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一匹瞎了眼的馬(散文)
上世紀八十年代,生產(chǎn)隊散隊的時候,我爹從隊上牽回一匹瞎了眼的馬。
那曾經(jīng)是一匹退役軍馬。它退役到我們隊上時已到生產(chǎn)隊末期。剛來的時候,毛色锃亮,膘肥體壯,一副傲然高貴,桀驁不馴的模樣,和隊里其它的牲口比起來,它就像是一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因為不習慣拉車駕轅那一些農活的套路,所以根本不聽使喚,只要有人把它往轅車跟前一牽,它就亂蹦亂跳,尥蹶子踢人,一連換了好幾個人都馴服不了。這時,老歪上前了。老歪不僅是當時的生產(chǎn)隊長,而且還是一個遠近聞名的車把式,慣于降服烈性的牲口。不管多么暴戾的騾馬,凡經(jīng)他手,不出幾個回合,都會被擺治得服服帖帖。只見老歪先是將它在場院里遛了幾圈,然后牽著它慢慢往轅車前靠攏。這時候,它警覺起來,頭又開始左右搖擺,身體也左掙右晃,企圖擺脫老歪的控制。就在它打起立狀,想要往前猛竄時,老歪手里的鞭子也揮出去了,“啪啪”兩聲鞭響,只聽那馬“咴溜溜”慘叫兩聲,掙脫韁繩,一溜煙地跑下去了。一場院的人便傾巢而出,在后面追趕而去。
后來,是我爹在離村十幾里的河堤下找到它的。我爹那時候是隊里的保管兼飼養(yǎng)員。因我爹曾經(jīng)喂過它幾天的緣故,所以它并不排斥他。我爹走上前去,一摸它身上,竟然出了一身水。我爹就牽著它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嘴里嘟囔:“你這是何苦?。恳郧澳闶擒婑R不假,可你現(xiàn)在退役了,就得安安生生干農活。你不干,隊里可不能閑養(yǎng)你。不干活,就離宰殺鍋不遠了!”那馬似乎聽懂了我爹的話似的,雖然不言語,但卻溫順了許多。
兩天后,我爹忽然發(fā)現(xiàn)了異常。他在喂料的時候,發(fā)現(xiàn)馬的右眼出了問題。那只眼不但紅腫流淚,而且瞳孔已經(jīng)黯然無光。我爹就向老歪反映了這個情況。老歪湊到馬脖子前一看,吸溜倒抽一口涼氣,說:“壞了,我把馬眼打壞了!”老歪在牲口棚里來回走了好幾圈,嘴里念叨:“這就怪了,我怎么就失手了呢?怎么就失手了呢?”
原來,老歪降服騾馬有一個絕招,他知道騾馬耳朵的后面有一個穴位,鞭子抽上去的時候,會酥麻疼痛得要命,一般的牲口兩鞭子下去,就會被治服。那天他用鞭子抽它的時候,那馬暴烈地來回擺首掙騰,老歪的鞭子落下時,便失去了準頭,鞭梢一偏,把馬的右眼給劃傷了。
老歪唏噓了一陣,也沒別的主意,只說了句:“唉,這么好的牲口,可惜了!”便走出了牲口棚,不再理那匹馬了。
馬的眼壞了,隊里一時半會兒也不再讓它出工。沒事的時候,我爹除了喂它,還經(jīng)常把它拉出去遛遛。那馬似乎對我爹有了依戀,即使我爹不用韁繩牽它,它也跟在我爹的身后,一般不會離得太遠。我爹對它也格外盡心,為它洗澡、刷毛、釘掌,還擦眼屎,因為那只傷了的右眼雖然看不見了,但分泌物卻明顯增多,我爹總是不厭其煩地為它清理,從沒有讓眼屎糊住過眼瞼。天熱的時候,為了防止蚊蠅侵擾,我爹還讓我娘用黑布給馬做了一個眼罩。那馬對我爹有了認同感,只要我爹一到跟前,那馬便溫順得像只家貓。
有一天,上面來了通知,要解散生產(chǎn)隊。分隊的時候,人們都不愿要這匹馬。都覺得這馬眼睛瞎了,又不能干農活,誰也不愿意白養(yǎng)著一個廢物。我爹見別人都不愿意要它,就主動認領了,還掏了120元錢。那時候的120元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爹借了好幾家親戚朋友才湊來的?;丶液?,我爹又在大隊的磚窯上賒了一車青磚,專門為這匹馬建了一個馬棚。從此,這匹瞎了眼的馬便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了。
