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小心！”坐在后排的鄭伊川一聲驚呼，喬娜慌忙中踩了急剎，“哐”一聲沉悶的撞擊直達心底，幾乎同一時刻，一團黑影隔著窗玻璃在眼前飛過，“噗”地砸到馬路上?！白擦?，完了！”這個念頭像尖利的鐵錐刺進喬娜的心臟，剎那間，她大腦一片空白。
　　 “你撞人了，還不快下來！”有人“啪啪啪”拍打車窗。
　　 喬娜手腳冰冷，渾身抑制不住地打顫，像深秋凄風冷雨里飄零的落葉。她的手哆嗦得不行，扳了好幾下門鎖扣才打開車門，一輛舊得不能再舊的摩托車橫躺在車前，一個穿黑衣的男人側身蜷在地上。她兩腿發(fā)軟，一步步挪過去，慢慢彎下腰低聲問：“你怎么樣，送你去醫(yī)吧！”
　　 “你先報警！”有人提醒她，她這才注意到已經(jīng)圍攏來七八個人，都是五六十歲的男女。
　　 “哦，打110還是122呢？”她茫然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
　　 “打122！”一個果斷而渾厚的男聲，“外地人吧？我看你是嚇懵了，我來吧，估計你也說不清楚事故地點?！边@是一個戴鴨舌帽的矮個子男人，刷開屏幕就摁撥號鍵，能聽清三聲短促的“吱吱”聲。
　　 “哦，謝謝?！彼屑さ貨_鴨舌帽點點頭，然后又蹲下身繼續(xù)對著躺在地上的男人說話，當然，也可以說是自言自語，因為那個人看起來睡著了，但看不出他是不是還喘氣兒，也看不出他哪里受了傷。這是個五六十歲的胖男人，臉頰胖得像發(fā)得正歡的面，堆著兩朵潮紅，幾乎看不見脖子，腦袋就跟蹲在腔子上似的，有豬頭那么大，腰與肩膀同寬，像一節(jié)水桶。渾身上下肉嘟嘟圓滾滾，充分彰顯中國老百姓物質生活的優(yōu)越。喬娜隱隱約約感覺有酒氣鉆進鼻孔，她立馬意識到這個人喝酒了，瞬時她心里略微放松了一些。
　　 突然，只見那個人右臂支地慢慢坐起身，他睜開一雙白兔眼環(huán)顧四周，像剛從睡夢中醒來。定定神，爬起來，他拍了拍屁股，不知是打撲塵土還是那里摔疼了，然后摘下頭盔擱進摩托車前的筐里。眼前的一幕把喬娜驚呆了，她嘴巴微張吃驚地望著他，眼前在上演一幕活生生的大劇，她聯(lián)想到胸口中彈倒地由于任務還沒有完成重又昂然站起要與鬼子拼個魚死網(wǎng)破的八路軍戰(zhàn)士。她實在沒奢望他還活著。更讓她吃驚的是，他居然望著灑了一地的汽油說了句“別著了火哦”，然后貓腰把躺在地上的摩托車扶了起來。
　　 “別動，要保護現(xiàn)場，等交警勘察完再說?！眴棠韧耆珡目謶种凶叱鰜砹?，只要人沒事兒，事情就好解決。
　　 “哎，我說大妹子，你這車有保險不?你還得給保險公司打電話！”鴨舌帽沖著喬娜喊。
　　 “哦，有，我的車是全險?！闭f著喬娜翻出手機通訊錄。
　　 “這里是城西鳳凰道和西街交口。”鴨舌帽提醒喬娜。
　　 喬娜打電話的時候，事故另一方——大豬頭也把手機貼上耳朵，喬娜理解，誰出了事兒都想尋求最佳的解決渠道。喬娜報完險看了一眼大豬頭，他還在繼續(xù)通話，而且慢慢向街邊溜達，也許不愿意叫旁人聽見吧，喬娜想。
　　 喬娜終于有心思看自己的車了，非常漂亮的小白車，左前方車燈廢了，保險杠折了，車牌照卷了，剛剛買了三個月的新車啊，喬娜有點心疼。
　　 看看自己的愛車，看看那輛辨不出顏色看不出牌子前后都沒有牌照的破摩托，她覺得像做了一場噩夢。開車一向小心翼翼的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遭遇了車禍，可事實就擺在眼前，又由不得她不相信。
