你會說，老人的廚藝真有那么厲害？父親走了，無從考證，但作為父親小女兒的我，熟悉的兄弟姐妹都知道，雖然上不了廳堂，廚房里我還是綽綽有余的。喜歡鼓搗菜品的我，不僅慣壞了兒子的口味（他小時候去阿姨家吃飯，經(jīng)常會直接和人說，沒有我媽媽做的好吃。長大了，含蓄了點兒，說不想吃），也讓兒子的小哥們念念不忘我做的菜。閑暇之余，我喜歡在家里做一大桌子菜，看著兄弟姐妹們風(fēng)卷殘云，心里的幸福感就會滿滿爆棚。其實，我做菜的技術(shù)，尚不及父親的十分之一。只不過從小耳目染，學(xué)了點兒皮毛罷了。父親走時，村里的老人們還不住地嘆惋：以后再也吃不到他燉的肉了。
　　 除了經(jīng)常幫助別人，父親告訴我們的另一個做人之道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父親經(jīng)常告訴我們，誰誰幫了我家，不能忘記人家的好。父親說得最多的就是，到啥時候不能忘了你們大姑、大姑父和老姨、老姨父。貧窮的歲月，姑姑姑父以及姨和姨父，就像家里的救星一般，每當家里遇到困難，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出手相助，從無怨言。尤其姨和姨父，作為別人的繼子繼媳，在家里可以說毫無地位可言，一切都是老人掌控著。因為幫我家，姨和姨父受了不少老人的責(zé)難，可姨和姨父的初衷不改，依然如故。怕老人生氣，在鄉(xiāng)里上班的姨父，經(jīng)常下班后不回家，而是偷偷繞道來到我家，送來一次次數(shù)不清的關(guān)愛。在父母眼里，姨父不是客人，而是家人，是他們的親兄弟。姨父又何嘗不是如此，在他眼里，我的父母就像他的親哥親姐般，成了他一生放不下的牽掛。后來姨父退休了，幾乎每隔兩三天，姨父就會來家里，陪父母聊天或打打小麻將。或許，在姨父眼里，這里早就成了他的第二個家，讓他惺惺念念。當父親走時，姨父傷心欲絕，痛哭不止，誰都勸不住。村里的大操看不下去，喊著姨父的名字說：你老這樣，讓孩子們咋辦？
　　 貧窮是可怕的，但父親從來都不忘告誡我們：人窮志不短。災(zāi)荒的年月，餓急眼的人們總會忍不住做一些自己所不齒的事，父親卻從來不允許我們伸出在他看來罪惡的手。哪怕是路上遺失的東西，他亦不允許我們?nèi)?。一次放學(xué)回家，看見路上遺失的紅彤彤的高粱穗，我不舍丟下?lián)旎亓思?。父親看到后，狠狠訓(xùn)了我一頓，讓我從哪兒拿的送哪兒去。我委屈地辯駁：我不是偷的，是撿的。父親依然嚴厲：撿的也不中，也不能撿，趕緊送回去。含著淚，我把那株高粱穗送回了原地。
　　 父親的故事，哪怕千言萬語，仍道不盡百分之一。此后余生，雖再不能享受他如山的父愛，但父親曾經(jīng)于予我的教誨，足以慰我漂泊的靈魂，直到永遠。
　　
　　 寫于2019.1.16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