我家的責任田不多,總共才五六畝地。平時的時候,也沒有多少的農活可做,我爹就把它試探著套上轅車,象征性地拉一車土,或送一車糞,總之不會過分地使喚它。它呢?也有些奇怪,在生產(chǎn)隊里的時候,什么農活也做不了,別人也擺弄不了它??勺詮牡搅宋壹乙院?,表現(xiàn)得卻十分聽話,不僅不再尥蹶子撒歡,也不再左掙右跳地鬧騰,竟然像個乖寶寶。有時候,我娘也能把它牽出來套上轅車拉回一車柴禾。
轉眼,到了一年搶秋種麥的大忙季節(jié),我爹把它從馬棚里牽出來,對著它的耳邊說:“老伙計,農忙了,地里的活要指望你了!”那馬聽了,抖了抖鬃毛,鼻子里“咴咴”打了幾聲響鼻,算是做了回答。
一開始,它還有些猶豫,但在我爹“吁吁喔喔”地吆喝下,很快適應了角色。接下來的幾天,那馬可真的唱起了主角,一下成了主要勞力,擋了我家大忙。它從家里到地里,從地里到家里,一天到晚,里拉外拉,從不歇套。收秋完了,還要加緊種麥。從耕地耙地,到蹚溝播種,它都干得利利索索,那架勢,竟比干了多年的馬都熟練,儼然一個行家里手。我爹看到它這樣的表現(xiàn),心里別提多美了,感覺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費。那一年,我家收秋種麥的活進行得很順利,速度也很快,一點也沒耽誤農時!
從此,我們全家對它刮目相看,覺得它是那么可愛!我爹伺候它就更上心了,對待它,比對待自己的兒女都上心。
時光又過去了幾年,我家買上了拖拉機,再也不用那馬干農活了。有人就勸我爹說:“現(xiàn)在都用上拖拉機了,還喂那瞎馬干啥?賣給宰殺鍋得了!”我爹只是微笑著搖搖頭,照樣把馬伺候得光光溜溜。
大概是那馬到我家的第八個年頭上時,它的大限到了。那一天,我爹看到它渾身哆嗦,仿佛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身上燙得要命,還出了一層水。草料也懶得吃了,蔫頭耷腦的,沒有一點精氣勁兒。起初,我爹以為它生病了,便去鄉(xiāng)獸醫(yī)站請來獸醫(yī)。獸醫(yī)看了看,用手摸了摸身上,沖我爹擺擺手,意思是說沒救了。我爹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央求獸醫(yī)說:“好歹你給它打個針也行??!”獸醫(yī)不好駁我爹的面子,象征性地注射了一點針劑,但那馬似乎并沒有什么感覺。
半夜的時候,那馬終于支撐不下去了,撲通一聲倒臥在地。我爹也忽然忍不住,竟偎在墻根嗚嗚哭起來。
村里搞宰殺的老六聞訊趕過來,掏出1000元錢,要趁熱把馬買走。我爹瞅了老六一眼,搖了搖頭,說:“我不賣!”老六問:“為什么?”我爹說:“你不懂!”
老六又做我娘的工作,好說歹說,最終我爹也沒吐口。老六見買不成,怏怏而去。臨走時撂了一句:“牲口都死了,也不知道你們還留著它干嘛?”
我爹把那馬在家里留了一天。頭天黑的時候,請人把它葬在我家責任田下面的一個溝渠旁,并在旁邊種了三棵棗樹。
以后,每逢遛彎的時候,我爹就會有意無意地到那里轉轉,絮叨幾句閑言碎語,靜候一段無聊時光。
沒有那匹瞎馬的陪伴,我爹一下子顯得單薄了許多也落寞了許多。每次出去遛彎的時候,他那倒背的手里還總是攥著半截韁繩頭。有人說我爹魔怔了!
不過,幾年后,那三棵棗樹卻長成了,年年開花結果,每年都有人去那里搶棗吃。我爹也不管,看到人們把棗子搶吃完了,他反倒一副很愜意的樣子。