　　 “呼，呼……”起風了，枯樹葉子飛舞著涌向馬路中間，喬娜不由自主轉過身，把后背交給風，任由它肆虐。她抬頭望了望天空，剛才還光線明晰的太陽突然間像罩上了一層毛玻璃，朦朦朧朧的，沙塵遮住了天空。這鬼天氣，跟著湊啥熱鬧，喬娜皺了皺眉。
　　 “剛才是你們報險嗎？”一個穿黑色風衣脖子上纏著格子圍巾的年輕人站在面前，喬娜沒注意他是從哪個方向走過來的，那感覺就像《西游記》里的土地神從地里一下子長出來似的。
　　 “是，我的車！”喬娜迎上去，“在咱公司上的保險?！?br />　　 “嗯，主要責任在摩托?！蹦贻p的出險員圍著現(xiàn)場轉了幾圈，拿出照相機從不同角度“咔咔咔”拍了一通，對喬娜說，“等著交警認定責任再說保險的事兒吧，還有一場車禍等著我呢?！闭f完匆匆忙忙離開了。
　　 “確實，摩托開得太快了，我看見了，跟飛一樣?！?br />　　 “喝酒了，這人絕對喝酒了，看他的臉就知道?！?br />　　 “這是老兵火鍋店的老板，天天喝，酒鬼一樣?！?br />　　 “喝喝喝，出事兒是早晚的事兒，咱外行也能看出來，人家這車都到了路口中心了，他還敢死隊似的往前沖。人家車速不快，如果車速快的話，這家伙就得順著車行的方向甩出去，事實是他是順著自己行駛的方向摔出去的。”
　　 “唉，啥也別說了，不管責任在誰，撞壞了人得給看病是天經(jīng)地義，麻煩就來了……”
　　 聽著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喬娜猛然想起事故的另一方，她環(huán)顧四周，翹首眺望，大豬頭連影子也沒了。他剛剛還站街邊打電話，怎么就突然人間蒸發(fā)了?她茫然地望著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失落無助把心淹沒。找不到另一方，事故就無法解決，這可怎么辦?
　　 “告訴愛人叫他支招是萬萬不行的，他根本不讓她開車出來，是她自己偷著開車來的，因為她想回家途中去看一看在鄰市偏僻鄉(xiāng)村教學的發(fā)小。對了，鄭伊川在車上啊，我可以跟他商量。”喬娜真得承認自己沒見過世面，遇到事兒就亂了陣腳?！斑@個鄭伊川真夠沉著，愣在車上坐得住?！彼蝗恍纳箽?，沖過去把車門拉開，車內空空如也，喬娜一時愣住了。鄭伊川明明就坐在她這個主駕身后啊，哪兒去了呢?喬娜趕緊掏出手機撥號，收到的回應是那溫柔的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候再撥”。喬娜霎時明白了，他逃了，她突然想哭。這個鄭伊川真不是東西，還飄在她耳邊的甜言蜜語化成一股股臭狗屁，臭不可聞，頂風臭八里地，喬娜好像真的聞到一股臭氣，直想作嘔。
　　 三天前，喬娜去北江市參加一個頒獎會，她的小說《車禍》在征文大賽中榮獲了一等獎，這是她第一次在文學專業(yè)領域里獲獎，她非常開心。在接到邀請的第一時間她給QQ好友鄭恒松發(fā)了消息，他倆可是地地道道的文友，認識三四年了，卻一直都遵守著上網(wǎng)底線，不視頻、不語音、不發(fā)照片，不經(jīng)濟往來，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樣子。有了習作經(jīng)?；ヅジ?，遇到征文比賽一同參與，期待有朝一日能在頒獎大會上見面?？墒强傄矝]能如愿。每次都是鄭恒松獲獎，她喬娜名落孫山，這次她終于摘得桂冠，鄭恒松又榜上無名。她不止一次拿出獲獎名單看，她多想把另一個一等獎鄭伊川的名字摳掉倆字換成鄭恒松??！可事實無法改變，隔屏相互惋惜一陣子，他們只得相約下一次參賽。
　　 到達開會的賓館，簽到入住，剛把包里的洗漱用具掏出來想洗去一路風塵，忽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喬娜大喊一聲“進！”，門被推開了，一個兩鬢白凈、架著暗紅色邊框眼鏡的文縐縐的男人站在門外，指名道姓找喬娜，自稱是另一個一等獎獲得者——鄭伊川，找她交流獲獎作品的創(chuàng)作感受。喬娜由驚轉喜，客客氣氣請他進了屋。這個人語氣溫和，也不乏幽默風趣，時不時逗得她掩嘴而笑，初次見面，喬娜就對這個人頗有好感。在鄭伊川的請求下，倆人交換了手機號，還加了微信。到晚飯時間，他倆一起去餐廳吃會議自助餐，倆人邊走邊談，就像熟識的老朋友。飯后，他約她出去遛遛，她鬼使神差地答應了，答應的速度之快，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燈火輝煌的夜晚，喬娜跟在鄭伊川身旁到處走到處看，眼里流露出的那份純真那份新奇就像涉世未深的少女。每每到一個新地方，她都是這副懵懂神態(tài)，愛人私下里跟她喊“小傻帽兒”。
　　 “注意腳下，別絆著！”鄭伊川提醒東張西望的她。她輕“嗯”一聲心里甜蜜泛濫。
　　 深秋的風又涼又硬，喬娜縮了縮脖子豎起衣領，他善解人意地把她引進路旁的星巴克。室內格調高雅，溫馨舒適，一首好聽的樂曲《回家》飄滿各個角落。樂曲中薩克斯的質感光可照人，銅味十足，回味無窮的音效性毫無保留的再現(xiàn)出來。一種真實感直沖而來，美麗，清秀，無雜的超空間立體感，尤其是里面的沙鼓和金錘等重金屬的敲擊聲，細膩剛硬，延伸很遠，給人以無限美好的遐想與向往。側耳傾聽，仿佛有了家的味道。
　　 落座之后，他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就給她要了一杯摩卡，而這正是她最喜歡的。他又給自己要了一杯拿鐵，倆人慢啜閑談。其間，他不時抬頭看她，而她只顧用勺在杯子里攪動，偶爾呷進一口，卻不曾看他一眼。這可是她婚后第一次與陌生男人獨處，忽然就有了點兒少女的拘謹。杯子里冒出的白氣拂過她的臉，濃香沁脾，她很享受這種情調。
　　 “你真文氣?！编嵰链ㄑ酃庵币曋?，指尖輕撫著光滑的桌面，“一看就是個愛好文字的女人，一看見你我就說不出的舒爽，你像一株深谷幽蘭，即便沒人欣賞也會獨自開放，自在芬芳?！?br />　　 “我，我沒有你說得那么好，愛發(fā)脾氣，還愛使小性子。”喬娜毫不掩飾自己的缺點，“我愛人……”
　　 “噓！”鄭伊川豎起食指靠在唇邊，“咱今天不提家人，不談家事?！闭f著還沖喬娜擠眉弄眼，一副壞壞的樣子。他舀一勺輕輕抿了一口，說：“我一直守在大會簽到處的，就是為等你?！?br />　　 “等我?”喬娜端起的花瓷勺兒停在了嘴邊，愣愣地看著鄭伊川，“可是我不認識你?。　?br />　　 “相逢就是緣，我們不是已經(jīng)認識了嗎？”鄭伊川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玉米粒一樣整齊的白牙。喬娜真想問問他用的什么牌子的牙膏，她還在猶豫開不開口，他又說話了。
　　 “喬娜同學，我猜猜你是哪兒的人啊?！闭f著，鄭伊川攤開兩個手掌，兩眼微閉，大拇指尖在各關節(jié)處掐點一番，“有了，筆桿喬娜，美若天仙，掐指一算，來自出岸?！?br />　　 “咯咯，咯咯，你騙人，你騙人！”喬娜被他滑稽的樣子逗笑了，嘴里飛出一串銀鈴， “鬼才相信是你算出來的呢，快說，你咋知道我是出岸鎮(zhèn)的呢，你快說嘛！”喬娜不由自主站起來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追問，但很快她又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來。
　　 “呵呵，呵呵，我問的組委會啊。”鄭伊川依舊壞壞地笑，眼睛里閃爍著狡黠的神采。這個理由也說得過去，喬娜便不再問。
　　 “你的職業(yè)是?”喬娜俏臉微揚，眼波流轉。
　　 “我啊，師范畢業(yè)，當過教師，后改行去了電視臺當過撰稿人，當過記者，再后來進了縣委辦，伺候縣長書記，現(xiàn)在就職于宣傳部。累?。　编嵰链ㄊ掌鹆四樕系男θ?，出了一口長氣。
　　 “就是，官場就是半個江湖，處處是陷阱，不小心就會栽進去。我愛人……”又提到愛人，喬娜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你還真是很幸福，你有一個疼你愛你的老公，從你的面容、言談、行為舉止都能看出來，你的快樂你的清純不是裝出來的，我能感覺到是自然流露。好女人，是個好女人！”鄭伊川不住地點頭。
　　 “我跟你說過我幸福嗎，你連家事也不讓談?”鄭伊川的話叫喬娜有點摸不著頭腦。
　　 “不用說，女人的幸福是寫在臉上的。”鄭伊川嘴角微翹，始終保持著一種欣賞的微笑，“喬娜同學，你不想知道我是哪兒的人嗎？”鄭伊川收起笑容，眼光像掃描儀滑過喬娜的臉，臉上的表情值得玩味。
　　 “你，你不會是南港人吧？”喬娜脫口而出，因為鄭恒松說過自己是南港的，她希望鄭伊川也是，好像這樣她就很安慰似的，真是奇了怪了。其實她就是瞎猜，她根本沒聽過南港人說話。
　　 “嗯，差不多吧，我是西塘的，離南港很近。怎么，那邊有親戚或朋友?”一絲得意的微笑爬上鄭伊川的臉頰。
　　 “網(wǎng)上有個朋友，不過我們約定今生不見，除非同時參賽獲獎，就像我們這樣。不過，回家時我可以捎上你，我想去他生活的城市看看。即使今生無緣相見，也算了了一樁心愿?！眴棠日f話時，目光聚在鄭伊川手里的精致的陶瓷杯子上，眼神迷離，朦朦朧朧，像蒙上一層霧氣。
　　 “忒好咧老妹兒，謝謝啊！”鄭伊川模仿著著名小品演員范偉的語調，“這樣俺還可以省出三天買菜的錢。”
　　 “撲哧”鄭伊川的話令喬娜忍俊不禁，含在嘴里的咖啡噴了出來，濺的桌上、手上、衣袖上都是褐色的圓滾滾的小奶珠。鄭伊川連忙遞上雪白的紙巾，縮回的右手輕輕抹了一把臉。
　　 “瞧瞧，瞧瞧，有點淑女的樣子好不好?”鄭伊川喜嗔道，想必他也是“沾了光”的。
　　 “咯咯，咯咯……”喬娜捂著嘴巴笑得雙肩直抖，邊擦邊想，“艾瑪，這人太幽默了，他若是鄭恒松多好?！?br />　　 忽然，喬娜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對面的鄭伊川，才發(fā)現(xiàn)他單臂托腮正默默而專著地盯著她，眼神溫柔如水，閃爍著粼粼波光，是那種永不疲倦的欣賞。喬娜的臉騰地紅了，心抑制不住地狂跳，賊偷東西的緊張程度也不過如此。
　　 “不早了，我們回賓館吧！”喬娜刷開手機屏沖鄭伊川晃了一下，拿起手包離了座位。
　　 “不再來一杯了？”鄭伊川收回目光，趕緊換上一副笑臉，“我在想，如果我們早遇見二十年該多好?！彼f著整理了一下衣領，跟在喬娜身后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